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帝鄉可期
作者:薛直      更新:2020-08-10 06:23      字數:3013
  霍韜再次上門的時候,很敏銳的發現了舒君身上的變化。

  他不瞎,舒君又實在放鬆,坐在廊下撫摸著趴在膝上的蛇——現在霍韜已經知道那是他的靈體了。那條蛇十分敏銳,在霍韜進門的時候立刻抬起腦袋,絕非善意地嘶嘶低叫,吐著信子緩慢遊動,兩隻透明的翅膀收攏起來,隨著身體微微顫動。舒君的手不拿刀的時候幹淨修長,比起這條蛇而言要顯得無害許多。

  不過霍韜也並不敢小看這雙手。他以一種近乎欣賞的目光望著若有所思望著庭院中那棵木芙蓉樹冠的舒君,並不急著走過去。安然端坐的舒君很少見,霍韜最熟悉的舒君是坐在樹梢的背影,或者藏匿在暗中悄無聲息的一絲鋒銳的存在感。眼前的這個舒君無害,年輕,又毋庸置疑的很漂亮,以至於霍韜忍不住把他當做一個真正的少年人看待。

  時至今日他還是說不好舒君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看似清澄見底,又固執不變,更沒有什麽心機。在霍韜這樣城府極深,慣常勾心鬥角的人看來,立刻就可以看到心的最深處。何況舒君如此乖巧,真正奉從某人命令的時候絲毫不能掩飾旁人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和烙印。

  如此忠誠,如此順從,如此便於被掌握。

  有時候霍韜甚至是渴望成為那個掌控他的人。

  然而有時候舒君又太真實,霍韜也了解這一點。他知道舒君的酒量不佳,眼淚很燙,哀哭懇求的時候聲音低而含糊,像是撒嬌,渾身發抖,不敢抬頭,一味藏進對方懷裏,唯恐被趕走,簡直是在夾著尾巴瑟瑟發抖。

  可惜,無論什麽樣子的舒君,霍韜都隻是窺得一星半點,無從得見全貌,也並沒有什麽理由進逼,去弄清楚舒君還能做出什麽。

  他還知道舒君心裏有一個人,出身高貴,兩人並不匹配,偏偏少年人一心一意愛慕她。

  在霍韜心裏,那是個十分模糊的形象,高髻華服的美人,掩在重重簾幕和深深朱門後麵,美得僵硬虛浮,或許也有同樣滾燙的眼淚。

  霍韜見過許多這樣的女人,不過她們都國破家亡。他不愛美色,所以絲毫理解不了這些一夕之間從枝頭跌落的花究竟有什麽令人沉迷的地方。不過對舒君這樣正年輕的孩子來說,或許就喜歡憐香惜玉,或者攀折誰家枝頭高高端坐半含苞的白玉蘭吧。

  了解到舒君還有法殿方麵的勢力之後,其實霍韜瞬間就想到了,或許那個麵目模糊的女人正是失蹤了的,名不正言不順卻真正掌握了令牌的白令令主李菩提。

  但不知為何,霍韜並不希望是這樣。

  他總覺得舒君和李菩提既不合適,也無法長久。說來古怪,但霍韜總是覺得有一種炙熱的衝動,讓他屢次想要以極不理智的方式說服舒君留下。帝鄉雖好,但他卻不可能在感情上真正得到什麽。

  令主都是慈悲而殘忍的怪物,他們心係眾生,卻不眷戀任何一個人。誰都知道如果要求取情愛,凡塵俗世之中才應有盡有。

  霍韜畢竟沒有瘋,他沒有這麽說,甚至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到底出了什麽毛病。

  他或許不愛美色,但總有缺陷。

  他愛滾燙的眼淚,和一顆因無望的愛而痛苦的心。

  唯有深刻而疼痛的真情才能打動心如鐵石的人,但那又如何?鐵石心腸的人被眼淚融化成柔軟的蠟,很快就明白自己是毫無希望的。

  霍韜默然歎息,還沒忘了自己的來意,若無其事的上前,果然看到舒君收斂起少年的柔軟和神遊,站起身來露出殺手的崢嶸一麵。

  又或許,舒君的心上人不是李菩提,也有可能是青令令主身邊的某個人?這兩家都族人眾多,偏偏霍韜出身寒門,對此一無所知,可供猜測的對象實在太少。

  多猜下去也無濟於事。

  二人一前一後進屋,舒君提壺倒茶。

  室內有未燃盡的香煙,霍韜覺得訝異,四處看了一遍,忽然覺得屏風後麵似乎有什麽異常。他有心多看兩眼,舒君卻已經在他的對麵坐下,霍韜不得不把注意力轉到舒君身上來,半開玩笑地試探:“倒是第一次見你焚香。”

  舒君似無所覺:“天太熱了,有蚊蟲。”

  說起這個,霍韜也忍不住蹙眉,心煩意亂:“如今都說是這個天氣太不尋常,又說是當時永嘉城內的異狀導致,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

  這一個月來天氣就在極端之中循環往複,有幾天下雪,有幾天下暴雨,有幾天是晴朗的夏日,有幾天陰雲密布,大白天走出去也仍舊昏暗無光。自從兩位令主先後露過麵之後,東方畢竟有人逐漸接手,爙災祈福,幫助民眾,但畢竟太慢了。而霍韜也是清楚的,自己煩心的不光是這一件事。

  他隻是抱怨,但舒君正好知道答案,接話:“總是要幾個月的吧。”

  霍韜一愣,似乎沒想過他會給出自己答案。舒君專心地看著手裏茶杯裏的液體,慢吞吞道:“畢竟那可是地獄門,不出人命,不被吞噬,不要祭品,已經是萬幸,如今這點餘波,其實已經算是寬容。畢竟……”

  畢竟當初開雲君可沒想過饒恕任何人。

  不過他終究還是沒有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而是若有所思的停住了,和霍韜說起正事。

  那條蛇纏在他身上進來,見他們的談話漸入佳境,慢吞吞遊進了屏風裏麵,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霍韜聽到翻書的聲音,終於確認了屏風後麵確實有人。他內心一凜,不動聲色地豎起耳朵,隻聽到青蛇的嘶嘶聲,還有衣料悉悉索索,被那條蛇的尾巴攪來攪去。

  倘若那蛇對屏風後的某個人如此親昵,那麽此時此刻那人應該也在像舒君方才在外麵一樣撫摸那條蛇吧。

  霍韜明明知道屏風後的人的身份不明,且能避過自己的耳目進城,無聲無息在舒君這裏住下,一定不簡單,冒出來的第一個猜測仍然是舒君的心上人。然而這實在太不可能。

  那是長安城高門貴女,如今長安城裏還不知道是怎麽一副慘狀,斷水斷糧被圍困許久,說不定已經是人間煉獄,哪有那麽容易出逃?

  但……舒君真的不能救出一個人嗎?

  霍韜遲疑了。

  他也知道此事不該自己關心,與自己無關的事知道的越多反而越不安全,好奇心太強不是好事。他慣常裝聾作啞不動聲色,今天卻異常好奇,心裏癢癢的,不斷試圖看穿那麵屏風。

  然而交談終究結束了,站起身告辭的時候他瞥見一抹淺淡的青色衣裾,柔軟而雅致,透著一種矜貴與散漫。那條蛇的尾巴青翠如綠葉,壓在上麵無意識地滾動著,二者糾纏在一起。

  霍韜魂不守舍的出了門,略遲疑了一會,果然聽見裏麵舒君的腳步聲轉進了屏風後麵,似乎十分愉悅的低聲笑起來:“做什麽搗亂?難道藏起來就這麽無聊,有它陪你玩還不夠?你倒是沒有正事忙。”

  如同抱怨,但終究隻是撒嬌,且快活而甜蜜。

  霍韜忽然覺得自己這一回窺見的是絕不該看見的東西。如此陌生,如此渺遠,反襯得他好似一無所有,且終將發現,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一文不值。

  他定了定神,匆匆離開。

  一身青衣的薛開潮輕輕揉著小蛇抬起的腦袋,向後靠了靠,示意方才有正事要忙的舒君過來。姿態理所當然,篤定了舒君會聽從。

  舒君坐在他懷裏,也忘了抱怨他故意搗亂的事,溫順地蜷在他懷裏:“再過兩天,最多兩天,這事就定了,我們一起出去玩一玩?”

  薛開潮把格外乖巧,獨屬於自己的少年人抱進懷裏,有一陣子什麽也沒說,隻是心滿意足。他不打算告訴舒君被凡人覬覦的這件事,畢竟天上的星星璀璨發光,就自然有人想要據為己有。

  片刻後舒君在他身邊抓到一條幽藍的觸須,立刻警醒,睜大眼睛看著薛開潮:“幽泉來信了?”

  薛開潮歎息:“是,有點事,要我回去處理。”

  舒君沉默。

  薛開潮湊過來摸摸他,柔聲細語:“我等一會就走,等你這邊事畢後,我來接你?別不高興?”

  舒君明白這已經很黏糊了,也沒什麽不滿意的,動了動嘴唇,軟綿綿答道:“好。”

  反正那一天也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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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記得帝鄉其實是仙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