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帝王心 不可測 (大章)
作者:茅不惑      更新:2020-09-07 02:21      字數:4835
  趙開暗暗心驚,眼前的這位皇帝深沉多智,談了這麽久,一個肯定的答複都沒有,不好糊弄啊!

  當下,說話更為謹慎:“稟陛下,另一個寶庫,就是川蜀之地,乃天下糧倉,可養數十萬大軍。”

  宇文孝伯皺眉道:“謙之有些誇大了,益、梁二州歸我大周不到二十年,常受黨項、吐穀渾侵擾,且本地土著多有作亂,齊王當年治理有方,也不過是穩定人心而已。若說產糧之地,還是關中平原才是根基。”

  宇文憲,就是在益州成名。他十六歲便前往蜀地任職,善於安撫駕馭部屬,留心治理之術,訴訟集中在一身,而受理不見疲倦。蜀人感激他,為他立碑頌德,所以宇文憲年紀輕輕,便能得到宇文護的信任,讓他掌管軍馬。

  整個雲貴川高地,此時都歸於益州、梁州管轄,下設六十多個郡縣,是太祖宇文泰時期,乘侯景之亂時,從分崩離析的南梁手裏搶來的,管理還極為鬆散。宇文邕這些年興修水利、屯田農桑,主要集中在同州一帶,確實不太顧得到遙遠的蜀地。

  趙開想了想,字斟句酌地道:“當年劉備能在川蜀養七十萬大軍,產糧寶地是確定無疑的。益梁二州漢人居多,如今陛下隻須派出精幹漢臣,先興教化,收服民心,再用小臣的改良農具,廣墾旱田,達到太祖所說的盡地利。應當能產糧增加三到五倍,每年增收百萬石,足夠打幾場大戰了。”

  宇文孝伯等人跟聽天書一般,呆愣愣地立在原地,不知如何評價。要知此時的農業耕作技術極其有限,北方種黍麥,南方種水稻,都隻能一季,什麽玉米、紅薯等替作物根本就沒有出現。每畝能提高一鬥的產糧,都要當做祥瑞上表天子,要不是趙開之前確實有些本事,就憑這提升三五倍糧產的吹牛大氣,就得推到午門外斬首示眾。

  宇文邕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一會兒,才道:“趙卿這十年來蟄居書齋,卻是胸有溝壑,了不得!卻不知你說的改良農具,究竟是何物,竟敢妄言托大到如此地步?”

  趙開做出恍然的模樣,哎呀一聲,作揖道:“看來陛下誤會了。小臣的阿父在世時,經常教導我,盼能助大周統一天下,結束幾百年的亂世紛爭。我那時還小,不太懂得,近些年才理解了些,所謂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我大周如今能臣名將無數,正是大興之兆,隻恨有大賊擋道,不得不謹慎小心。諸公,我做刊印也好、獻天下圖也罷,都是這個意思,此情此心,天日可表。”

  他說得七情上臉,不禁又流出了幾滴眼淚。

  宇文邕咂摸了幾句“分久必合”,也動了一絲情緒,緊走兩步,伸手把趙開扶起,執著他的手,歎道:“老國公在時,對朕兄弟幾人也頗多照應,不想竟有如此雄圖,唉,可惜了。謙之,朕自然是信你的,莫要再作這等宣誓,說事就好。”

  趙開腹誹道,老子信你才怪。嘴上卻躬身道:“謝陛下,要是小臣沒遇到強練先生之前,也不敢說這樣的話。改良農具,小臣沒這個本事,墨家僅剩的幾個良造大匠有啊。這幾日與他們多次攀談,提到了曲轅犁和風力筒車,在現有的犁耙上改進即可,前者可以在山地狹窄處靈活轉向,深耕細作;而後者可靠風力,汲水送往三丈外的高處。”

  他故意頓了頓,讓大家先想象一會兒,才續道:“小臣已把家中唯一的老仆,打發到龍首塬田莊去做試驗了,希望真的可行。那請陛下和諸公試想一下,川蜀之地除了腹地平原外,多是山地丘陵,現在都是荒著的。有這兩樣農具,是不是可以開墾出七八倍於現有良田的耕地?哪怕產糧隻有良田的五成,那整個川蜀之地增產三五倍的糧食,還是輕而易舉啊!”

  王軌焦急地問道:“謙之,何時可試驗出結果?”

  宇文邕歎道:“若真是可行,那趙卿一人之功,便能抵得滿朝文武。謙之,強練先生可願做我皇家客卿?如此大能,不能當麵請益,屬實可惜!”

  趙開沉吟了一下,道:“踐行須多次試驗,預計一兩個月吧,定能做出完善的農具。到時請陛下派人到田莊一看便知真假。我師父已年近八十,怕是沒幾年壽命了,不然他也不會這麽焦急地傳我這些技藝。”

  不等宇文邕歎息,宇文孝伯便笑道:“陛下,強練先生請不到,謙之這個衣缽弟子一片赤忱,正好可用啊。”

  宇文邕首次大笑道:“是極,朕真是糊塗了!趙卿,今日與你相見,我大周又得一麒麟子也!”

  趙開誠惶誠恐,伏地拜倒:“謝陛下,小臣隻有除賊之心,實在是狹隘之人,當不起陛下的誇讚。”

  宇文邕伸手扶起,盯著趙開的眼睛,歎道:“不瞞謙之,朕有四海歸一的大誌,你的天下圖讓朕更加明白,攘外必先安內,可謂任重道遠。趙卿放心,你隻管做去,待時機成熟,定叫你得償所願。”

  趙開神情激動,悲聲道:“陛下隆恩,小臣雖死難報萬一也。還請陛下派個信得過的聯絡之人,三年之內,小臣定能為陛下聚集千萬資財。”

  宇文邕轉頭看了看王軌等人,苦笑道:“內史等人,皆是朕的手足,都可以托付機密。隻是他們身份太明顯,不可隨便出入你的書局。其他人又不可信,朕這倒叫朕為難了呢!”

  宇文神慶嘿嘿一笑,提議道:“陛下,臣倒有個大膽的設想,不如就讓皇長子拜謙之為師,每旬去他住處請益一番,甚消息也能傳遞了。”

  宇文孝伯拍腿叫了聲好,笑道:“神慶,如此大膽的設想,也就你能想得出來。一來,皇長子年幼,誰也不會懷疑到他頭上去;二來,謙之詩名冠絕長安,所謀也是為大周皇家,正合露門學為皇儲養人之意;三來,皇長子常出去接觸市井百姓,可體味民間疾苦,也是遊學之意。請陛下納之。”

  趙開摸不清這是臨時起意,還是早有打算,趕緊推辭道:“小臣何德何能,哪裏當得起做皇子師,此事萬萬不可。”

  他知道這個皇長子,便是後來荒淫殘暴的宇文贇,本能地便有些排斥。何況,自己隻比這皇長子大了十歲而已,要真是做了太子師,還不被眾大臣的唾沫給淹死?

  宇文邕有些心動,不過看看趙開仍顯得稚嫩的俊臉,笑道:“不做老師,便做遊學伴讀罷,非官非民,你這個駙馬才子正好合適。謙之,朕對贇兒甚為疼愛,本想讓你進露門學讀書,對他言傳身教的。神慶與孝伯方才所言,朕心甚許,就這麽辦。明日朕便昭告天下。”

  說著拍一拍手掌,大殿內側走出一對母子來。小男孩七八歲,胖嘟嘟地極為乖巧,而牽著他的女子,二十五六的樣子,鳳袍宮裝,嫻靜柔媚,美麗不可方物。

  正是皇貴妃李娥姿和皇長子宇文贇,看來在後麵等待多時了。

  趙開愣了愣,趕緊作揖行禮:“小臣拜見貴妃娘娘,拜見殿下!”

  李娥姿柔和的聲音想起,口音跟謝嫣然極為相似,都是濃濃的吳楚聲調:“趙郎君快快免禮,合該贇兒向你行禮才是。嫣然她,她在你府上還好吧?”

  趙開抬起頭來,苦笑道:“回娘娘,嫣然這些年跟我吃了些苦,不過倒長成大姑娘了。前兩日還跟我念叨,想念娘娘哩!”

  李娥姿眼圈微紅,掩口歎道:“十年未見了,真想見見女公子啊!”

  宇文邕過去拉起她的手,安慰道:“莫急,總有見麵的時候。贇兒,你也聽到了,以後每旬到趙開書齋去,好好學習,不可談完,知道麽?”

  宇文贇轉動這黑溜溜的大眼睛,脆聲道:“父皇,孩兒記下了。”

  趙開對他眨眨眼,輕輕笑了笑,怎麽也想不到十來年後,這孩子會成為殘暴不仁的昏君。

  宇文贇沒見過這麽大膽的小臣,要麽是板著臉訓他讀書練字的,要麽就是恭恭敬敬的宦臣女侍,頓時覺得甚為有趣,竟也笑了笑,道:“趙師,我很喜歡你寫的‘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這也是我想對母後說的話哩!”

  宇文邕夫婦大為驚異,對望一眼,竟差點流下淚來。原來這宇文贇貪玩好酒,小小年紀竟經常喝的滿臉通紅,不知被宇文邕打斷了幾條棍子,還是死不悔改。沒想到趙開的一首詩,竟能叫他懂得思報母恩,怎不欣慰莫名?

  趙開嚇了一跳,遲疑地問道:“殿下知道這首詩的意思麽?”

  宇文贇仰著腦袋,想當然地道:“不難啊,母後就是經常給我縫製錦帕,女官說這是母後愛我哩,怎能不好好孝敬?”

  宇文孝伯等人,平時也經常督促皇子讀書的,卻從沒見過他如此靈性的一麵,不禁又羞又慚。

  宇文邕哈哈大笑:“好,好!都有賞,那女官更要賞。趙卿,贇兒與你有緣,朕就更放心了。”

  趙開恭聲道:“這是殿下生性純孝,是陛下和娘娘的福氣。夜已深了,小臣告退。殿下若來,小臣定會好好陪他增廣見識,請陛下和娘娘放心。”

  宇文邕點點頭,何泉從袖子裏抽出一個卷軸,笑道:“趙駙馬,這是陛下親筆的題字,請收好!”

  趙開大喜接過,拜謝道:“謝陛下!”躬身便要退出去。

  宇文孝伯叫了一聲:“謙之,這天下圖要給丞相過目,還有一張什麽時候送來?”

  趙開笑道:“早就在了,請孝伯兄搓一搓手指。”

  宇文孝伯下意識地把手中的地圖搓了搓,竟然真的揭開了另一張圖來。

  在場的幾人無不愕然,畫這麽精細的堪輿圖,竟然是這麽薄如蟬翼的紙張,真是神乎其技。

  宇文邕努努嘴,何泉就顛顛地跟上了趙開,笑道:“趙駙馬,你初次入宮,便讓奴婢給你領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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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趙開出了殿門,宇文邕複又探頭看了看天下圖,長歎道:“這才是真正的江山無限呐!你們覺得如何?”

  李娥姿莞爾一笑,牽著宇文贇往殿後走去。

  王軌等人知道皇帝所指,沉吟道:“臣觀趙開此子,如同神人附體,文韜武略竟都如一夜開竅,應當便是太白妖星無疑了。”

  宇文孝伯也道:“也難保不是他早就胸有韜略,要說強練先生幾日間便教會他這許多,臣是不信的。”

  王軌反駁道:“那孝伯如何解釋,他有這本事不用,竟要入贅行刺殺之事?豈非自相矛盾麽?”

  宇文神慶先瞧了皇帝沉靜如水的臉色一眼,笑道:“這有何難,他一開始就沒看好陛下能勝出。不得已自己去搏命,發現根本沒有機會,才回頭來替陛下百般謀劃。你們想想他要做的這些事,哪個不是三五年以上的謀略?”

  王軌和宇文孝伯點頭同意,臉色有些尷尬。

  宇文邕笑了笑,道:“這才證明此子很有眼光,才能看得這般清楚。三五年內若是能扳倒這塊大石,朕已經很滿足了。那時朕還不到三十呢,何愁不能打下大大的江山?”

  王軌沉吟了一下,還是開口道:“既然確定了趙開是太白星轉世,那他很有可能如相書上所說,對皇室有所危害,陛下不可重用於他。”

  宇文邕沉默了好一陣,笑道:“有才之人,又是真心投靠的,朕富有四海,豈能容不下一個忠臣?星象之學本就虛妄,趙開也說了,若都是命中注定,何須努力,朕又如何能鬥得過上天?”

  王軌等人露出慚愧又感動的神色,轟然應了一聲。

  宇文邕揮揮手,道:“神慶,你與大兄那邊最親近。明日就請你跑一趟,把天下圖送到同州去,就說朕與他同心同德,盼他早日助朕一統天下,共享江山。孝伯,這遊學伴讀的詔書,便你來跑一趟吧!”

  宇文神慶湧起悲憤之色,應了一聲,與另兩人聯袂退出了長春殿。

  宇文邕站立不動,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好一陣,才拍了拍手掌,從殿內的屏風後又轉出一個人來。

  來人一聲道服打扮,胸前一個陰陽八卦圖,仙風道骨,正是禦用的相士趙昭。

  也不等皇帝詢問,趙昭躬身道:“稟陛下,老道精修麻衣相術多年,還從沒見過趙開如此怪相之人,請恕老道無能!”

  宇文邕皺眉道:“如何怪法?你且說他有沒有帝王之相?”

  趙昭斷然道:“絕無可能,反是夭壽之相,按老道觀之,他本應活不過二十歲。也不知是不是強練那等奇人給他續了命,看著漸有複蘇之相,不過也是多災多難之命。”

  宇文邕又問:“心性如何?”

  趙昭道:“跳脫百變,機警謹慎,應當不太守規矩。不過生性多情,不是薄涼之人,看他想盡辦法都要報仇便知。以老道觀之,這樣的人,示之以恩,當能為陛下肝腦塗地。”

  宇文邕忽然轉身瞪著他,喝道:“你是不是受了強練所托,為何處處為趙開說好話?”

  趙昭笑了笑,道:“陛下多慮了,那強練若真是墨家之徒,少不得老道要好好羞辱他一番才是。”

  宇文邕盯著他的眼睛良久,才笑道:“墨家苟延殘喘罷了,諸子百家幾百年的舊賬就不要翻了。趙先生辛苦,且退下吧。”

  趙昭打個稽首,大袖飄飄地消失在側殿之中。

  宇文邕又沉默了一陣,歎息一聲,喃喃自語道:“先是楊堅,後是趙開。你們究竟是朕的肱股之臣,還是禍亂之源?有朕在,都不會有你們的翻身之日,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