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君在朝 我在野 (大章,求票)
作者:茅不惑      更新:2020-09-07 02:21      字數:4463
  太後與皇帝都是慣例先退場,群臣才招朋引伴,一簇一簇地離去。

  今日的宮廷飲宴,長安城中最高層的子弟們,親眼見證了趙氏遺孤一鳴驚人的風采,不免心神激蕩。

  依著往常的習慣,這等精彩絕倫的表現,皇家賜官賜金,定會當場頌揚一番,甚至昭告天下。畢竟北人士子中,實在難出一個詩文絕佳的代表,被南人士族經常嘲笑得抬不起頭來。

  如今趙開的一番努力,卻隻換了個賜字,著實透著些古怪。

  大夥兒仔細盤算了一下,羨慕的有之,哂笑的有之,心底各自打著小九九,自然要聚到一起仔細交流。這個時候,就能看出一些各個世家之間的結交和依附關係了。

  比較明顯的,宇文憲一撥,諸位親王基本圍在他身邊;而鄭譯、王軌等人,站得最近,屬於皇帝的近臣;宇文乾嘉那邊,也有些浮浪子弟跟著攀談,與楊素極為親近;於翼等人,卻是不偏不倚,隨意打個招呼,便獨自領著公主,慢悠悠地撤了。

  當然,隻是表麵上能讓他人看到的而已。宇文護沒來,宇文直沒來,楊堅沒來,趙開心目中的幾個假想敵,到底又隱藏著哪些勢力,光看這一團和氣的場麵,可無法判斷。

  趙開攜著崔琬靜靜站立在原處,隻笑嗬嗬地與前來打招呼的勳貴子弟拱拱手,絕不主動去叨擾。

  崔琬在趙開身旁一副喜滋滋的樣子,被宇文乾嘉看著,眼神更加怨毒,恨恨地甩袖而去。崔仲方與楊素苦笑著向趙開遙遙匯下手,趕緊跟在後頭追隨。

  宇文憲領著髙熲等人,也來和趙開道別,隻說了句:“謙之,我府中有些珍藏孤本,到時讓昭玄給你送來。你們都是好弄詩文的,多親近親近。”

  昭玄是髙熲的字,他們家算是獨孤信的家臣,被賜姓獨孤,現在應該叫獨孤熲才合適。這位英挺的青年書生很是溫和,笑道:“屬下的文才遠不如謙之,多謝齊王把這親近的機會讓給我哩!”

  趙開心思卻已飄遠,暗歎楊堅真是洪福齊天。髙熲和楊素都是宰相級的大能,前者是他嶽父家的,後者是他同族,一般人哪裏搶得過他?

  幸好楊堅還未得勢,這兩人也未必就對楊堅死心塌地,否則也不會投到他人門下了。這樣的人物,趙開是希望深相結納的,隻怕沒有什麽壞處。

  宇文憲難得笑了笑:“孤甚為愛才,可惜謙之不願為官。那就襄助一下文壇盛世,也是一點心意。”

  趙開露出感激之色,揖禮道:“齊王此舉,遠勝萬金,讀書人能多看到幾冊珍本,都會感念齊王大德。昭玄兄若是不棄前來,小弟定掃榻相迎。”

  釋放出善意,深宮中不便交流,齊王領著幾個幕僚便去了。在他身後,幾個親王宇文招、宇文盛等人,卻隻是朝趙開點點頭,也都跟著宇文憲身後去了。

  宇文思拉著韓擒虎過來,還沒說話,趙開便乖乖地叫了聲:“阿姊,姊夫!”倒把這對新婚夫妻感動了一把。

  韓擒虎比趙開還高半個頭,氣勢威武,此刻卻咧嘴直笑:“好樣的,就衝你這句姊夫,韓某日後便不能叫人欺負了你去!”

  趙開笑道:“姊夫常年在外領軍,緊記著多寫信給我阿姊,噓寒問暖就夠了。要是惹我阿姊生氣了,可別怪我這個做小弟的不答應!”

  韓擒虎愕然,歎道:“天底下的小舅子都是如此護短的麽?”神情搞怪,竟有捶足頓胸的趨勢,惹得崔琬咯咯嬌笑。

  宇文思噗呲一樂,風情萬種地瞥了一眼夫君,笑道:“看他敢!小郎,如今我已在韓府住下了,你定要常來看看你阿姊,不然我非把你的破書局給拆了不可!”

  趙開慌不迭地答應,看著宇文思竟扭著韓擒虎的耳朵,就這麽拖出去了,不禁咂舌不已。

  崔琬倒是一副羨慕不已的樣子,笑道:“以後要是誰敢動你,得先過你這位英武不讓須眉的阿姊這關才行。”

  趙開卻是沒答,朝著已走到近處的韋氏兄弟作揖,道:“小弟見過幾位兄長!阿舅身體可好?”

  韋世康眼內閃過一絲隱憂,笑道:“阿父年紀大了,就在府裏跟圍棋過不去。阿開,你今日驚才絕豔,阿父知道了,不知道該有多高興哩!”

  趙開長歎一聲,道:“我也甚是想念兩位阿舅,隻是怕他們不願見我,一直不敢登門。請幾位兄長代我向阿舅問安!”

  韋總、韋壽、皇甫績幾個少年跟在後麵,臉上還有些尷尬,眼中卻閃著熱切。韋總道:“阿開,就憑你今夜的慈母手中線一首,估計過不了幾日,長安城內都會盛傳姑姑的大義,足可替我韋氏女子揚名。我想阿父和伯伯,也不會再責怪到你頭上了。”

  韋壽性格跳脫些,嬉笑道:“怕甚?阿開,你隻管來,就算阿父不給你開門,叫阿績帶你走後門便是。阿父最疼他這個外孫了,舍不得打他。”

  皇甫績別看輩分小,不和韋氏兄弟他們一樣走軍將路線,卻是這幾位裏讀書最用功的,肅容道:“三舅此話不對。若是外祖父心結未解,我等跪著求情便是了,表舅詩文冠蓋長安,孝心感動太後,相信外祖父必不會為難。”

  趙開眨眨眼:“行,就衝阿績這份心意。待阿舅從勳州軍營回來,我便背著荊條上門請罪去。”

  幾兄弟嗬嗬哈哈一樂,過往的一點隔閡煙消雲散。

  趙開低聲道:“還是你們先來書齋好些,我那裏打開門做生意,小輩之間走動,少些避忌。”

  韋氏是關中本地大族中最為根基牢固的大姓之一,韋世康他們哪不知這點門道,點點頭道:“來日方長。阿開,弟妹,以後再敘。”拍拍肩膀,便也走了。

  皇甫績恭恭敬敬地一聲舅母,把崔琬羞得手足無措,又心喜翻天。

  趙開白了她一眼,直接潑了一大盆冷水過去:“樂什麽樂,別太入戲了喂!”把崔琬氣得直跺腳。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殿前安靜了下來,連有女眷的鄭譯和楊瓚都走了,隻剩下皇帝幾個近臣,王軌、宇文孝伯、宇文神慶三人,一直在冷眼旁觀著趙開。

  這次宮中辦這樣的詩會,除了施恩之外,某種意義上就是為了試探這個星象上的“太白星”究竟如何。

  目前為止,趙開沒叫他們失望。隻是他不願入宮做官,如何對付大賊宇文護?

  何泉從長信殿門裏出來,輕輕叫了聲:“內史大人,太後和陛下宣駙馬趙開進殿敘話。”

  王軌朝趙開笑了笑,道:“趙駙馬,請吧?”

  趙開彈彈衣冠,對崔琬道:“你先走,馬車密閉,裝作你我同時回府的。希望我能信任你哩!”

  崔琬還在氣頭上,嬌哼道:“就你這榆木腦袋,本公主懶得理你!”裹著一陣香風,便跑出宮門去了。

  趙開沒意識到哪裏得罪了她,腹誹道:還說演戲呢,一點都不敬業!

  王軌領著他往殿內走,輕笑道:“謙之似乎與公主有些誤會,回去後得好好哄哄。”

  趙開迅速進入另一個角色,長歎一聲:“不瞞諸位大人,我與公主這兩年之約,是奔著離婚去的,哪裏需要我去哄哩!”

  王軌神色不變,道:“公主國色天香,駙馬這是為何?”

  趙開偷眼瞧去,這幾人神情自若,絕不像是首次聽到駙馬要離婚的模樣,更是有些悲憤地道:“唉,我與她的大婚之夜,便被人敲了一棍,差點便死在了公主府上。小子是絕不敢再去她府上了。”

  王軌憋住笑,訝道:“竟有此事?那駙馬方才情深似海的故事,倒是演了一出好戲,把我等都騙了。”

  趙開嘿嘿幹笑:“內史大人真愛說笑,我怒出公主府,巧拒正平公,可都見著宮中的繡衣使密探哩。”

  宇文神慶首次接了話:“謙之看錯了吧,我等隻在宮中讀書明經,哪來的密探?”繡衣使是他的屬下,要是這麽容易被發現,那就必須除掉了。

  趙開拍拍腦袋:“宇文大人說的是,定是在下眼花了。那個嘴角有顆痣的遊俠兒,應當就是看熱鬧的。”

  宇文神慶愣住了,抱拳道:“謙之,你是如何看出來的?”

  趙開笑嘻嘻地道:“我看不出來,是推斷出來的。那個時刻,會對我這樣的小人物關心的,無非是丞相府和陛下兩方人馬。丞相府的人,鼻子都是朝著天的,太驕傲。那剩下的,自然便是宮中的了。其他府上,比如我舅家,也會來看看,不過不用隱藏行跡,家丁的衣裳都不會換,反而不好分辨。”

  宇文孝伯終於笑了:“神慶,我就說謙之不簡單,這回信了吧?下頓的酒錢該你掏了。”宇文神慶懊惱地點點了頭。他們兩個是堂兄弟,哪會在意這點錢財?

  王軌歎道:“謙之心思這等縝密,不愧是太白星轉世。”

  他們幾個的談話,不用擔心有人窺視。大殿內早被清了場,一個宮女都見不著,就皇帝宇文邕一人站在那處,一臉沉靜地聽他們說話。

  趙開知道這些問話,其實都是皇帝授意,朝著宇文邕躬身行個禮後,直接就回答道:“內史大人,這星相之說作不得準。前幾日我拜了個師父,他告訴我,占星術不過是觀勢推導而已。”

  宇文邕在這殿內,根本不講什麽威儀,接話道:“強練竟然不信占星術?那他怎會無緣無故找上你的?”

  果然他知道!那宮中的消息之靈通,不是一般的強了。

  趙開心態篤定,道:“不瞞陛下,先生是墨家的大匠良造,他不過是看上了小臣的奇思妙想罷了。我師父說,要是世人之命運,真是上天注定,那還掙紮奮鬥個甚?躺在床上等著就是了!”

  王軌不解地道:“強練先生凡有預言,無有不準的,難道都是推導而來?”

  趙開笑道:“正是,隻要信息足夠,無事不可推論。方才我能一眼看出繡衣使所在,就是用的這種推導術,叫做邏輯學(注二),正是墨家的不傳之秘。”

  宇文邕笑道:“若是占星術隻是虛妄,那趙卿來告訴朕,我該如何自處呢?”

  趙開眨眨眼,腹誹著跟皇帝聊天真累,處處都是大坑,道:“陛下哪裏話來,小臣自身難保,如何敢給陛下獻言獻策哩?”

  “小滑頭!”

  宇文孝伯出來打圓場,肅容道:“陛下,我看謙之機智百變,腹有溝壑,又與那位仇深似海,還是開門見山的好。”

  宇文邕點點頭,沉吟著道:“好!趙卿,朕正是用人之際,原想拉你入朝為朕解憂,為何你卻不願為官?”

  趙開揖個禮,坦誠地道:“小臣不是不願,是時機未到。我若是入了宮,那位必然更加謹慎小心,他信陛下恭順,也會信在下怯懦,但要是你我匯在一處,他必然心神難安。陛下若是信我,君在朝收攏百官,我在野為陛下賺糧草千萬。到時,何愁大事不成?”

  這話有點大發了,宇文邕皺皺眉,把眼光看向了其他幾人。

  宇文孝伯心領神會,發問道:“謙之不為官,是明哲保身吧,怎地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憑你的一個小小書局,如何敢誇口哩?”

  趙開笑道:“很容易啊,隻要印製十萬冊精美的佛經,偽齊、南陳那無數的寺廟,還不乖乖地奉上千萬貫資財?”

  宇文邕不動聲色地道:“趙卿要把佛經散布天下,這與朕何幹?”

  “小臣把雕版獻給陛下,便是把命脈交給你哩。不出意外的話,一冊書籍,就算出去稅賦,利潤也有十倍之多,如此暴利,小臣豈敢獨吞?凡我書局所得的四成,都會敬獻給陛下所用。”

  趙開想了想,皇帝比他更需用錢,就多加了一成。反正利潤的核算,都是自己說了算。

  王軌幹笑道:“那謙之有何要求哩?你不要官,可是為難陛下了。”

  趙開撲通跪倒在地,終於把眼淚擠了出來,悲聲道:“小臣別無所求,隻盼陛下有朝一日,允許我手刃大仇,替父伸冤!”

  宇文邕沉默不語。

  宇文神慶嘿嘿笑道:“謙之這是說的哪裏話,陛下寬仁敦厚,你那位大仇是陛下的大兄,向來公忠體國,怎會容你胡來?”

  趙開從袖子裏抽出一卷卷軸,往上一遞,道:“這是強練先生幫小臣畫的天下圖,請陛下禦覽。”

  宇文孝伯伸手接過,攤開一看,嘖嘖稱奇,連叫何泉端過燈籠來:“陛下,快來看,紙上畫圖,竟能細致如斯,真神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