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不可方思
作者:薛直      更新:2020-08-10 06:23      字數:3220
  舒君不知道自己去哪裏,於是就先出了城。他先在城外待了一陣子,隨後發現此處越來越亂,鬼鬼祟祟的人也越來越多。地下甚至形成了黑市,買賣違禁的各種東西,甚至人命。

  黑市裏麵的水很深,舒君找了兩個任務去做,然後忽然發覺自己已經成了完全的自由身,隻是這自由之中不包括回到薛開潮身邊這個可能。

  他如今謀生並不難,即使不能用任何會暴露自己本來身份的東西,譬如小蛇。可是就憑著幽雨那一夜給他的黑色樸刀,舒君也漸漸有了自己的名號。

  幹淨,利落,且迅速,這就是許多主顧想要的。

  這些人熙熙攘攘就像一群螞蟻,舒君並不關心他們為了什麽互相攻伐,也不在乎他們究竟屬於哪一派。起先每一次他都提心吊膽,唯恐自己現在會站在薛開潮的對立麵,後來發現並非如此,這些人根本碰不到薛開潮那一階層。

  他們是互相攻訐的政敵,是破家滅門的貪官,是與內線談不攏所以幹脆殺人滅口的反賊,唯獨沒有人來叫他盯著薛開潮。

  舒君的生意興隆,但他卻絲毫不覺得高興,閑暇時分總是盯著那把用得尤其順手的樸刀看。比起他此生碰過的其他兵器,比如皓霜刀和琥珀刺,這把樸刀樸實無華,夜裏拔出來甚至不會被人發覺,但就是因為用起來太順手,就很讓舒君懷疑它或許是幽雨備用的武器之一。

  他拿著這把刀,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自己的來處,更不可能忘記薛開潮了。

  攢了一些錢之後,舒君已經不想再繼續接任務,混日子。他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離開薛開潮獨自生活,幸而他終於有時間去想了。長安城是他的傷心地,洛陽城他也不能再次踏足,既然薛開潮已經讓他走了,舒君就覺得自己這輩子唯一能夠為薛開潮做的事大概就是遠離他的視線。

  他預備到江陵城去,或許住一陣子,或許就此安頓下來。

  要養活他這樣的人總是很容易的,舒君隻是暫時沒有決定何時動身。

  他住在地下的黑市,方圓兩裏地之內人人都知道他是個無名刀客,很少有人來打擾。

  除了隔壁那一窩反賊。

  舒君知道他們是某個義軍地下的頭目,來到長安城附近是為了尋找機會刺殺皇帝。可惜在他們來之前,兩位女帝已經被人殺了。然而來都來了,無功而返不太像話,所以他們又在謀劃什麽大事。

  自然,刺殺新皇帝聽起來也十分可行,所以他們也曾找上舒君。隻是此事畢竟沒有什麽更深的意義,除了引起恐慌和示威之外。舒君不接,他們也並不生氣,反而和他交起了朋友。

  這群人除了領頭的青年才俊,還有兩個身懷異能的女子,幾個光頭和幾個絡腮胡子。舒君本意是不願與他們深交的,可是他一來不能抵抗和顏悅色的陌生女人,二來也未曾被人潤物細無聲的接近過。

  自然,他也知道對於這些人而言多個朋友多條道,和顏悅色又不用花錢。隻是過了好一陣子,舒君才猛然明白自己在他們眼裏也成了值得拉攏的人了。即使沒能把他拉進叛軍裏去,哪怕是在關鍵時刻能夠讓他幫忙也是有用的。

  舒君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在薛開潮身邊的時候,從未明白過自己究竟能夠成就什麽事,有什麽用。他隻是迫切的希望有用,希望能夠幫上忙,但並不清楚自己確實是有用的。

  他也沒有很多機會。

  離開薛開潮是沒有什麽不好的,隔壁那反賊窩裏的女人以目光告訴他,其實他是值得被人喜歡的,也算俊俏,即使冷酷寡言也是使人傾心的。

  而舒君在薛開潮身邊的時候從沒有想過自己或許值得,即使薛開潮對他分明柔和許多,也有許多曖昧的時刻,情濃的時刻。

  那兩個姑娘有一個是賊頭子的妹妹。賊頭子的城府雖然很深,但對自己的妹妹總是要用感情的,見他冷冷淡淡,似乎並未發覺自己的妹妹有心,於是專門單獨請他喝酒。

  席間舒君仍舊刀不離身,城府深沉且青年才俊的賊頭子微微蹙眉:“這刀難不成有什麽來曆?我看你刀不離身,且時常拂拭……”

  他忽然看懂了舒君的目光,帶著並不令人生厭的調笑:“難道是心上人所贈?”

  舒君搖頭,一語不發地喝悶酒。在年輕人的等待中,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忽然生出許多傾訴欲。但他不能說出薛開潮的名字,更不能說出自己的故事,於是改頭換麵:“確實有那麽一個心上人,但這刀並非是她所贈。”

  年輕人露出正在傾聽的表情。

  舒君忽然不知道從何說起,出神好一陣,慢慢的說:“長安城……太大了,卻容不下我了。何況,我也配不上他。”

  舒君來自長安城,這倒是沒有什麽好遮掩的。單看他對城內各處的熟悉,就瞞不過人。這些人日漸和他熟悉,所以也很清楚這件事。

  賊頭子也跟著歎氣:“這麽說,是高門顯宦家的小姐了?”

  是啊,那可是世上唯一可以與皇家相比較的高門。舒君點頭。

  年輕人這時候已經放棄了替自己的妹妹爭取,隻一心開解舒君,好拉近自己和他的關係:“什麽樣的小姐,讓你念念不忘?”

  這說來話長,舒君低頭,在這些人眼裏素來沒有表情的臉上掠過一陣黯然神傷,然後是愧怍:“我辜負了他,騙了他,他……再也不想見我了。何況,我本來也配不上他,倘若他能不再喜歡我,或許那也很好。這樣,我就傷不到他了。”

  賊頭子是個詭計多端的人,也有過幾段風流韻事,卻從未料到過自己會聽到這麽一個純情又悲傷的故事,也並未料到過舒君是如此癡情的人。

  隻有癡情的人才會有憾恨。

  狡猾詭詐如狐狸的年輕人替他斟了另一杯酒,放軟了聲音:“那她一定是讓你忘不了的女人了。”

  舒君搖頭,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我不會忘了他的,就算再也不能回去……”

  他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以免被少數幾個曾見過自己的人認出,亂頭粗服,一低頭就叫人看不見自己的臉了。那年輕人低聲喟歎,搖頭:“問世間情為何物……”

  舒君打斷了他:“我沒有生生死死。我的命都是他的,他不來要,我不會死的。”

  何其熱烈而絕望的愛。

  最後年輕人把他帶回去,安置在黑屋子的床榻裏。舒君還沒睡著,隻是已經醉了,就算他聲音低微且斷斷續續,年輕人也覺得自己能夠肯定,他是在哭。這種場景外人留下不合適,年輕人正要走,卻被他一把拖過去壓在懷裏。

  舒君在他們麵前一向猶如不會融化的寒冰,這還是第一次被人看見如此不顧一切死活都要留下一個人的樣子,全心全意趴在賊頭子身上,嗚嗚咽咽:“我無處可去了,別讓我走,我走了還能去哪兒……求你……求求你……”

  他不能這樣去哀求薛開潮,因為他沒有資格也沒有膽量去要求饒恕。他做了錯事,他知道自己不會被原諒,再多的哀求不僅無用,甚至是對薛開潮的煩擾。那天他哭了那麽久,薛開潮都不肯開門,他又從來不敢鬧,隻好夾著尾巴被趕走。

  他隻敢在酒後央求,哭得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被主人扔掉的一條狗。

  賊頭子覺得他渾身滾燙,自己心裏也莫名激蕩不定,不敢再留,等他哭累了就把他退下去,自己離開了。

  過了幾天,賊頭子又上門來,說自己這一行人要幹一件大事然後返回了,邀請舒君和他們一起走。

  “也是時候回去舉事了,局勢要變了,好幾路義軍都在商量合流。我想像你這樣的人才,也不見得願意留在此處度日,外麵天寬地廣,也正適合你發揮所長。”賊頭子笑得溫文爾雅且若無其事,好似舒君根本沒有對自己發過酒瘋。他不僅體貼,而且總有一套一套的話:“何況長安城是你的傷心地,即使你不願與我們共同舉事,離開這裏也或許更好一些。”

  被他說出自己的情傷,舒君臉色微微一凝,隻是他也學會了說客氣話:“我隻怕麻煩你們。何況我也不是義軍要的那種人才。”

  他不大願意,但賊頭子並不怕什麽,拍拍他的肩膀:“大家都是朋友了,說什麽麻煩不麻煩。我也知道阿敏叫你有些為難,不過大家都是江湖兒女,我會說說她,不讓她纏著你的。大家一起走也還有個照應,等到了南城,你喜歡去哪兒就去哪兒,願意留下隨你,願意走也隨你。”

  他倒是想讓舒君當自己的妹夫,但這個念頭在舒君把他當做某個人抓住掉了半晚上眼淚之後,就該打消了。

  他說的也有道理,何況南城距離江陵城很近,舒君忽然有了主意,決定南下去江陵城,於是終究是點頭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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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