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夜宴詩 拔頭籌(大章)
作者:茅不惑      更新:2020-09-04 10:37      字數:4548
  讀書人最講德操,要真是被認定抄襲或捉刀代筆,那就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

  崔琬的眼框開始泛紅,張了好幾次嘴,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韋氏兄弟那邊也伸長了脖子,

  趙開一臉從容,對著楊素拱拱手,笑道:“多謝楊兄賞識,小弟有些知音之感哩。不過你與正平公僅憑這個猜測,便認定在下抄襲,未免有些武斷。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也?趙某這十年裏,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所經曆的困苦磨難,旁人豈能體會?焉知趙某就不能看透世情,願做一個隱世獨立之人呢?”

  宇文乾嘉一臉冷笑,趙開的話隱隱把矛頭指到了他父親宇文護身上,更讓他覺得怒火中燒,罵道:“趙開,任你牙尖嘴利,也逃不了欺君之罪!你小小年紀,懂得甚世情冷暖?簡直滿口胡言。”

  宇文憲皺眉道:“沒有真憑實據,總是難下判斷。那依賢侄之見,該當如何呢?”

  宇文乾嘉朝楊素那邊看了一眼,獰笑道:“很簡單,楊素自有辦法證明,讓他接著說就是了!”

  楊素長吐了一口氣,或許是為這樣的豬隊友感到無奈吧?可到了此時,已容不得他退縮,拱手道:“稟齊王,下臣聽說文由心聲,趙駙馬既是有此大才,不妨在詩會結束前,再寫一篇以隱士為題的文章。若是境界相同,大夥自無異議,也正好替趙駙馬揚名。”

  宇文憲瞧了一眼皇帝,見他不置可否,轉向趙開問道:“楊禮曹此議,謙之以為如何?”

  楊素字處道,官職是大豖宰府禮曹,加大都督銜,頗受重用了。

  宇文思站了起來,嗔道:“五弟,寫文章又不比吃飯,哪能說寫就寫哩。莫要對小郎太過苛刻,就憑他這首憫農,足可見本事了。”

  宇文邕冷眼旁觀,見到幾家人都在為趙開擔憂或求情,暗暗點了點頭,沉聲道:“趙卿,阿姊既替你發了話,朕就給你一個時辰,若是做出了,重重有賞。若是做不出,或是敷衍了事,朕也不罰你,今後就莫要再作詩文了。”

  宇文乾嘉大喜過望,很誠摯地道謝:“四叔就是公道,小侄附議。”

  趙開泰然自若,躬身道:“陛下容稟,詩文小道耳,小臣隨口可作,不敢請賞。今夜既是詩會,小臣便口占一首五言,請陛下和諸公品評。”

  全場一片嘩然,太狂妄了!

  趙開卻不管這些,背負雙手,隨意走了幾步,騷騷地一笑,吟道: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詩佛王維的詩一出,還能鎮不住場子?

  楊素愣了愣,首先離開席位,對著趙開揖禮道:“趙駙馬大才,六步成詩,高潔自在,在下自愧不如。前番惡意揣測,實屬不該,臣自請陛下責罰,險些中傷了朝廷賢士!”

  宇文邕笑了笑,道:“理越辯越明,楊卿無須掛懷,罰酒一杯吧。”側首看向宇文乾嘉,“賢侄,今日太後賜宴,此事不如就此揭過,如何?”

  宇文乾嘉也不全是草包,知道沒法再糾纏下去,悶悶不樂地道:“四叔說的是,是小侄多想了。”

  叱奴太後發出一聲長笑,道:“哀家這個老太婆舉辦個家宴,詩會還沒開始呢,沒想到就發現了趙駙馬這等詩才,好啊!我大周人才輩出,何愁不興盛?各位兒郎,鉚足了勁,一會兒哀家還想多看到幾首好詩哩!”

  這是蓋棺定論了!高高捧起,輕輕放下,這對深宮中的母子隱晦地互換個眼色,卻絕口不提給趙開獎賞的事情了。

  群臣躬身行禮:“謹遵太後懿旨!”

  內史王軌(賜姓烏丸)默默地站了出來,在皇帝身前幾步停住,轉身麵對群臣,代天子祝禱。大意是希冀大周風調雨順,豐衣足食,又強調了以孝治國,侍母以恩的國策……

  周禮繁瑣細致,但這個過程卻人人肅穆,不敢發出一絲聲音。鮮卑族以胡治漢,更加重視漢人禮製,正是收攏民心的舉措,比大部分的漢人還更為虔誠。

  私下裏,是不是還縱馬射箭,白日宣淫,就沒人去管了。

  一番禱告後,宮女輪番給各席位送上了空白水燈和筆墨紙硯。在內史大夫的帶領下,人人默禱片刻,把一縷哀思寄托在水燈之上,輕輕放入了殿前一條明渠裏,順波流去。

  長安城有八水相繞,皇宮內的護城河和滄池明渠都是活水,水燈自會流出長安城外,鬧不了笑話。

  按說這個盂蘭盆節的法會,應當由大德高僧主持。但不知為何,趙開全程並沒見到一個和尚,心裏嘖嘖稱奇,難道宇文邕這個時候就有了滅佛的心思麽?

  祝禱完畢,氣氛複現輕鬆,內史王軌朗聲道:“諸公,既是盂蘭盆節,就以孝母為題,一炷香的時間,請作詩一首。孰優孰劣,自有陛下品評,開始吧!”

  趙開已經小勝了一把,這時坐在席上發呆,他的心緒已經飄到了前世,他年紀輕輕就倉促離魂,母親是不是每日以淚洗麵呢?

  崔琬緊緊挨著他,低聲安慰道:“郎君,可是想起阿母了?往事已矣,莫要太過傷懷。如今你已滿腹詩文,足可告慰先妣了。”

  趙開沒有注意到她口中稱呼的變化,隨口應道:“終究是天人永隔了……”側首一看,崔琬的眼圈也是紅紅的,訝道:“公主這是何故?”

  崔琬眼神一黯,抽泣道:“我四歲喪母,都記不得她的模樣了……”

  趙開心生哀憐,伸手過去輕輕地握住柔荑,感受著滑膩,心中卻無遐思,脫口道:“你還來寬慰我,多謝琬兒了!”

  崔琬臉上浮起兩朵紅霞,宜嗔宜喜,嬌聲道:“記住了,以後隻準叫我琬兒!”

  趙開呆了一呆,看著她還掛著淚珠的清麗臉容,心中湧起一絲慌亂,幹笑道:“寫詩,寫詩!”

  已經有人陸陸續續地舉手示意,讓宮女收去了桌上的紙張。這種固定節日,他們早就在自家府上就做好了準備,沒幾個真是現場急作的。

  不一會兒,就剩趙開沒交了。

  楊素挨著趙開不遠,自能看到他的席麵,還特意拱手問了一句:“謙之,你有急才,何故還未動筆哩?”

  楊素隻比趙開大了六歲,也是翩翩兒郎,方才的齟齬絲毫不影響他的風度,率先示好。

  趙開心中暗暗警惕,這樣的曆史名臣他自然也不願早早結下仇怨,笑道:“處道兄,小弟不太記得先慈的容貌了,有些傷懷失神。這就寫,多謝了!”

  說罷,低頭便在紙上寫:“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崔琬看得清楚,眼內異彩連連,差點發出驚呼,趕緊掩口。

  楊素心中一動,倒沒急著探頭去看,隻笑道:“謙之當知苦盡甘來的道理,楊某改日定去書齋拜訪,討杯水酒喝。”

  趙開招呼宮女收去紙張,拱手道:“談詩論文,處道兄隨時可來。若是做官議政之類的,就恕不招待了。”

  楊素愕然道:“謙之難道真就以詩明誌,隻願寄情山水,甘當隱士麽?”

  趙開道:“小弟也想學我那舅父,做個逍遙公,有何不可哩?”

  楊素歎息了一聲,知道趙開不會與他交心,默默和崔仲方對視了一眼,獨自沉思去了。

  早一些時候,於翼、王軌、宇文憲已各自挑出一些入眼的詩詞,遞給了宇文邕禦覽。太後那邊,卻是把襄陽公主拉到身邊,閑話家常,聽她說些各府送來的禮單,待說到新駙馬趙開敬獻雕版一塊,愣了愣,笑道:“哀家真是老了,這是稀奇物件?”

  襄陽公主莞爾一笑:“母親哪裏會老哩,待會叫內官拿來瞧瞧便知。”

  不一會兒,皇帝把認為滿意的詩作挑出了十來首,恭敬地遞給太後,笑道:“母後,我朝年輕一代,有不少高才哩!你看五弟、七弟等人的詩作,前者雄渾,後者冷豔,都是上佳之作。其他幾位兄弟的詩,雖是稚嫩些,倒也情真意切。母後有福了。”

  太後卻是沒接,笑嗬嗬地道:“皇家子弟,豈可與群臣爭風?兒郎們的孝心,老太婆心領了,個個有賞。太祖當年選賢用能,不拘一格,皇帝要謹記才好。大周的年輕才俊們,可有什麽好詩啊?”

  宇文邕恭聲應道:“多謝母後警醒,兒子記住了。皇弟們的詩是好的,不過要與這幾首勳室子弟的相比,還差了些火候。”

  太後挑挑眉,大聲道:“都有哪些佳作入圍呀,念出來給大夥兒聽聽,也好向佛祖祈福。”

  宇文邕轉手遞給了宇文憲,道:“五弟,你來宣布吧!”

  宇文憲接過來,先翻了翻,大聲念道:“普六茹瓚、楊素、髙熲、崔仲方、鄭譯,上前領賞!”

  捧著趙開詩作的宮女,這時才趕到王軌近前,不知如何是好。王軌招招手,接過一看,一拍大腿,叫了一聲好,直接遞給了宇文邕。

  趙開聽到這些名字,眼睛亮了亮,凝神看去,髙熲就坐在宇文憲身後,二十五六的年紀,生得儒雅非凡,現任大司馬府上的記室下大夫。

  鄭譯也是差不多年紀,蓄了三縷長須,臉型狹長。他坐在了宇文思那桌的下首,也是駙馬的身份,隻是這個公主比較特殊,卻是梁國的安固公主,是江陵那邊送來和親的。

  崔琬追隨著趙開的眼神,又低聲介紹道:“鄭駙馬在宮中任左侍上士。”

  趙開捏了捏她的小手,笑了笑,這感覺不錯。

  這幾人都各自吟誦了一遍自己的五言短詩,這是當前最為流行的風格,果然文辭俱佳,引起一片叫好聲。

  崔琬有些擔心,悄悄地問道:“都很好哩,郎君怕是贏不了吧?”

  趙開笑道:“輸贏有什麽打緊?他們的詩大都寄托哀思或歌功頌德,論起格局來,還是我的這首更顯誠摯,放心吧。”

  宇文憲那裏已經在發問:“諸公,這幾首都是一時佳作,該如何評定啊?”

  底下眾說紛紜,各有各的支持對象,鬧哄哄一片。

  宇文憲好像天生就麵容冷峻,皺眉道:“陛下,臣弟難以取舍,還是請你聖裁獨斷吧?”

  宇文邕拿著趙開的那張紙,已沉默了好長時間,聞言輕輕地遞給了宇文憲,歎道:“勝負已分,五弟念出來給大夥兒聽聽吧。”

  宇文憲略一遲疑,大聲念了出來,當“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出了口,自己也忍不住叫了聲好。

  群臣也跟著默念,暗暗心折。論起情真意切,也就這首拔得頭籌無疑了。

  太後聽得入神,竟灑了幾滴眼淚,揚聲道:“誰家有這樣的母慈子孝,當真福報無雙呐。皇帝,這是何人所作?”

  宇文邕恭聲道:“稟母後,是駙馬趙開。”

  叱奴太後神色有些古怪,長歎了一口氣,道:“這娃娃命苦,叫他過來給老太婆見見。”

  宇文憲離的最近,直接把內侍的工作給搶了,立時喊道:“謙之,還不快來覲見太後!”

  太後有些意外,瞥了他一眼,笑道:“五郎有心了!”

  趙開都是聽著的,暗暗歎息,這宮中的水太深,一個不好,便要踏入陷阱。宇文憲貌似恭順,實在給趙開示好,自然是有了一絲搶人的意思;而太後這一句,表麵是誇他,實則是警告他多事。

  老老實實地拜倒,口呼:“小臣趙開,拜見太後,願太後萬壽萬安!”

  叱奴太後四十不到,風韻極好,卻笑得滿臉慈祥,環顧幾個親王公主,道:“這娃娃嘴甜,哀家很是喜歡,快快平身,讓老太婆看看。”

  “謝太後!”

  “趙家娃娃,聽說你十年來都在替人抄書為生,苦了你了!這首詩是你方才寫的?可還記得你家阿母的樣子麽?”

  “稟太後,小臣那時還懵懂,大多沒印象了。隻記得阿母臨終前,為我縫製了一件小裳,千叮嚀萬囑咐小臣,定要記得忠君報國。小臣到死也不敢忘哩,便寫了這麽一首詩,讓太後見笑了。”

  趙開編瞎話張口就來,他始終記得一句名句:隻要自己不覺得尷尬,那尷尬的一定是別人。他這樣說,自然是想看看各方反應。

  果然,太後、宇文邕等人的臉上,窘迫之色一閃而過,宇文乾嘉則是一臉冷笑。

  “好一個忠軍報國,朕心甚慰!趙卿,你詩文俱佳,今日拔得頭籌,可見平日真是下了功夫的。過些日子,露門學便要立了,不如入宮來陪皇子讀書,你可有意麽?”宇文邕終究沒讓太後往下說起往日交情,便拋出了橄欖枝。

  “回稟陛下,小臣不想做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