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裏，趙開走到書案前坐下，看著桌子上抄寫了一半的木簡，道：

  “先生請看，小子自認書法不錯，抄寫這麽一部三萬言的佛經，曆經一月有餘，還未完成。抄寫途中錯了一字，就須把這整個木簡丟了，或者抽出數支木牘，重新編繩，費時費力不說，一部經書，就重達五六十斤重，價值萬錢。窮苦人家，如何買得起，讀得起？”

  強練坐在對麵，皺眉道：“簡牘傳書，已越千年。哪怕蔡侯造紙三百多年了，也多用在書畫信箋之上，就是因為紙張再大，折上七次後，就再無法對折，那又能寫的下多少字？又不如木簡竹簡這樣方便保存。小郎說的什麽刊印法、線裝書，如何實現？”

  時下竹紙已很普及，街上買個肉餅，都能順張紙給包著，隻是如強練所說，偏偏就沒人想到裝訂成冊，非跟單張紙較勁。趙開吐出一口濁氣，眼中神采奕奕，笑道：

  “最怕這種思維定勢！許多事情說出來後，就覺得豁然開朗了。比如線裝書，隻要在紙張側邊打個孔，以麻繩縫訂穿線，一百張紙相疊都能實現。每張紙上寫三百個小字，這部佛經不就一書即可成冊？百張紙而已，能有多重，又花得了幾個錢？”

  強練如遭雷擊，臉上的肌肉連連抽動。以他的見識，趙開說到打孔穿線時便已完全明白，恰恰這麽簡單的方法，數百年來無人敢去想一下，去動手試一下。

  長歎一聲，強練起身對著趙開隆重施了一禮，黯然道：“難怪我墨家會沒落，多年來東躲西藏，隻顧著身家性命，加上敝帚自珍和驕傲自大，確實沒有小郎這等不拘泥於現狀的靈動了，辱沒先聖啊！”

  趙開忙起身還禮，搖頭道：“先生太自謙了！這卻怪不得你，誰叫趙某是天命選定的呢？”

  強練失笑道：“小郎收起你這一套吧，不用總是拿話來擠兌老夫。墨家最終是不是選擇你，還是看你的心性，所謂天命所歸，做不得準。”

  趙開笑嘻嘻地道：“先生終於肯說實話了。不過小子也是好意，以後我所提出的設想，都隻是當今世人的思維死角而已，稍微提醒一下，便都能懂得。所以提醒一下，免得先生每次都驚嚇到。”

  強練顯然有些不信，訝道：“這線裝書我認，難道聞所未聞的刊印法，也是現成的，隻是世人沒有想到？”

  趙開沒有說話，隨手拿過旁邊的印章，往空白竹紙上蓋了一下，上麵清清楚楚地印著四個小篆：簡陋書齋。

  “先生，想到了什麽？”

  “印章這麽常見，能想到什麽？”強練才反駁了一句，感覺不對勁，皺著眉頭苦苦思索：“你是說刊印法，就是由印章擴展而來？也不對啊，老夫見過最大的印章，也不過是十二個字，再大了，一隻手都拿不過來，印那麽幾個字，又有何用？”

  趙開不敢直接說出，以一副共同探究的神態，對強練說道：“先生，我的設想是，既然篆刻印章能夠印出字來，假使我們把一部經書常用的字，按經文文字的順序排列，全部刻印到一塊尺許見方的木板上。姑且算一個雕版隻有三百字，我們就刻印一百塊。所費的時間，就算比抄書慢了三倍，但雕版一旦成型，一人一日即可反複印出數百頁。人力財力倶可節儉無數，先生以為然否？”

  強練稍微琢磨一下，臉色就變了：“也就是說，這部經書印得越多，就越廉價，雕版完成後，千冊經書幾日就可完成，還能源源不斷！天爺，竟是這樣的，難怪小郎說能讓窮苦人買得起書，卻是幾十錢就夠了！”

  趙開搖頭道：“也沒那麽便利，選用什麽木材，調製什麽墨汁，選用什麽紙張，工匠的手藝如何，等等，都影響雕版的使用壽命。據我估計，一塊雕版，印製兩千次後，就差不多費掉了。再強製印製的話，估計就會成片塗墨了。”

  他現在所說的，正是百來年後就會出現的雕版印刷術，極大地推進了書籍的普及，也間接地推進來科舉製的下沉，大量寒門士子得以出人頭地，意義非凡。

  趙開知道，自己身無所長，也不懂科學工藝，無法做出許多現今沒有的器械物件。他能夠憑借的，無非是前世積累的文史知識，比其他人先知先覺一些，如何好好的利用這一優勢，趙開還沒想好，但印幾本書，開個書局，卻是可行的。

  強練眼內湧起無比濃厚的鬥誌，傲然道：“木材和墨汁之類，有我墨家弟子在，不在話下。即便如此，老夫也能想見，刊印法的出現，讀書明誌將不再是豪門世家的專權，實在是寒門子弟的一大福音。趙郎，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你，哈哈！”

  趙開騷騷地一笑，撓頭道：“先生這就滿足了？要是小子說這刊印法還能再進一步，可以解決印製的次數限製，讓書籍變得十文不值，你會不會高興地暈過去？”

  “什麽？這不可能！”強練怒吼一聲，覺得自己堅持了數十年的自信轟然崩塌，“絕無可能！小子，你是不是拿話誆老夫？”

  趙開悠然坐下，嘖嘖有聲：“你看看，這就是思維慣性。聽到一件事後，不是去想怎麽驗證，而是馬上懷疑。怕丟了臉麵？麵子就這麽重要？”

  又補一刀！

  強練從沒想到自己會有如此失態的時候，稍稍平複後，紅著眼睛問道：“難道還是現成的，隻是老夫沒想到？”

  趙開笑道：“當然！我又不是神仙，可不會憑空捏造，無非是不受拘束罷了！”

  強練來回踱步，沉思了一盞茶的功夫，實在理不出頭緒。他倒是光棍，向著趙開抱拳深深一揖：“朝聞道夕死可矣！請趙郎教我！”

  又回到了跟教授互相辯駁的時光了！趙開眼中湧起思念，連回禮都忘了，他拿著印章一晃：

  “還是從印章入手。先生請看，若是方才提到的雕板上，不是固定的刻字，而是一個個可以隨意替換的活動字模呢？小子記得，《爾雅》總共收錄四千三百字，《字書》收錄五千六百字，實際常用字不過三千多個。我們若是雕刻三千多個印章，不管什麽典籍拿來，就按其順序自行排列，重複字就多刻幾個印章，是不是更為省事了？”

  這是活字印刷術，趙開自然不願用雕版印刷那麽費勁，他要靠這個為自己在士林中賺足聲望，上達天聽呢！

  強練呆呆地瞪著趙開，碧綠的眼瞳不斷放大，他實在想不明白，這小子的腦袋是如何長的？他精通匠造，趙開雖然隻是說了個大概，但在他腦海裏，早已想好了各種應對的細節。

  隻是，隻是這該死的開頭，他想不到！

  強練不誇了，狐疑地問道：“以趙郎這等謀算，為何默默蟄伏十年之久，還去做了大賊的贅婿呢？”

  趙開心想，早就知道你會問這個，苦笑道：“不瞞先生，我先前一心隻想手刃大仇，答應入贅，也隻是為了能夠與大敵近身，哪有心思做這些？進了公主府後，還沒等我起念頭呢，便先遭了暗手，小子才知道，學做荊軻這一途走不通。”

  強練點點頭，慨然道：“若是你還放不下，我墨徒專門訓練了死士，可以為你作此致命一擊！”

  趙開連連搖手：“不了，我既選擇了朝爭，那就用手段吧。不到萬不得已，趙某不想讓墨徒白白送命。若是先生瞧得起我，日後墨徒我自會另有大用。”

  強練笑道：“趙郎還不夠殺伐果斷，日後怕是會吃些虧。你連自己兄弟都瞞著老夫的钜子身份，是怕連累他麽？”

  “東升是全家的獨苗，參與太多不合適。他知道你是墨家弟子不要緊，就算傳出去了，也沒人會來動先生，但若是钜子的身份傳出去了，怕是許多大人物都坐不住。”

  “那趙郎還敢收留老夫？”

  “哼，是你找我的好嗎？我甩得掉嗎？”趙開忿忿不平。

  “別演了，你當老夫看出來麽？你太需要我這遍布大江南北的千名墨徒了！”都是千年的狐狸，強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趙開的拙劣演技。

  趙開摸摸鼻子，惡狠狠地道：“我馬上就要再說另一個新主意了，想聽的話，趕緊乖乖坐好！”

  強練一愣：“還有？”當真老老實實地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