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魂飛魄散
作者:薛直      更新:2020-08-10 06:23      字數:3311
  舒君和幽淵不熟,但也知道她十分可怕。她在薛開潮身邊露麵的時候不多,一向在外遊蕩,算是薛開潮除了幽泉之外的另一雙眼睛。但和幽泉不同,她不愛笑,見了任何人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不看在眼裏的樣子。其他人對薛開潮不說畢恭畢敬,至少也是不會輕易違逆的。

  幽淵卻絲毫不怵,時常直言反對,那副冷淡而強硬的作風,倒是和薛開潮挺像。

  就算知道她在外的時候很喜歡眠花宿柳,舒君本來也足夠怕她,何況是這個時候。

  幽淵隻是看著他,什麽都沒說,座下的混沌雙瞳如血般猩紅,不耐煩的刨了刨地麵,緩慢轉身。

  舒君渾身的血都冷了,即使幽淵背對著他也不敢做出多餘的事,在她回眸以眼神示意的時候立刻跟上了。

  沒有薛開潮的命令,幽淵是不會出來的。那麽她方才在哪裏,看到了什麽?薛開潮又知道多少?

  今夜在薛家所做的一切舒君都無可辯駁,也知道自己辯駁不了,他本意是想明天也就自然而然的被知道了,怎麽也想不到一腳踏出才發現自己的地獄在外麵,是幽淵帶來的。

  深一腳淺一腳回到桃源,幽淵停在了門口,那隻遠古巨獸混沌化作一陣黑煙消失不見,幽淵伸手推開門,對他說了今夜唯一的一句話:“進去吧。”

  她看上去無悲無喜,對他的所作所為既不意外,又不憤怒,沒有任何情緒外露,渾身上下都是一片漆黑。

  舒君越近桃源就越是恍惚,腦海裏一片空白,愣愣的看著她,勉強明白了她的意思是薛開潮在裏麵等自己,頓時畏之如虎。幽淵不再出聲,舒君望著黑漆漆的院門裏那幾盞燭火,過了一陣回神,發現她已經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院子裏十分安靜,一絲聲響都沒有,隻是又下起了雨。舒君的衣裳已經被淋得半濕,他終於拖泥帶水的走進去,卻什麽都想不來,連該如何解釋,如何開口認罪都不知道,渾渾噩噩,一直往裏麵走。

  深沉的黑暗包裹著他,卻再也不能令他覺得安全,他分明在靠近此生自己最信任的人,卻因知道自己已經背叛了對方,而這行跡也已經被發現,所以恐懼又茫然,腳下一絆,跌倒在台階下。

  初夏的夜雨淅淅瀝瀝,灑在竹林間還有風聲應和,在如此寂靜的夜裏聽的時間長了,也有淒冷孤單的感覺。

  舒君看見眼前糊著紙的木門上映出一個人影,正是端坐的薛開潮。他一定是坐在離門不遠的地方,所以舒君才能看到如此清晰的人影。

  他忽然覺得害怕極了,是在外闖禍了的孩子回家後不敢哭訴,知道自己給父母惹了麻煩卻瞞不過去了的害怕。

  舒君顧不上注意自己是怎麽靠近的,踉踉蹌蹌到了門前,正要伸手推門,裏麵的薛開潮卻出聲了:“不要進來了。”

  沒料到會有這麽一句話,舒君整個人都是一顫,再也無力支撐,滑落下去,軟趴趴胡亂跪坐在地,仍舊試圖靠近那扇門,說出口的都是本能的胡言亂語:“我知道錯了,我有罪,主君……主君……”

  薛開潮低聲歎息,舒君哽咽起來。

  “你走吧。”舒君聽見他說。

  走?走是什麽意思?

  舒君胸口窒息般痛,抬手在門上亂撓,忽然發現身上的血跡被雨水稀釋後,在門上染出淺淺的紅。他不能明白走是什麽意思,隻是像被抽走全身的骨頭一樣渾身無力,抖得厲害,眼淚奪眶而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哪裏來的這麽多淚水,他明明不該是那個委屈的人。

  他是來見薛開潮最後一麵的,他寧願去死,他願意認罪的,但他不能走啊,他從沒有想過要離開。

  裏麵的薛開潮絲毫沒有再見他的意思,聲音聽在舒君耳中更是縹緲無常,冷淡無情。分明一如既往,但卻冷得叫人心生絕望。

  舒君撲在門上大哭起來,慌亂無措全盤托出:“我錯了,我瞞著主君做了許多事,我殺了主君的家人,可是他……可是他也殺了我的全家,害了我的村子,我的小妹妹她隻有四歲,都是被活活燒死的,我不能看著他們被人害死,自己卻貪生苟活……他們看著夫人死……難道該死的不是他們嗎?死掉的冤魂日日夜夜纏著我,我醒不過來,我在噩夢裏醒不過來……”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不願告訴薛開潮,原來他的母親是被他的父族放棄的。

  薛開潮卻不想再聽下去了:“我知道。”

  隻要這三個字,舒君就愣住了。

  他已經淚流滿麵,卻根本不知道原來薛開潮都是知道的。

  薛開潮在裏麵說:“否則你以為,何以能夠安然回來?”

  舒君絕望搖頭,忽然往門上一撲,發出好大的聲響。他曾無數次走進薛開潮所在的任何地方,現在卻敲不開這扇門,也扒不開這扇門。隻要薛開潮不願意再見他,他就再也見不到薛開潮。

  他不再願意見到自己了。

  舒君滿心隻有這句話,也隻剩下了一個執念,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見薛開潮最後一麵,他情願死,這是他應該的結局,可他不能見不到他。

  這扇門堅固如山,而他就是山下被鎮壓的孤魂野鬼,要是薛開潮不要他了,他又算是誰呢?

  舒君沒想過被放過,他早就做好準備去死,並不後悔,甚至覺得這樣才是應該的。

  他一麵掉淚,一麵試圖擠開眼前這扇門,十指緊緊扣在門縫裏,想用蠻力拉開。他眼裏隻有那層映在門扉上的影子,隻是看著就覺得痛苦,痛徹心扉的苦。他走上一條絕路,他先背棄了薛開潮,為什麽他不殺了他,不恨死他,隻是讓自己離開?他還能走去哪裏啊?

  然而無論他怎麽用力,手上的血都蹭在上麵,也比不過薛開潮的力量。

  他沒有死,但他被拋棄了。

  薛開潮也不用親手殺死他,隻要平靜冷漠地把他拋棄,舒君就萬念俱灰,如同被殺死了一千遍一萬遍。

  薛開潮聽見他在哭,也看得見他在撓門,知道他要哭出血來了,但連靠近一寸都不曾,更不曾心軟放他進去,隻是多說了一句話:“走吧,皓霜刀也留下。我不要你的命,也不要你死,你走。”

  舒君靠著門放聲大哭。他平常的時候謹慎極了,絕不肯有絲毫逾距失禮,現在卻忘了自己的堅持和本分——或許他是早就忘了,邊哭邊叫:“不,我不走!我不能,我離開了主君,還能去哪裏?我錯了,主君,別不要我,別不要我!”

  廊下夜雨瀟瀟,廊上舒君哭得就像死過了一回。但屋裏始終沒有動靜。舒君就好像被薛開潮的一句話徹底打碎,先前那沉重的血債已經得償,繞身的冤魂似乎也散盡了,他的心事其實已經了了,又被如此直白的忽然揭破,唯一的痛苦來源就變成了薛開潮。

  他那時倒是想得好,死永遠是最容易的路,反正死了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哪怕被挫骨揚灰,他也終究到死都是屬於薛開潮的,也算圓滿。

  他想要的不多,卻沒有料到薛開潮可以在不要他命的同時讓他死上千百次,把他打成粉碎,什麽也顧不上去想,隻是倚門大哭,越哭越是害怕,越哭越是絕望,越哭越是知道這才是人間地獄,而他最痛苦的時候是如今。

  一個人若是想要的不多,那不是應該很容易達成所願的嗎?舒君一向把自己看得太輕,生死都似乎能很容易的決定,可是隻是叫他離開,再也不要出現在薛開潮麵前,分明算是被饒恕,被放過了,可他卻覺得這時候他反而想要更多了,他本來堅持自己沒有資格去多想的,此時都浮上心頭。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不合時宜,也不配產生的貪婪。

  他的眼淚流幹,心也幹癟了,裏麵仍舊沒有任何動靜,一點聲息都沒有。舒君打不開這扇門,也不敢再做什麽了。他撫摸著皓霜刀,終於慢慢解下來,放在麵前。

  這就是那個時候了,是他一直等待的時刻。他曾勸服自己不要去想薛開潮是否喜歡自己,也不要去奢求不該求的東西,隻要能夠留下一天,那就珍惜這一天。正如能活一天,那就活一天,活多久都是賺來的。

  若不是運氣,他早就死了。

  若不是薛開潮不肯,他現在也就已經死了。

  離開薛開潮,歸還皓霜刀,他又和死了有什麽兩樣?

  舒君靜靜躬身,額頭抵在手背上,默默想了一陣,發現自己已經找不著心了。薛開潮怎麽可能變的呢?怎麽可能會放棄自己所有的東西呢?怎麽會讓自己離開呢?他就算是殺了自己,也不過是處理自己的東西,可是他隻是反複的說,你走吧。

  舒君寧肯死,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在這裏尋死,那不一樣的。一個是他早就想好的歸宿,一個不過是畏罪。

  他緩緩起身,忽然發現自己從前也不是對薛開潮沒有私情,他隻是知道自己此生都是屬於薛開潮的,根本不可能離開,所以什麽身份,什麽關係都不要緊,他不怕的。

  有恃無恐,是有報應的,因為薛開潮並沒有始終把他握在手中。

  舒君終於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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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卷結束,明天就開下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