倒在吧台上，杯中酒悉數灑在襟前。而閔玧其也不知怎麽就從吧台裏出來，坐在了自己腳底，一隻手死死攥住自己腳踝。

  “喂，閔玧其。”樸智旻仰頭看著暗如黑夜的天花板。

  “我怕你飛走。”閔玧其的回答無害又無辜。

  “什麽啊。”隨意動了下腿，感覺對方好像並不是在開玩笑，樸智旻隻得正色道，“我不會飛。”

  “哦。”也不掙紮的閔玧其聽話地鬆開他。

  “你看到什麽美好的東西了嗎？”稍微恢複神智的樸智旻坐起身。

  “沒那麽快。”閔玧其突然站了起來，隻是踉踉蹌蹌地，微睜雙眼裏落入星光無數。

  此時感覺口渴的兩個人打開滴壺，將其中剩下的冰水分著喝了，又都擠到飲水機前，一人一大杯，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走吧。”

  “嗯？去哪？”樸智旻困惑地看向閔玧其。

  “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管。總不能叫你去睡地鐵站。”閔玧其倒是頗為爽朗。

  “走吧。”他走到門口，一舉拉開門，意想不到的雨腥橫衝進來。被大雨澆濕半個肩膀的閔玧其又退回半步，回頭去瞧樸智旻。

  樸智旻望望門外如注大雨，再看閔玧其片刻，也走過去拉住門的另一邊，忽而就笑，“怕了？”

  閔玧其搖頭，“我開始發現這世間的殘酷。”

  “走啊！”

  樸智旻率先跑進雨裏，不出半分就徹徹底底成了落湯雞。

  “來啊！閔玧其！”他張開雙臂，朝閔玧其大聲呼喊，卻還是大半都被雨聲遮蓋。

  夏季暴雨總是這樣洶湧迅速，毫無征兆。驟雨抽打地麵，雨飛水濺。大地被未名火蒸煮，迷蒙一片。空氣中的泥土腥撲進身體，風刮過他的縱情年少。

  鎖好門的閔玧其回身也闖進雨裏，仰頭對天，任暴雨舔舐自己。

  欲說些什麽，樸智旻卻發現話被瘋狂的雨紛紛堵回喉嚨裏。於是幹脆什麽都不說，也學他仰頭，寂然望著雨如箭，漆黑夜空如蟲洞，人間的一切都要被顛倒，被吸附。

  “感覺到了嗎！”

  “什麽！”

  “雨！”

  狂風暴雨下兩個人隻能靠嘶吼來對抗。積怨已久的情緒盡數在雨幕的遮掩下爆發。樸智旻隻覺得雨很燙，胃裏喝下去的酒卻冷得發酸。原本有些渙散的意識此刻變得格外清醒。他幾乎可以肯定剛才閔玧其加在酒裏的藥片絕不是泡騰片那麽簡單。可誰在乎呢？

  誰在乎他是不是明日露宿街頭，能不能學成歸來衣錦還鄉！

  他隻想跑，隻想跳，隻想大聲叫鬧！

  可一陣恐懼感突如其來扼住他的心肺，於是他回頭想要詢問閔玧其，卻隻能在他眼中看得清自己那張蒼白惶惑的臉。他仔細探尋閔玧其的瞳孔，險些墜入迷宮深淵。

  原來每一個年輕的靈魂都這樣不安。

  “樸智旻。”閔玧其低叫一聲，突然靜立在雨中巍然不動。

  “怎麽了？”樸智旻在他前方也停住腳步，半歪身子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

  長時間的靜默定格後，忽然，閔玧其動了。先是簡單的身體律動，驀地似觸發了開關一樣，腳下飛快地跳動起來。

  樸智旻抹開臉上的雨水，詫異地盯住此時發瘋的閔玧其。沒錯，他沒看錯，閔玧其在跳舞！

  “喂！瘋了嗎！！”樸智旻大笑著朝閔玧其吼道。

  閔玧其也笑。赤身敞開的皮衣勾勒身材，更添幾分瀟灑不羈。

  “樸智旻！”

  “什麽！”

  “你喜歡跳舞嗎！”

  “當然了！”樸智旻心中沉寂已久的弦突然被人輕輕撩撥。

  “喜歡舞台嗎！”

  “當然！”

  得到肯定回答的閔玧其又笑。腳下步子鬆垮有調，遊刃有餘，伴隨雨的韻律，動作由簡到繁，由慢到快，由有章有法到無跡可尋。樸智旻耳邊是滂沱大雨，眼睛卻定在瘋狂的閔玧其身上無法移開。他的每一個步伐，每一個抬手，每一個轉身，每一個換位，都是那般扣人心弦。即使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樸智旻也能在心中默默將其拚湊起來——那是天下所有舞者都有的，驕傲。

  “樸智旻！”閔玧其一個完美的跳躍翻身，水花濺進樸智旻的眼睛，明晃晃的一片。然後他勾了勾手，說，“該你了。”

  “現在的光足夠亮了。”

  不知名的熱流通了電般經過大腦，心跳開始加速。冰涼的白色熾光燈打在額前，樸智旻低頭看看自己已經濕透的衣服，身體裏有力量在衝撞、嘶吼。他們說，自由，自由。

  腳下不自覺地和著閔玧其的節拍開始舞動，鼓點在心中打起。耳邊不再是劈劈啪啪的雨聲，而是節奏鮮明、不明原由的陌生音樂。身上每一塊肌肉、每一個關節都似乎被注入了靈魂般，他們在試圖向自己喏喏訴說什麽。樸智旻聽不清，卻也根本不想聽清，索性放開來任由身體帶領理智繼續。

  最先湧上來的是POPPING。肌肉迅速地收縮與放鬆，形成身體的獨特節奏。充滿力度的震動蘊含在他的爆點POP下。然後近乎本能地親近大地，連滿是水窪也毫不在意。幾個異常輕鬆的footwork下來，樸智旻徹底放開了手腳。風車、回環接傾斜手轉，平時在練習室都難以做出的power連接，此刻在雨中卻信手拈來，完成地輕而易舉。

  “現在對了！這才叫跳舞！”

  高興地玩起單手倒立的樸智旻翻轉著看一旁的閔玧其，說不清自己眼前到底是些什麽。雨一直下。雨水模糊了視線，衣服變得黏糊，奇怪的是好似自己完全感覺不到，興頭上的樸智旻甚至跳起了不甚了解的鬼步，一味模仿著記憶裏麵具男的舞步，腳下啪嗒啪嗒大力踏踩出飛濺的水花。

  一個人跳還不夠，他拖曳回身，一把拽住看熱鬧的閔玧其，逼迫他和自己擺出雙人舞的架勢。他們毫無防備地闖入茫茫大雨中。於是好好的街舞又變成了華爾茲、探戈，變成兩個人嘻嘻哈哈不理世事的胡鬧。

  “喂！閔玧其！不許撓我癢癢！”

  “那你就可以撓我了？”閔玧其孩子樣地回嚷，手下卻絲毫不留情。

  “呀，犯規啊犯規！”不同於往日的輕聲細語，樸智旻扯開嗓子大笑，“閔玧其！哥！哥！我錯了！”

  眼看閔玧其心軟要放手，樸智旻眯起笑再反撲回去。兩個人像兩個小男孩又鬧做一團。

  而當他們大聲喘氣，並排躺倒在雨裏向天空伸出雙臂時，樸智旻覺得他似乎真的……

  “我看到了！”他收手激動地轉頭，鼻子正碰上閔玧其的臉頰。

  “我看到了，想看到的，美好的東西。”

  閔玧其垂下眼瞼瞧他，含許多瘋狂。

  隻消一眼，就一眼，頭腦發熱的樸智旻輕挪了挪，試探性地仰起臉，慢慢親了上去。

  兩人嘴唇相接的瞬間，漫天箭雨化作慢鏡頭，宛如鐵片遇熱般漸漸紅軟，扭曲，融化成夢鄉裏濃鬱的白巧克力，柔軟且絲滑，綢緞般裹在心尖。樸智旻閉上眼，周圍便無風也無雨，一切都變得寧靜安和，冰冷卻溫暖。

  突然一個柔軟的東西觸在樸智旻上唇。

  雨的聲音陡然擊來，似鼓，似刀，嘩然的古戰場上，角鬥士帶血的身軀掛於牛角，紅綢子殘破地飛舞在空。他再探入，四萬觀眾鼓掌、歡呼，嚎叫，有如戰國黃沙揚起欲裂的鼓聲，冷兵器交接的冥響。

  閔玧其也不吝嗇，一手扶在樸智旻腦後，一麵加深吻的力度。口舌間交融間一切又轉瞬進入冰冷、黑暗的墓地，唯有那條軟舌，帶著世間僅有的一點餘溫，探尋著，渴望著，來自地心的原始力量搩製他，捕獲他，以極強的力度攻擊他，威懾他，又以柔軟的安撫纏繞他。

  樸智旻感到自己整個人好似一尾離了水的魚，全身心都感到窒息，浸泡在一種不可掙脫的絕望之中。可他卻明明就躺在雨裏，周身四處都是水。觸不到底的深水咽住喉嚨，他卻還貪戀著他給予的甜美，戰栗著想要更多。

  不知是誰先開始糾纏，是誰先開始無賴，直到兩個人都覺得呼吸困難才分開。而閔玧其直直看他，眉眼含笑，緩緩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上唇，繼而微一挑眉。那眼神似在說：

  怎麽樣，My toeology。

  五

  醒來時兩個人四仰八叉睡倒在一間別墅門前。

  橫躺在水泥地上的樸智旻先醒來，發現雨裏濕透的衣服還緊緊貼在身上。在他前麵睡死了的閔玧其腦袋擱在台階上，整個身子軟綿綿地癱在地板上，手中還握著鑰匙。

  他們……是怎麽到這來的？徹底斷片的樸智旻揉揉太陽穴，隻記得昨晚留在S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