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他說，“我會贏。”

  不是陳述，是宣告。別人告訴他不行的，他偏要去拚、去闖，別人說他受不了，他偏偏要證明他受得了。

  不僅如此，他還要贏。

  三

  “好，知道了。”不置可否地閔玧其又笑了，輕描淡寫到讓人，惱火。

  “我說我明天會贏！”樸智旻漲紅了臉。

  “我知道了。”他擺擺手，好像他適才的決心和狠勁不過是小孩奮力吹起來的肥皂泡，是個飛不高就自然會破滅的笑話。

  “等著瞧，我一定會贏的。”不依不饒的樸智旻握了拳頭。

  “好，好。”不願在此問題上浪費口舌的閔玧其點點頭，“出來喝酒，我給你調杯好的。”

  跟著閔玧其走到吧台，樸智旻這才發現酒吧內人早就清的一幹二淨，乖張的藍色壁燈也已關掉，隻留下吧台四五盞清冷的白光打在黝黑大理石桌麵；平常習慣的喧囂音樂被切換成溫順和潤的鋼琴小調，映襯著牆壁上故作囂張的塗鴉，較之往日的瘋狂和熱鬧，有種說不出的沉寂味道。

  “212？”閔玧其單手撐桌，利落地躍進吧台內，轉身詢問。

  “別想拿軟飲料打發我。”偌大店裏隻剩下兩人，樸智旻也放棄禮儀，跳坐上桌子，側身看閔玧其從架子底拿出一瓶半滿的洋酒。

  “啊，騙不過你。”不過似乎本就沒打算用軟飲料糊弄過去，閔玧其又不知從吧台哪端出一個歐式高腳滴壺放在桌上。

  “未成年？”

  “你不是？”靜靜打量店內裝潢的樸智旻毫不示弱。

  “哈哈，是。”被戳穿的閔玧其沒有絲毫不好意思繼續問，“多大了？”

  “十六，虛歲十七。”

  “那也不小了，樸……”忽然眯起眼的閔玧其一臉壞笑，“樸智旻。”

  “！”突然被尚且還算是陌生人的閔玧其叫出大名，樸智旻驚訝地轉臉看他。

  “喏，隻有假ID是不夠的，以後來記得把胸牌取下來。”閔玧其抬抬下巴，示意他低頭看。

  果不其然，自己的名牌還明晃晃掛在胸前。這才後知後覺的樸智旻慌忙把學校胸牌收進口袋。

  “我是閔玧其，以後叫哥就行。”

  樸智旻點點頭。

  “SUGA是你開的？”

  “家裏給的零花錢，開著玩而已。”閔玧其笑笑，取出兩隻精致的玻璃岩石杯，分別倒好不足二分之一的酒進去。

  “開得挺好。”外界盛傳SUGA家境殷實，看來名不虛傳。

  “都是以前的朋友，偶爾帶些新朋友一起來玩罷了。”他看他，又笑，“像你這樣一個人單槍匹馬地來酒吧還真是難得一見。以後要多來捧場啊。”

  樸智旻思考片刻，偏頭認真道，“酒我喝不了多少，跳舞還是行的。”

  “喜歡街舞？”閔玧其也幹脆停下了手中的忙碌，看著一本正經的樸智旻。

  “嗯。從小學開始學，到現在。”提起夢想的樸智旻眼睛有不自知的晶亮。

  “你爸媽同意？”

  “當然不了。”想起什麽，樸智旻與年齡不符地重重歎口氣，“他們希望我能好好學習，像別人家的孩子一樣考大學，再找個規規矩矩的工作養活自己。”

  “但是你覺得人生苦短，何妨一試。”閔玧其的語氣頗有過來人老江湖的意味，“不然你也不會到SUGA來。”

  不再回話爭辯的樸智旻也隻是笑，好看的眉眼彎彎的，竟有種說不出的可愛。

  停頓間，閔玧其拿出兩把楓葉形狀漏勺架在杯口，取兩顆方糖分置其上，再為滴壺中加滿冰水，使冰水慢慢滴在方糖上。水滴下來，緩緩地，滑過方糖，融合其甜味，繼而輕柔地落進杯中酒裏。

  “這樣酒和方糖的味道混合得更均勻。”閔玧其近乎癡迷地看著滴壺中的冰水有規律地降落，融化。

  “這是什麽酒？”被香氣吸引住的樸智旻俯身湊在酒前淺嗅，聞到濃鬱的茴香味道。

  “苦艾酒，十九世紀被譽法國□□的一種酒。主料是茴芹，茴香和苦艾藥草。”閔玧其將另一杯尚未浸水的苦艾酒舉至樸智旻眼前，“從植物性藥材中萃取的，你看，天然的綠色。”

  樸智旻接過去小抿，口感清淡而略帶苦味的酒香頓時充溢口腔。

  “加了冰水的苦艾更討人喜歡。”閔玧其滿意地看著樸智旻陶醉的神情，目光轉停留在另一杯上，“水的稀釋會使酒中水溶性差的部分析出，形成不透明的白色乳濁液，而冰水也能將溶解在酒精中的香味釋放出來。”

  “有人喜歡這種草藥混合著酒馥鬱香氣的芬芳，而我喜歡的，則是這漫長的濁化。法國人把白色懸乳濁化的部分起名為louche。它讓我沉靜，讓我思考。”離開麥克的閔玧其果然不見暴戾。溫和的鋼琴曲的撫摸下，樸智旻發現就連他皮衣上那條龍也似眯了眼小憩。

  “王爾德寫‘酒後走在寒夜的大街上，我卻感覺大簇大簇的鬱金香，在我腳邊挨挨擦擦。’”閔玧其卻似來了興致，徑自說道。

  “我呢，我沒見到過鬱金香。”他為滴壺內再添冰水，然後將另一杯酒放於滴嘴下。“隻是濁化後的苦艾猶如牛奶，入口順滑，香氣美妙難以形容。”

  “是萬物的序曲，是一切的終結，所以我叫我製作的苦艾酒THE LAST。”

  “THE LAST……真是個有意思的名字。”樸智旻琢磨過他的話，咧開笑容道。

  “隻可惜THE LAST耗時太長，不能放進SUGA的酒單裏。”麵露遺憾的閔玧其搖搖頭，繼而又釋懷笑開，“速食消費的損失。”

  “那我可要感謝閔老板今天的好心腸！”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被逗笑的閔玧其單手撐臉，看著樸智旻思量片刻，問道，“這麽晚你不回家不會出事？”

  “本來住校，逃課太多被停課了。”樸智旻作出無所謂的樣子將手□□口袋，卻被剛才收進去的胸牌針尖一下子戳到掌心，細密的疼。

  看他猛然皺眉又故作太平的閔玧其隻覺好笑，“聽口音不是首爾的吧？”

  “釜山的。”樸智旻又說幾句方言話，忽然想到，“你也不是首爾的吧？”

  “嗯，我大邱的。”提及出生地便流露出淡淡自豪的閔玧其笑意更濃，“你知道我？”

  “在首爾HIPHOP圈混，誰還能不知道大邱SUGA。”樸智旻語氣半開玩笑，半是認真。

  “那我們也算有緣。”聞言閔玧其回身又取一小木匣，自木匣隔層內取出一粒白色藥片樣子的東西放在桌上。此刻另一杯苦艾酒也濁化完畢。他把藥片一掰為二，扔進酒裏。

  “你加了什麽？”

  閔玧其避而不答，隻專心放小勺攪拌，待確定藥片完全融化進酒液後才遞一杯給樸智旻。

  聰明如樸智旻也不堅持，反倒問，“我喝了會有什麽感覺？”

  “第一階段跟喝平常酒一樣。第二階段開始發現這世界的殘酷。但隻要你繼續喝下去，到了第三階段，你便可以看到所有你想看到的美好東西。”

  閔玧其攪拌好自己手中的苦艾酒，舉杯向他，唇角勾起若有若無的笑意。樸智旻晃晃杯中白濁的液體，也舉起杯。

  還記得是誰曾說，苦艾酒是靈魂的□□，苦艾酒中的精靈渴望你的靈魂。

  兩隻玻璃杯在空中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音。

  但是和我在一起，你是安全的。

  四

  一杯苦艾酒和日落有什麽區別？

  酒過半盞，樸智旻忽然開始思考起這個問題。淺品手中已由艾綠完全變為乳白色的酒液，眨眼間，他仿佛看到筆直公路盡頭將墜的夕陽。地平線與視線呈十字交叉，堅硬地碰撞在圓滾赤彤那一處。周遭忽然嘈雜起來，風聲、人聲、太陽一點點西沉的微妙的滑落聲，所有人明知遠方的遠方還有路，可卻靜止不前。他回頭想要尋找什麽，隻看得到緘默不語的閔玧其，正低頭喝酒。

  他不笑也不惱，一尊雕像般冰冷。落日橙紅餘光托著他的臉，膚色白亮得近乎透明，像是適才滴落的冰水，隱約泛出聖潔的光芒。而隻相隔一層薄膜皮膚，樸智旻看見他的五髒六腑，看見他脆利的肋骨，看見一根導管樣的長管內流著草綠色苦艾酒，所到之處散發著腐蝕的氣味。

  然後是寂靜的水滴。

  滴答，滴答。方糖終於融化了，融化了，掉落進幻白的夢境裏。

  身下盡然是柔軟的細沙，濕熱且溫暖。無數個落日藏在沙底，還有淺黛的苦艾酒流動空氣裏，與赤橙交雜，色彩斑斕有如梵高畫作。

  他伸手去抓，突然感知到另一個人體的存在。

  樸智旻猛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