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老神棍 巧仲方
作者:茅不惑      更新:2020-09-04 10:37      字數:3990
  後院北屋本來有個小小的會客廳,但供著先君靈牌,平日就很少用,趙開把崔氏兄妹帶到院內石桌旁,就不動了。

  崔琬蹙眉道:“趙開,你就讓我們坐這兒日曬風吹麽,這等待客之道,未免小氣了。”

  崔仲方倒沒說什麽,環顧一下,笑道:“謙之便是再次勤練箭術麽,逼仄了些,也是難為你了。”

  趙開有些過意不去,坦然道:“北屋供著先父和亡兄靈位,以賢兄妹與丞相府的關係,還是避嫌一下為好。樓上書房被我老師用著,隻好委屈你們了。”

  崔仲方臉色有些許變化,側首和崔琬對視一眼,立在原地向北屋躬身作揖,苦笑道:“長者仙逝,本該拜祭,仲方不得已,隻好攜幼妹遙相默思了!”

  崔琬也沒多言語,神色肅穆地斂裾行禮,盈盈一拜。

  趙開側立還了一禮,對崔琬的感官好了許多。

  崔仲方這才問道:“坊間傳聞,謙之拜了奇人強練為師,看來屬實咯?能否讓崔某拜見一番,當麵請益哩?”

  趙開露出為難的神色,苦笑道:“家師隨心隨性,但講緣分,一會兒劍伯下來了,我去問問。”

  崔琬好奇心起,問道:“駙馬,強練先生真能洞察天機麽,你跟他學些甚哩?”

  崔仲方臉上略有失意,很恰當地點頭微笑,掩飾過去,耳朵卻也豎起老高,顯然頗感興趣。

  趙開啞然失笑,招呼他們坐下,才歎道:“先生來了三日,日食我家七八斤肉,日飲酒三升,卻隻叫我每夜自己往天上數星星。怕是把我吃窮了,我也不知能不能學到啥?”

  崔琬噗呲一笑,拿拳直錘愕然呆愣在一旁的崔仲方,花枝亂顫。

  “你這滑頭,天機豈是三五日便能領悟的。在背後數落老夫,豈是弟子之道?”強練半袒著衣襟,手裏拿著那塊雕版,無聲無息地站在了他們身後。

  崔氏兄妹吃了一驚,趕緊轉身行禮。博陵崔氏世代書香門第,禮數是極多的,當然了,也得是對麵之人當得起。

  趙開憋著笑,伸手接過雕版,歎道:“師父,我真的很窮哩,你少吃些不行麽?”

  在外人麵前,強練這個世外高人是絕不會多話的,哼了一聲。

  強練出來露個臉,無非是要傳遞個訊號出去,讓長安朝野都知道,趙開是他罩著的,就夠了。

  他卻仔細觀瞧了崔仲方一陣,眼中露出讚許之色,道:“宰執之才,不錯。”

  說罷轉身就走。

  崔琬嬌呼道:“先生,那我呢?”

  強練頓足轉首,看了看她,搖頭不語。

  崔琬有些焦急,首次露出忐忑神色,可憐兮兮地朝著趙開使眼色求助。

  趙開看了看因為一句批語就掩飾不住開懷的崔仲方,內心稱奇,笑道:“師父,公主身上可有天機?別藏著了。”

  強練仰首望天,徐徐吐出一句:“你們跟著他,水漲船高。”

  這回,再無停留,昂首去了。

  這句話太直白,趙開有些羞慚地低下了腦袋,強練這老貨,裝神弄鬼的,目的性也太強了些。

  崔氏兄妹可不這麽想,強練多年來,在長安城中言無不中,已被當成了半個神人,聞聽批語後,看向趙開的眼神,就複雜了許多,尤其多了那麽一絲……熱切!

  崔琬糯糯地問道:“駙馬,先生對你的批語是什麽?”如果崔仲方真能做了宰相,可還要跟著趙開才能水漲船高,隨便聯想一下,就很恐怖了。

  崔琬說話時,牙齒都有些打顫。

  趙開撓撓頭,嘿嘿幹笑道:“我聽說算命的,都隻能算別人,不能算自己。師父隻管喝酒吃肉,啥也沒跟我說啊。可能是天機未露吧?”

  崔氏兄妹有些失望,對視一眼後,崔仲方一甩大袖,笑道:“謙之所言極是,天機之說,不可盡信。你手中的便是雕版麽,讓為兄好好看看。”

  崔仲方轉換話題,是極為聰明的,如今的情勢下,真有人拿這些話傳了出去,是極為招忌的。誰知道宇文護會怎麽想?

  趙開遞上雕版,院子裏還能使喚的也就隻有謝嫣然了,在她端上茶水後,便叫她去拿些墨汁和白紙來。

  雕版是陽刻反字,字是反向在木板上凸起的,看著非常立體。崔仲方打眼一瞧,便讚了一聲,笑道:“原來如此,與碑體反其道而行之,便成刊印。謙之此法,異想天開,當真了得。”

  當下盛行石窟佛像,像龍門石窟、麥積山石窟等,都成形於此時,是雕刻史上的璀璨明珠,佛門經文雕刻在石碑上,是常有的事。

  碑文是陰刻正字,也常有文人墨客去拓印的,不過方法不同,受碑文大小的限製,是純粹的複製。

  拓印是把一張堅韌的薄紙事先浸濕,再敷在石碑上麵,用刷子輕輕敲打,使紙入字口。待紙張幹燥後用刷子蘸墨,輕輕地、均勻地拍刷,使墨均勻地塗布紙上,然後把紙揭下來,一張黑底白字的拓片就複製完成了。碑文要是有破損,拓片便也不清晰。

  雕版把常用的陰刻改為陽刻,這個程序匠人也有用到,不算稀奇。但是再把字反刻,專用於印刷,就成了他趙開的獨創了!

  趙開接過謝嫣然的墨汁和白紙,讓崔氏兄妹各自印了一張,親自體驗了一把。

  崔仲方從小喜愛讀書,文才武略都是極佳的,否則也不能二十幾歲便做了宇文護的記室參軍,如今還領著司玉大夫,撰修有關禮儀和音律的書籍。

  他就這麽一試,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對著趙開深深揖禮,肅容道:“憑此一項,謙之足可名垂青史了。為兄不才,要替天下人多謝你傳播文道,自此不怕孤本珍本失傳了!”

  崔琬也是美目漣漣,看著趙開的眼光,首次柔順無比。

  趙開還個禮,笑道:“仲方兄過譽了,我不過是抄書抄累了,想偷個懶,才想了這麽一個法子,當不起你這等大禮。”

  崔仲方哈哈一笑,揶揄道:“阿父替你取字謙之,也沒叫你時時刻刻如此謙遜呀!不知雕刻此版耗時幾何,能付印幾次哩?”

  趙開沉吟道:“這隻是初創,若是調墨、紙張都合適的話,應當可印千次。雕版難一些,錯一字就需丟棄,若是一部萬字經書,需雕刻四五個月吧,良匠難尋啊!”

  崔琬接口道:“一人抄萬字經,耗時三個月,需萬錢。駙馬這雕版,豈非加快了至少五百倍的速度?真乃奇跡!那須耗資多少呢?”

  趙開有些驚異地瞧了她一眼,這為嬌蠻公主很有見識的,但這個他是不會說實話的,苦笑道:“公主算錯了,雕版工序繁雜,經常刻錯字,印一千部萬字經文的話,預計耗資百萬錢。這樣折算下來,不過是提升了十倍的效果。”

  他這樣說,可不想真把現在價值萬錢的一冊書籍,按二百文就賤賣了,那樣不僅賺錢少了,更會讓許多寒門的抄書人就此失業,對書市從業者造成毀滅性的打擊,這不是他的初衷。

  “十倍,也已經很了不得!”崔仲方拍拍趙開的肩膀,“為兄正好和幾位同窗官員修成了一部禮儀音律,謙之,這第一筆買賣,就讓給為兄來享受便利,如何?”

  趙開眨眨眼睛,問道:“我需籌建工坊,一兩個月後方可營業。仲方兄,是朝廷出錢,還是你自掏腰包哩?”

  崔仲方愣了愣,狐疑地道:“我為朝廷修禮,自然是國庫出錢,與我自掏腰包什麽區別麽?”

  趙開一個勁地笑:“朝廷出錢,自然不打折扣。要是仲方兄出錢,隻收一半。”

  崔仲方哈哈大笑,內心極為慰帖。

  崔琬撇撇嘴,提醒道:“這又不是多機密的技藝,怕是很快便被人學了去。到時還看你得意什麽?”

  趙開能聽出她的擔心,揖禮道:“公主有心了,趙開自有辦法,也願意他人學了去!你要是能心平氣和與我說話,倒不失為知己好友哩!”

  崔琬鬧了個紅臉,跺腳嗔道:“誰要做你的知己好友,不識好歹,哼!”

  趙開愕然以對,想了想,覺得還是不要慪氣為妙,問道:“公主不是要教我宮中的規矩麽,還請不吝賜教!”

  崔琬顏容含羞,低首道:“傻子,哪有那麽多規矩?到時你跟著我,該拜見誰我提醒一下便是了。”

  崔仲方見趙開有些茫然,笑道:“謙之,我朝雖以周禮為本,禮節甚多,不過大都體現在祭祀和官製上。宮中提倡儉樸,詩會本是年輕人吟詩唱酬的聚會,放任自然便是。我們說是教授宮中禮儀,不過是找個與你往來的理由罷了。”

  趙開從沒去過皇宮,先入為主,老是擔心犯了禮製,聞言鬆了口氣,自嘲道:“十年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我確是不太適應這朝廷之事了,慚愧。”

  “好句!”崔仲方讚歎一聲,語帶憂傷,“這真是謙之的真實寫照,若沒有這十年埋首苦讀,也沒有你如今的一鳴驚人!”

  崔琬看著趙開的俊秀臉龐,微微有些失神,她首次覺得,自己的這位破落駙馬,過往十年是真的極苦的。

  趙開放下心事,知道他們不能在此久留,便裝作不經意地問道:“聽聞丞相府上的老太君身體不好,公主不用前去侍奉湯藥麽?”

  崔琬下意識地朝北屋瞧了瞧,歎道:“我義……丞相與老太君闊別三十五年再重聚,待母至孝,都是親自侍奉的,別說我這個義女了,就是我那幾個義兄,也沒有侍湯的機會。”

  崔仲方笑了笑,輕聲道:“陛下昨日倒是去了同州,帶了許多寶藥,說是要親自侍奉。琬兒這個公主,名不符實,去不去都無多少區別的。”

  這話涵義就深了,按說崔琬該去的,她偏偏不去,那就有些意思了。趙開咂摸了兩下,讚道:“陛下至情至性,真是臣屬的福氣啊!”

  崔仲方拍拍趙開的肩膀,道:“我們該回去了。這兩張刊印,我帶回去裝裱,謙之舍得罷?七月十五日申時,謙之到玄武門外候著,我們一塊進宮。”

  玄武門是北門,離禦花園最近。

  趙開答應一聲,也不留客,立即起身相送,走入書齋屋內時,忽然想起什麽,又問了一句:“仲方兄,你在太學讀書時,是不是跟隨國公的大公子極為熟稔,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趙開依稀記得,史書上說崔仲方與楊堅交情深厚,否則開皇年間,那麽多能人名臣,偏偏是他坐在了宰相之位。

  崔仲方不疑有他,笑道:“你說那延羅啊,為兄與他同窗多年,交情匪淺,如今外放做著一州刺史哩,頗有政績。謙之怎麽對他感興趣了?”

  趙開壓低聲音,故作神秘地道:“聽聞他娶了獨孤氏後,丞相府也很不待見他,有些同病相憐罷了。”

  崔仲方恍然,也低聲道:“隨國公軍功蓋世,情況與你有些不同。那延羅胸有韜略,極愛交朋友的,他年底任期滿了,就該調回長安了。到時為兄為你引薦,必是相見恨晚的局麵。”

  趙開躬身揖禮,拜別道:“多謝公主賞光賜教,仲方兄慢走!”

  說這話時,三人已在門外街上了,依依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