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長樂宮 暗流湧
作者:茅不惑      更新:2020-09-04 10:37      字數:3807
  七月十五。

  這一日,家家戶戶緬懷先人。所有店鋪午飯後便都關了門,要把街道讓給孤魂野鬼。街道的正中,每過百步就擺一張香案,香案上供著新鮮瓜果和一種“鬼包子”,桌後有道士唱著人們都聽不懂的祭鬼歌,這種儀式叫“施歌兒”。

  道家在民間的滲透更為深入些,老百姓大都稱為中元節,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中小娘子,也都收拾素淨,三五成群地出來,在城中渠河裏放水燈。

  所謂水燈,就是一塊小木板上紮一盞燈,大多數都用彩紙做成荷花狀,叫做“水旱燈”這是為了給那些冤死鬼引路的。燈滅了,水燈也就完成了把冤魂引過奈何橋的任務。

  民間的祭祀,不僅僅局限於自己的祖先,更有禱告豐收之年的意思,所以並不愁雲慘淡。

  除了平頭百姓,大街上到處都是光頭的僧人,手拖著缽,挨家挨戶地接受供奉。

  這一日,也是盂蘭盆法會,是佛門盛典之一。大小和尚都會到信徒家中念一段《盂蘭盆經》,濟度六道苦難,接供奉以報謝父母長養慈愛之恩,同樣也會有放焰口等拜懺儀式。

  這種儀式最早從梁武帝舉辦目連救母的功德法會中開始流行,傳到長安不過十幾年的功夫。

  但抵不住佛門弟子眾多,長安城中有近十萬人的信徒,占了三分之一的人口,加上盂蘭盆節以修孝順勵佛弟子的旨意,合乎中國慎終追遠的俗信,於是早已普及。

  皇宮中,可能除了皇帝宇文邕,人人都是佛徒,太後要辦一個小範圍的雲蘭盆節,就顯得極為正常了。

  趙開抱著一個小小的禮盒,一路慢悠悠地從書齋走向皇宮北門。長安九市就在北城,離皇宮最近,溜達著就能到。

  他看著這些,深感孤單,甚至覺得有些好笑。他就算是孤魂一縷吧,難道要祭奠自己麽?

  劍伯已經出城去了,他們不能在城裏公開祭祀趙氏亡靈,在城外田莊偷偷拜一拜,當然沒人去管。

  他原本想給趙開置辦個馬車,好歹也算是有官身了,總是在大街上不行,有些不夠體麵。趙開想了想,還是拒絕了,馬車沒有減震功能,即使坐墊再軟,壓在青石板上,也顛的生疼。

  他倒是想,日後在田莊養些好馬,來個踏花歸去馬蹄香,古人的許多意氣風發,能嚐試一下,意義非凡。

  申酉之交,殘陽西墜,是下午五點。崔仲方騎馬,崔琬坐車,已在玄武門外等著了。

  抬頭看看天色,再過一個時辰,才真正天黑。趙開見麵就嘀咕,不是說夜宴麽,來這麽早作甚?

  崔仲方猜到他的心思,解釋道:“謙之沒來過皇宮,所以不知。長樂宮方圓千丈,有十四個宮殿,深廣曲折。我等進了宮門,便須步行,過六道門,每次皆要搜身,如此大半個時辰就過去了,才能抵達太後所居的長信殿。”

  趙開咂舌不已,他知道皇宮中有個後妃居住的長樂宮,還有一個皇帝和大臣辦公的未央宮,兩者中間夾著一個武庫。最南邊還有皇室的宗廟、社稷、辟雍、明堂、靈台、太學、圜丘等禮儀建築群。

  一個長樂宮的麵積,就有故宮的八倍以上大小。未央宮更大,那整個皇宮加起來,估計不下於二十平方公裏。帝王之家,真是非比尋常呐!

  不等他愣神,崔琬在車窗裏露出半張玉顏,略帶嫣紅,輕聲道:“駙馬,快上車來。”

  趙開愕然道:“不是說進宮門後都須步行麽?還上車作甚?”

  崔仲方搖頭失笑,道:“這次是攜駙馬與會,謙之怎能不與公主同車同行?”

  要演戲?還是強行湊對?

  趙開斜眼瞥了一眼崔仲方,問到:“這次集會,究竟都有誰參加?仲方兄是以什麽身份參與呢?”

  崔仲方眨眨眼睛,道:“大小公主、駙馬和皇室中人為主,再有則是各位國公府上不及弱冠的少年勳貴,最後便是我這等被各家公子邀約來助陣的文人墨客了。”

  趙開拍拍衣裳,鑽入了寬敞的馬車之中,一股幽香襲來,熏人欲醉。

  崔琬坐在對麵,一身宮裝,美目盯著神色有些不自然的趙開,抿嘴一笑:“這是首次有男子登上本宮的馬車哩,駙馬高興麽?”

  自崔小小事發後,她身邊似乎再也不帶貼身丫鬟了。

  趙開眼睛好死不死地瞧著了裸露的肩胛和一抹雪白,反而鎮定了許多,嗆聲道:“公主究竟是何心意?你我之間,已有約定,還需要假裝恩愛麽?”

  崔琬十六歲,雖說長得水做的一般,還有著一股書香味的雍容華貴,可在趙開眼裏,畢竟還是個花骨朵,還真興不起虎撲而上的興致。

  色不迷人,他就顯得尤為清醒,或者說,直男巔峰了!

  果然,公主眼神一黯,張了張嘴想罵人,卻幽幽地歎了口氣,懶得再看他一眼。

  趙開嘿嘿笑了笑,他不太想跟崔琬走得太近,感受著馬車滾動的顛簸,對窗外騎馬平視的崔仲方道:“仲方兄,你說的助陣,究竟何指?今晚的夜宴,難道還有競比麽?”

  馬車已經通過了玄武門,有一百丈長的廣場明廊,全是一排排的栓馬柱,停著各式馬車和坐騎。

  崔仲方笑道:“先下馬下車,邊走邊說。”

  趙開跳下馬車,伸手把崔琬扶了下來。此處已有巡邏的禁衛軍,做戲做足。

  三人把車馬丟給車夫,迤邐往長樂宮第一道宮門走去,叫做覆盎門。

  長樂宮獨立成城,宮牆四麵各設一座宮門,其中東、西二門是主要通道,門外有闕樓稱為東闕和西闕。南宮門與覆盎門南北相對。東、南兩麵臨城牆,西隔安門大街與未央宮相望。

  沉默地經過搜撿之後,趙開還抱著他的小盒,崔氏兄妹卻把禮物丟給了宮門旁候著的小黃門,由他們登記了事。

  崔仲方道:“謙之呈獻的是那塊雕版吧?你是首次覲見,才允許自帶寶物,合該讓你出次風頭。一般的情況是,到了夜宴上,自有黃門侍郎唱禮,太後撿些有趣的,才會拆看獎賞一番。”

  趙開笑道:“這個東西,我要是不直接敬獻,怕是會被說成爛木板一塊,丟的可是咱家公主的臉麵哩!”

  崔琬一直繃著臉,這時才噗呲一笑,風光霽月:“可不是麽,要不是早先曉得雕版的妙用,我也會覺得你敷衍欺君。”

  趙開看得呆了呆,忍不住歎道:“公主還是多笑一笑好看!”

  崔琬臉一紅,喜滋滋地往前快走了兩步,成了領頭帶路的,如穿花蝴蝶。

  崔仲方看在眼裏,低聲道:“琬兒自小便入了丞相府,雖是錦衣美食,仆從如雲,卻很少有真正開心的時候,便嬌蠻了些。謙之,你不妨試著多哄哄她。”

  趙開有些尷尬,他入贅公主府,本是存心不良的利用,認真說起來,無仇無怨的,甚至還有些耽誤人家,苦笑道:“仲方兄放心,隻要琬兒不亂發脾氣,我也不會惹她不高興。”

  三人走在曲折的連廊之中,周邊栽植著槐、榆、鬆、柏,茂密叢蔭。

  崔琬應當是聽著的,腳步頓了頓,再向前走時,竟從容雅致了許多,輕快無比。

  崔仲方點點頭,笑道:“好叫謙之知曉,今日宴會必有是詩文詰難,有各路流派,怕是都想壓你一頭,你可要有些準備。”

  趙開沉吟道:“別的不知,仲方兄是不是要替宇文乾嘉出頭?你們可還有幫手麽?”

  崔仲方拊掌長歎,道:“謙之心思真夠細致的,正是如此,除了為兄之外,還有楊素。我們兩個都在丞相府做事,自然沒法推脫。到時詩文切磋,為兄可不會手下留情。”

  他說的理所當然,絲毫不覺得尷尬。

  趙開撇撇嘴,心底卻有些喜歡他的坦然,笑道:“輸了別叫公主來罵我就行。”

  崔琬回頭丟了個白眼,嗔道:“趙開,我在你眼裏,就隻會罵人麽?”

  趙開裝作沒聽到,一副很認真探討的樣子,續問道:“陛下和太後不算,還有什麽流派?”

  崔仲方朝乃妹笑笑,道:“除了正平公是看你不順眼,其他所謂流派,不過是個人喜好造成。比如齊國公宇文憲,喜好武功,文風慷慨;而趙國公宇文招,最愛宮體,文辭豔麗;陛下最喜愛的楊三郎,豐神俊朗,文辭灑脫。而謙之你,詩句淺易卻雋永,大異於當世體裁。他們平日裏便經常詩文唱作,互不服輸的,恐怕這次都會爭相與你應對。”

  趙開感激地作個揖,道:“仲方兄這麽一說,小弟明白了,還真是要小心應付哩,多謝!”

  趙開明白的很,崔仲方說的是文辭流派,實際上指的是朝爭的站隊,複雜程度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果然是暗流湧動啊。

  當下,三人各有所思,默默行進。長樂宮周回二十餘裏,內有14所宮殿,均坐北向南。其中前殿位於南麵中部,前殿西側有長信宮(即長信殿)。

  沿途宮女和黃門宦官越來越多,關節之處更有帶刀千牛衛哨崗,威嚴重重。也不知是他們行走的路線不同,還是來晚了,路上沒有碰見幾個勳貴,見麵了也隻是拱拱手,不做交談。

  崔琬倒是沒這忌諱,偶爾主動給趙開介紹:“方才經過的是桂宮鴻寧殿,是李貴妃居所,皇長子還小,也隨母親居住。聽說露門學立了,他便要搬出來,正式開始學業了。”

  趙開點點頭,李貴妃便是李娥姿,十年前還是謝嫣然的侍女,如今天差地別了。

  崔琬指了指花木掩映中的宮牆,隱隱露出一截紅黃相間的顏色,嬌聲道:“那裏便是椒房殿了,是未來皇後的居處。宮殿牆壁以椒粉和泥塗抹,看著很暖吧,聽說殿中芳香襲人哩。”

  趙開對此也很關注,皇帝派了好幾個國公級別的親王和大臣去突厥求親,前後已有兩年時間,若是接回來了,就一定奉為皇後。現在嘛,卻是空殿以待。

  崔仲方笑道:“陛下乃是深情之人,這麽些年了,也沒再納妃。突厥公主真接回來了,也不見得受寵。”

  趙開吃驚道:“仲方兄,這話也能講的麽?宮闈之事,還是噤聲為妙!”

  崔琬接口道:“這有何妨,突厥狼子野心,我大周早晚要與他們兵戎相見。和親不過是個緩衝罷了,朝廷上下誰不明白?”

  趙開大開眼界,鮮卑族治國,就算搬用再多漢家禮儀,還是粗豪的很嘛!

  崔琬忽然想起了什麽,停下了腳步,神色頗為古怪地看著趙開,道:“謙之,有件事情得提醒你,免得臨場慌亂。你原先的嫂嫂,長樂公主宇文思,改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