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待空調房的身體頓時被熏暖的熱浪包裹。一時適應不了的樸智旻伸展開雙臂，深呼吸兩口，把棒球帽反戴在頭上，抬腳跳上巴士。慶幸的是車上人很少，因練了一整天舞而乏累的身子如釋重負地癱坐在最後一排，樸智旻麵無表情地望向窗外。

  耳機裏的音量調大再調大，那個人的聲音和昨夜他狂妄的神情在腦中無限回放。這麽想著，本該按遠在釜山父母之意，去拜謝照看他在首爾上學的親戚家的腳步，也隨命運那麽輕輕一轉，便朝向了SUGA所在的那個街角。

  這次早有準備的樸智旻不躲不閃，大大方方掏出偽造的成人ID，正大光明地再一次踏足那夜的天堂。

  依舊是震耳欲聾的節奏，佐以新近大熱的電子元素，創造出直擊大腦皮層的迷幻，宛若調酒師上下搖晃的那杯LWTGG。深紫棠色液體順杯沿流入透明海波杯內，透過閃爍的湛藍燈光看去，宛如微泛漣漪的紫色海洋，偶漾起星點羅蘭璀璨。

  謝過調酒師，樸智旻不經意就學了昨晚閔玧其的坐法，背靠吧台，單手持杯，一麵看恣意妄為的人群，一麵淺啜有如冰紅醇厚雋永的LWTGG。似千年酒釀般濃鬱的flow麻痹了神經，流動著，飄幻著，化作水灣裏的葦草，身體不由自主地招搖。

  他想起前幾日看視頻學會的身體wave，還有一直以來纏繞他的數學函數曲線，思緒由之攀上頂點又迅速就勢滑下，如水之就下，於是他又想起自己初來首爾那時父母殷切的目光。他們要給他力所能及的最好的教育，毫無征兆就將他一人打包好丟在陌生的首爾城市街頭，逼他獨自麵對一張積了灰的床、拒人千裏的遠親，還有他永遠也做不好的成績優異的高中生。

  似乎父母們總會忘了，再不聰明的孩子也會發現他們的秘密——他們在逃避責任，拒絕承認“差勁”的事實的秘密。可是無論是自從初中就不斷逃課、成績倒數的自己，還是以為隻要以“愛”為名便能順理成章粉飾太平的父母，都很差勁啊。

  樸智旻眉眼微狹，自唇角流露出一絲不明意味的笑。

  所以說，這樣危險年齡的我，是走在高空鋼絲上不知害怕的蒙眼人。哢——他轉身將空酒杯擱在桌上。

  一不小心，就會跌倒呢。

  此時正是SUGA周末夜晚最為熱鬧的時刻。適才下肚的酒精作祟，樸智旻眯起眼瞧著伴隨音樂起舞的男男女女，抬手壓了壓帽子，起身，加入了這場放縱的狂歡。

  第一次在這種場合下跳舞的樸智旻稍有些局促不安，可卻發現身邊並沒人關注，黑壓的舞池裏，不分年紀、無論舞技，人人都伸展著臂膀和身體，把理智交給衝擊力十足的鼓點節奏。他的肢體漸漸沉進柔軟的酒精，頭腦變得酥軟，於是一切的張狂和縱意都顯得合情合理起來。

  慢慢應主場音樂找回自己的樸智旻不再拘束。他嚐試放開手腳，放鬆關節，隨鼓點踏開步子，一下，兩下，接著腳下自發地開始動作。先是幾個簡單的UPDOWN，骨子裏的律動感不受控製主宰了肢體，本是舞蹈教室裏被肢解了的基本功練習此刻紛紛在腦中湧現，由一根看不見的絲線串珠子般將死去的動作連接為流暢的HIPHOP舞步。

  鬆弛的步調配合Old School的快節拍，樸智旻隻覺前所未有的自由。越來越漂亮的舞步接連現出光澤，他的表情也從初來乍到的緊張、羞澀漸漸變為放鬆、享受。他閉上眼，幻想舞池中的人停下動作，四麵八方的目光紛紛聚焦於他身上，舒展開的四肢如春天發出的嫩枝芽，帶著最原始的力量，喚醒土地深處沉睡的靈魂。

  幻想竟成了現實。

  察覺到空氣裏有什麽不一樣的樸智旻睜開眼，果然看到周圍人已自覺為他散出一個小圓圈，遠遠觀望。而最令人驚訝的，還是台上束了黑紅發帶，一腳褲腿挽到膝蓋下的街舞少年。他半帶輕佻地看著台下，伸出手指勾了兩下。

  我？樸智旻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見那少年點頭，一下子慌了神。

  按道理周末本該是舞團時間，但正在興頭上的人們哪管得上什麽條文規矩，此刻看到有人上去應戰，自是高興地舉手高呼。這下箭在弦上，已然成為人群中的焦點的樸智旻豈有人前低頭的道理，於是強壓狂跳的心髒，硬著頭皮走上舞台。

  少年率先開戰，幾個準備動作和小的地板動作下來，竟是以一個高難度的大回環在開場就給了對手一個厲害的下馬威。足以看出這場尬舞他勢在必得。吃驚中，樸智旻無暇思考太多，隻得努力從腦子搜索出平日看過的難動作做以應對。

  幾個回合下來，發帶少年明顯處於上風，侵略氣勢也愈發變本加厲。剛開始還有觀眾為新生小將歡呼鼓勵，後來也都紛紛加入挑釁的陣營中。終於在一個最基本的托馬斯失手後，樸智旻在對手高比的中指手勢裏黯然退場。

  繼他之後接二連三又有不服挑戰者跳上台，那囂張少年也沒撐下兩個人就被另一個更厲害的B-boy趕下場。而看不清麵容的觀眾呢，他們依然為漂亮的舞步動作喝彩，也給失敗者毫不吝嗇地送上滿場噓聲。

  樸智旻自然知道在這發生的一切並非針對，隻是少年意氣風發，再加上他一向在舞蹈方麵的自信，這一失敗的嚐試還是打擊不小。

  臉頰的火燒感始終無法退散，心跳也一如剛開始那般鼓噪。他死死盯著台上大獻舞技的五人舞團，覺得了不可抑製的挫敗感。灰了心地再看兩眼舞台，隻覺眼眶一紅，他慌忙低頭，匆匆往洗手間跑去。

  剛那是什麽啊樸智旻？練習了上百次的托馬斯也會失手？

  他把自己鎖進洗手間的隔間裏，耳旁響起外麵的熱烈，鋪天蓋地的責難接踵而至。

  昨天還妄想站上舞台，還沒看清現實嗎？

  曾經自己對自己的期望，自接觸街舞以來慢慢培養起來的自尊心，在全場倒彩的一瞬間化為粉末和烏有。心上的委屈、不甘，少年心性裏那麽點小脆弱再次湧現。垃圾桶裏的濕紙巾越扔越多。

  “喂，出來了。”

  也不知一個人在洗手間呆了多久，突然有人踢門，口中含糊不清喊道，“出來，老板要收工打烊回家了啊。”

  不想向任何人示弱的樸智旻忙用衣服胡亂擦了擦臉，強作鎮定地一把拉開門，卻不料正對上閔玧其微微笑的眼睛。

  燈光昏暗，他就那麽單手撐門站著，赤身敞披黑色皮衣，皮衣上繡赤紅金黃的龍飾，半逆光的神情還是一如既往漫不經心，別具魅力。

  “喂，今天我看到你跳舞了。”還不待樸智旻回神低頭繞過他，閔玧其開口道。

  “為什麽最後不跳了？”說話語氣也是輕輕淡淡，像不經意間灑在粼粼月光裏的細網，縱橫細密交織，總能捕捉到樸智旻最為痛弱的地方。

  於是他仍是低頭，不說話。

  “如果你這麽在意輸贏，這麽在意別人的眼光，就不要跳了。”

  沒料到他開口竟如此直截了當，樸智旻錯愕地抬頭，隻見他還是那副將雙手插在褲兜的鬆垮模樣，末了送一個比適才噓聲還要冰冷的微笑。

  “舞台上的光太亮，你受不了的。”

  樸智旻怔怔望著閔玧其，在確定對方不是在開玩笑後，臉徹底挎下去。

  他還記得從前無數個夜晚，他瞞著父母一個人偷偷躲在學校練習，半夜躺在舞室被汗黏濕的地板，白熾燈打在眼睛上的感覺。

  你受不了的。僅有兩麵之緣的閔玧其一針見血。

  那種直晃晃、無處可逃的無力感再次席卷而來，有如今夜他自討來的挫敗，於是他隻能低頭，隻能逃避，僅此而已。

  因為他受不了的，他知道。當他站上舞台四肢灌鉛般的乏力，他就知道。

  “哭了？”好像這時才注意到對方皺巴巴的衣服，閔玧其好整以暇地看著樸智旻此地無銀地抹兩下眼眶，一雙通紅的眼睛瞪著自己。

  隻覺好笑的閔玧其也便真就笑了出來，還一麵評價，“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再次被傷了自尊的樸智旻眼淚霎時湧來，理智控製著好不容易才沒讓情感決堤，隻是一雙眼瞪得更狠。時隔多年，每當閔玧其想到那個時候的樸智旻，總不免唏噓：當年那樣勇敢的男孩。

  那個小他兩歲的男孩閃著眼淚，卻還倔強地看他，不服輸地，帶點惡狠狠的味道。

  “明天，我會再來。”

  他沒想到這是他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