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宋體字 說隱憂
作者:茅不惑      更新:2020-09-04 10:37      字數:3447
  趙開自蘇醒以來,就沒停歇一下,心頭壓著極大的緊迫感。

  眼前的局勢,對他非常不利,他不知道,自己的小命是不是能掌握在自己手裏。

  摸了摸隱隱作痛的後腦,趙開笑道:“先生,要把刊印法做到實處,還須把字體固定下來。試想一下,手寫體隨意性比較大,無論是漢隸或行楷,每個人的筆法不同,雕刻後是五花八門的了,不易辨認。這就需要改良出一種便於雕刻的字體,形成規範。”

  說著,便拿起墨條慢慢研磨。趙開深吸一口氣,使得靈台空明,慢慢沉澱氣勢,把腦子裏各種紛雜的念頭一一掐斷,一股讀書人特有的沉穩氣質便漸漸生發出來。

  強練似乎接受了趙開異於常人的思維,饒有興致地看著,又恢複了隱士高人的清淡模樣。

  握著前世難得一見的珍稀狼毫,趙開正襟危坐,在紙麵上一筆一劃地寫出一排大字來,寫的正是陋室銘。字體卻變了,橫細豎粗,正是後世最為常見的宋體。

  宋體,正是印刷術大行於世後的一種刻印體,算不得書法,卻是刊印最佳。

  強練細細觀瞧這幾個宋體,訝然道:“這等字體,似楷非楷,橫細豎粗,卻是從未得見,頗有篆刻之感。小郎,你在老夫出現前,早就有所準備了?改良一種新字體,可不是一日之功。”

  趙開有些羞愧,搖頭道:“那倒不是,這字體發端自魏碑字帖,結合了楷體的長處,使得更為簡易,卻不算我一人之力。小子平日裏也做些印章,經過多方比對,發現這種字體,最適合雕刻,印出來後字跡最為清晰。先生以為如何?”

  強練拿手在空中依照筆跡來回比劃了一陣,才答道:“小郎自創的這個字體,勾畫橫平直豎,最易下刀,雕刻速度最快,還不容易出錯;漢隸也能刻,不過蠶頭燕尾,弧線太多,如是一般匠人,手法不夠圓潤,就容易割破字的筆畫。”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趙開原本還擔心強練當钜子久了,不屑動手做這樣的手藝,現在看來,墨家弟子果然沒有不精通器械的。

  “先生,這刊印法的所有程序你都已知曉,有多大把握可以做出第一本線裝書來?”

  強練目光炯炯地凝視著趙開,認真地問道:“小郎明明對老夫還抱有警戒之心,為何就敢把這等大事托付給我?”

  “是先生自己送來門來的啊!”趙開呲牙笑了笑,才肅容道:“先生或許有其他謀劃,目的也不會隻是幫我做些手藝活。但凡事都要從小處著手,慢慢做大,卻是急不來的。要論起信任嘛,我相信墨家钜子的這塊金子招牌,儒家說的舍身取義有可能要打折扣,但墨家的慷慨赴義,卻一定是真的。田橫五百士集體自殺的忠義高節,不應該也不會是墨家最後的絕響。對嗎,先生?”

  強練露出緬懷之色,歎道:“像小郎這般,還能記得墨家的,當今世上怕是沒有第二個了。老夫既然選擇了你,這件事就放心交給我就是。容老夫去找幾個擅長篆刻的弟子來,一個月吧,應該能讓小郎滿意。”

  趙開大喜,離席作揖,拜謝道:“那就拜托先生了。還請再找些瓦舍良造,相鄰的幾個鋪子拿下來後,需要做些改造,連成一片。這樣,才夠我們安置刊印坊和售書局。”

  強練頷首道:“墨徒最不缺手藝人,小郎但有所需,盡管說就是。容老夫多嘴問一句,你做這刊印法,竟隻是從事商賈一途麽?經商乃是賤業,為了賺幾個銅錢,卻壞了名聲,怕是在朝堂中很難立足哩!”

  “朝堂本就沒有我的立錐之地啊!富與貴向來不分家,我暫時貴不了,那就先富吧。”趙開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小郎又來誆騙老夫,哈哈!”強練怎會相信這個說法,“你好歹給個好聽點的理由吧!”

  趙開沉默一下,說道:“如今佛道盛行,趙某有感儒術式微,經典流散,一直想如何快速推廣儒學。思來想去,無非是典籍太少,天下人識字的都在世家士族,大都好道崇佛,擯棄儒家,可我發現佛道之說,或可修心,卻無治國之術。如果線裝書大行於世,有那麽一日,天下各州郡都有學堂,垂髫兒童都有經典在手,推崇經世致用,那將何等光景?”

  強練愣了一下,有些不喜地道:“儒術就很好麽?小郎這套說辭,恐怕是說給深宮中的那位皇帝聽的吧?”

  “先生還是不信麽?”趙開聳聳肩,笑道:“治國之術,究竟是哪家哪派,趙某可做不了主。不過請先生記住一點,就是我十分推崇器械之道,也把士農工商視為一體,並無貴賤之分,這夠了麽?”

  強練有些無奈,他也知道這個時候,要眼前的這位少年郎把墨家放到第一位,是癡心妄想,歎道:“你說的話,老夫不愛聽。不過就憑你這一句士農工商、不分貴賤,就夠我們墨徒助你走上高位的理由了。”

  趙開作了個揖,道:“真有趙某掌管一州一郡之日,便絕不負了境內的工商手藝人,定叫他們過上好日子。”

  強練默默地注視著趙開,臉上漸漸蕩起笑意:“趙郎還真是謹慎哩!好,老夫自去安排,一兩日便回。”

  強練說他謹慎,有兩處。一是他明明是想說把趙開推到更高的位置,趙開卻隻說了掌管州郡;二是趙開的承諾,不是針對墨徒,而是手藝人。這實際上,等於是對強練說,你的人我會用,但墨家的治國思想,我不接受。

  趙開有意提前劃清界線,除了謹慎之外,其實也是坦誠相待,免得日後糾纏深了,鬧出更大的誤會。他可不會忘記,墨徒中有一支,便是專事行刺的遊俠兒。

  “先生一切自便。等埋下相鄰鋪子後,我會讓劍伯專門給你們留個後院,專做手藝良造們的工坊。”趙開隱隱有些不忍,他推崇的墨家混到這般境地,是皇權與思想的鬥爭結果,本與他無關,隻是他也不敢隨意答應,難不成要在這個時代裏,搞君主立憲製來推行墨家理念麽?

  他不想自找苦吃。

  “趙郎想得周到,如此甚好。你放心,此處隻有工匠,沒有墨家之名。趙郎可還有什麽吩咐?”強練很識趣地退讓了一步,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打算的,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趙開想了想,開口道:“先生坐鎮長安,想必各處的弟子與你自有一套傳訊手法。如果可以的話,請先生為我建立個探子營,這天下的形勢和重大事項,能早些知道,總是好的。”

  “好,老夫拿到的各處信箋,都可給趙郎過目。”這是擺明了要跟墨徒合作了,強練回答地很幹脆,喜滋滋地去了。

  趙開長出一口氣,茫然地坐在了窗邊,望著沐浴在夕陽餘暉中的長安城一角,呆呆出神。他忙碌了一整天,直到現在,才有了一絲空閑。

  “這還是史書上的那個南北朝嗎?我重生到這個世上,究竟是偶然還是天意安排呢?我究竟是什麽都不做呢,還是可以隨意改變曆史?”

  這個問題縈繞在他的心頭,沉甸甸的,揮之不去。

  謝嫣然提著一壺茶,輕輕地站在了他的身側:“公子,累了吧?嫣然給你捏捏。”

  一雙晶瑩如玉的小手,在趙開的肩膀上輕重有度地按著,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趙開舒服地閉上眼睛,沒有說話。

  “管那麽多幹什麽?先活著,再活得好一些,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趙開想通了。

  樓梯口傳來腳步聲,謝嫣然臉紅了紅,想把手抽回去,被趙開按住:“繼續,劍伯又不是外人。”

  劍伯嗬嗬一笑,拖著腳兀自坐下,倒了茶,連喝了兩杯,發出了滿意的歎息聲。

  “成了?”

  “回少主,成了。有一家說原價賣給駙馬,另三家聽說乾嘉公子還會再來,當即交付了房契,已在收拾東西了。”

  趙開自嘲地笑了笑:“我這個駙馬,遠遠抵不上宇文乾嘉的威名啊!”

  主仆二人,根本就沒提收房的難處,他們根本不擔心有店家會從中作梗。長安街上,胭脂鋪、成衣鋪、青樓酒館、鹽鐵鋪等賺錢的買賣,往往背後都有豪門世家的影子,偏偏筆墨紙硯這樣的文雅生意,都是寒門小戶在經營。

  劍伯也沒問擴店做什麽用,卻在擔心另一件事,皺眉道:“少主,當初答應入贅,本是辱沒祖宗的絕戶計。如今既更改了計劃,贅婿的身份卻是極大的障礙,該如何是好?”

  謝嫣然也停下了手,歪著腦袋看向了趙開,露出重重地憂慮。

  “終究是要走和離這條路的,別無他法。”趙開歎了口氣,“我與公主的兩年之約,就是我名滿長安時,去求一個和離契書。不過現在想想,卻不是那麽容易呢,除非宮裏下旨,丞相府首肯,崔府認可,哪一個也不是現在的我惹得起的。”

  劍伯懊惱地道:“都怪老奴報仇心切,把少主逼到了這等境地,唉。”

  趙開擺擺手,笑道:“和離雖難,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凡事有壞的一麵,也就好的一麵。駙馬的這個身份,讓我能夠見到更多的王公大臣,甚至還能有麵聖的機會。大周的律法,贅婿並無什麽實際的限製,隻是大家習慣地輕視一些罷了。”

  謝嫣然嬌聲道:“憑公子的本事,要不了多久,就能名震長安了,誰還敢輕視?隻是公主那邊,真的會信守承諾麽?”

  “你看看,還是嫣然好,對我多有信心?”趙開哈哈大笑,“劍伯,你也不用過多擔憂。公主是個聰明人,我相信她會做出最好的選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