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鵝毛筆 嫣然恩
作者:茅不惑      更新:2020-09-04 10:37      字數:3805
  搬家很容易,都是臨街書鋪,大小格局基本相似,隻半日功夫,便挪到了最邊上一戶。

  按古製,挪動先君靈位,須披麻戴孝。但趙貴背著謀反罪名,趙開隻能在夜裏悄悄地抱過來,燒香跪拜了事。

  這是種極大的屈辱,劍伯鋼牙都差點咬碎,謝嫣然也哭成了淚人。趙開終究無法感同身受,又不能露了破綻,心有戚戚之下,也紅了眼眶,勸道:“劍伯、嫣然,往事已矣,大仇早晚要報,留待平反之日,你我再痛痛快快哭一場罷。”

  劍伯伏地拜倒:“請少主珍重,明日一早,老奴便去田莊了,爭取早日為你訓練出一支忠心甲士。”

  趙開點點頭,道:“切記隻選漢人寒門兒郎,也不能逼急了,恩威並施,慢慢養著,須是三五年後才會真正用上。劍伯,這些人不能與墨家有任何關係,你可理會得這其中關竅?”

  劍伯沉聲道:“老奴省得,少主放心。”

  趙開突然笑了笑,語氣輕鬆地道:“越是艱難之時,越要舉重若輕,言笑晏晏。劍伯隻管安心去做,明日便是盂蘭盆節,你們且看我如何名動長安。到時,我趙氏崛起之時,便指日可待了。”

  劍伯隻當少主是安慰自己,也收起悲傷,勸誡道:“少主,文無止境,切不可太過自信。就算你詩文出眾,也隻是個文墨之名,當今亂世,沒有兵權,一切皆休。這才是老奴願意為你養士的緣故。”

  趙開伸手把劍伯扶起來,眼中露出深情,道:“終究是自家人,處處都為我著想,劍伯的話,我記下了。長安城中,豪強世家遍布,各方勢力並不齊心,我隻要有些文名,就能火中取栗,謀些便利。要想報那大仇,靠我們自己手中的刀,是絕無可能的,隻有借勢用勢,用它山之石來攻玉,才見成效。有時候,手中有筆墨,比手中有刀兵更可怕,劍伯放寬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劍伯聽得仔細,麵露欣慰,朝著靈位慢慢跪倒,歎道:“少主有此思慮,真是長大了!主公,你在九泉之下,也該含笑了吧。”

  說罷,伏地哀思,再無言語。

  趙開朝謝嫣然使個眼色,拉著她走出了北屋。

  謝嫣然臉上還掛著淚珠,脆聲道:“公子,劍伯年紀大了,這般哀慟,怕是有傷身體啊!”

  趙開沉默了一下,道:“劍伯常年憂思,老是憋在心裏的話,反而會壞事,讓他好生哭上一場,說不定心裏就輕鬆些了。”

  謝嫣然有些不信,歪著腦袋問道:“還有這等說法?公子莫不是安慰我的吧。”

  趙開彈了她一下腦門,笑罵道:“你沒聽過堵不如疏的道理麽?你們女子高興了哭,傷心了哭,感動了還哭,就普遍比我們男子長壽,就是這個道理。”

  謝嫣然捂著腦門,撅個嘴,嗔道:“公子就愛欺負我!”

  趙開嘿嘿一樂,對這粉雕玉琢的俏丫頭,打心眼裏疼愛,駁斥道:“我哪裏舍得欺負你,今日東升送來了兩個仆婦,日後洗衣做飯你就別管了。安心跟隨先生他們,多學些刊印之法和經營之道,好好做你的大掌櫃吧。”

  謝嫣然應了一聲,兩眼放光,道:“賺錢最有意思了,多謝公子厚愛。對了,先生已在書房等候多時,說是雕版和堪輿圖都已完善,叫你前去確認哩!”

  趙開拉起她的小手,感受了一下那蝕骨般的柔軟,笑道:“這事你也要參與,同去,同去!”

  謝嫣然手顫了顫,任他牽著,輕輕地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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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書房裏,布置一如以前,隻是把各種簡牘都搬了過來,加了好幾個書架,更顯得擁擠了些。

  謝嫣然隨趙開在書房侍候,看著書案上新做的直角魯班尺、炭筆等物,嘖嘖稱奇。

  強練早就就座,伸手攤開裁好的紙張,約四尺見方,細細摩挲,歎道:“此丹紙堅潔如玉,膚如卵膜,可謂紙中之冠。沒想到謙之手上有此上等好紙,光這一張紙,就須好銀二兩,可謂奢侈。”

  趙開嘿嘿一笑,撓頭道:“這便是宣紙麽?平日采買都是嫣然這丫頭跑腿,小子隻知好用,卻不曾關心用度哩。”

  謝嫣然嬌笑道:“先生真是無所不通呢!如今不同往日了,嫣然可不敢購置這等昂貴之物。這些四尺丹紙是老國公生前雅愛之物,公子要與先生畫圖,我才去倉房搬來的,所剩不多了。”

  強練道:“四尺丹紙相傳為蔡倫弟子孔丹所造,因而紀之,算起來,他亦是我墨家一派。此紙現產自宣州涇縣,謙之簡言稱為宣紙,倒也恰當。如今江淮兩地落入齊國之手,兩國交易甚難,老夫也是久未見矣。”

  趙開拿過強練新做的炭筆,見以細木枝挖空,鑲著精致炭條,已如後世鉛筆模樣,喜道:“先生技藝真是神奇,我隻想到以未燒透的木炭用以塗畫,你卻兩三內做出了炭條,弟子佩服!”

  強練不以為意,道:“磨出碳粉後,混以鬆香加熱,即可凝固成條,此時鬆軟,可任意壓出所需形狀。這種雕蟲小技,不提也罷。老夫曾見過道家煉丹,動則數十種藥材、硝石混製,物性相生相克,調理先後順序不能有一件差錯,還須考量火候、時辰等因素,才能出得一爐好丹,那才見功夫哩。”

  趙開笑一笑,不去爭論道家丹法好壞,從袖子裏拿出兩支羽毛來,前端已削尖,在強練及嫣然怪異的注視下,蘸了蘸墨汁,在紙上輕輕一劃,細細一條黑線,清晰透亮。

  謝嫣然訝然道:“公子,你白日叫我去弄幾根大鵝毛來,自己還在房間以燈火烤灸許久,原來也是為了做畫筆麽?”

  強練接過鵝毛筆,細細端詳,歎道:“謙之為了畫此堪輿圖,算是費盡心思了。這等簡單之物,恰恰最為好用,我等卻從未想到過。”

  趙開道:“小子就愛胡思亂想罷了。毛筆中大小畫筆都有,隻是筆頭太軟,用以畫彎曲線條,總覺得不夠爽利。先生,這羽毛筆製作簡易,也無多少花費,書局營業後,凡有誌讀書的寒門子弟,即以此製筆之法贈之,也為他們省幾文錢,你看如何?”

  強練搖搖頭,道:“謙之用心是好的,不過書法之美,用這羽毛筆卻是難以書寫。這硬筆倒適合匠人用以繩墨,你既然願意傳出製作之法,窮困人家均可自製,老夫倒是要替我等役匠下人向你致謝呢!”

  趙開笑道:“先生何須見外,凡有一絲用處,小子也是開心的很。”

  強練頗為欣慰地拍了拍趙開肩膀,道:“閑話少敘,古來堪輿圖都畫在布帛之上,用紙畫圖還是由你開始。原先的草圖,幾經印證,基本已完善了,老夫這便開始定比例,一口氣畫出準確的天下山川圖。”

  趙開想了想,請求道:“先生,煩請你多畫幾張。小子思來想去,皇宮和丞相那邊少不得要先送一份去的,免得落下什麽口舌。其他如京兆尹、軍門等一些尊長如有興趣,免不了要問,有備無患哩。”

  強練眼內神光湛湛,似乎一眼就把趙開的小心思看穿,笑道:“謙之原先便說過此事,老夫省得。不過嘛……”

  停頓了一下,指了指趙開身邊的謝嫣然,續道:“待老夫畫出第一張合適的圖來,剩下的都由這丫頭來完成罷!”

  謝嫣然吃了一驚,雙手連擺,急急道:“我哪裏做得來,先生莫要說笑哩!”

  趙開抬眼看了看強練的神情,有些恍然,道:“先生可是要收我這丫頭為徒?”

  強練神態莊重,道:“我墨家最重信義,凡義之所在,雖赴湯蹈刃,死不旋踵。我聽謙之講過,這十年你處境艱難,嫣然對你不離不棄,此等忠義正是老夫最為欣賞的。”

  強練轉而對謝嫣然道:“丫頭,我瞧你心思細膩,正合做這些精細之事,老夫手上的這點微末之技,便傳了給你罷。你可願意?”

  趙開相信,強練不會看不出自己與謝嫣然的關係。他要收嫣然為徒,就有與進一步與自己捆綁在一起的投誠之意。他見趙開對墨家钜子之位始終若即若離,便考慮走夫人路線,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趙開沉吟不語,強練想借趙開天馬行空的腦洞,替墨家揚名,收徒之心應該不假。隻是趙開不願謝嫣然被任何方式利用,是否願意全憑她自己決定。

  趙開心想,這丫頭既然把命都搭給了我,無論如何,也要讓她開心才好。

  謝嫣然紅著臉,看了看趙開,見他不說話,便歪著腦袋想了想,問道:“先生,成為你的弟子,需要我離開公子麽?若有一天,公子若與先生有所誤會,嫣然該如何自處?”

  強練開懷笑道:“傻丫頭,真是情深義重。你且聽好,日後便是老夫,也與你公子榮辱與共,何須你離開?若老夫真有一天與謙之不合,你自當幫你公子罵老夫好了!”

  趙開朗聲笑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先生對我百般照應,又如何會有不合?嫣然,我隻要你日後活得輕鬆就好,不用記掛這許多。如你不願拜先生為師,大可拒絕。先生胸懷坦蕩,也不會惱你。”

  謝嫣然卻不搭話,緩緩跪拜下去,脆聲道:“嫣然拜見師父,恭請師父萬安!”

  強練坦然受之,雙手虛抬,道:“嫣然起來罷。我不講這忒多虛禮,日後無須跪拜。墨家已非同往日了,你以後隻是我強練的弟子,認不認墨家之理,但憑你心意。”

  強練最後這句話,才最對趙開胃口。聞言大喜道:“恭喜先生,賀喜先生,今晚真該好好治點酒菜,好好喝上一杯。”

  強練與謝嫣然這對新晉師徒也是歡喜,相對一笑。

  謝嫣然道:“公子,我知道你是為嫣然好。不過,我也想跟師父好好學點本事,能多幫幫你呢!你放心吧,嫣然很開心的。”

  趙開訥訥說不出話來,如此女子,何以為報?

  想了半天,才道:“今日起,你便以謝氏女見人罷,叫我一聲師兄便可。趙氏上下,再無奴婢謝嫣然。”

  謝嫣然卻是不依,嬌聲道:“我有奴籍在身,還是叫公子習慣些。隻要公子和師父疼我,是什麽身份,有甚打緊?”

  強練擺擺手,道:“謙之,來日方長,先好好做事罷,嫣然你過來,先慢慢看我作圖,不懂就問老夫。”

  強練招過謝嫣然,迫不及待地開始畫圖,兼帶授徒,再也懶得理會趙開。

  趙開啞然失笑,看著這對師徒有問有答,自己反倒成了閑人,便哼著小曲往外走去。

  還是睡大覺吧,明晚的詩會,才是戰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