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淒風冷霧
作者:薛直      更新:2020-08-10 06:23      字數:3460
  薛鳶也不知道自己想看到什麽結果。

  這些年來他曾經真的把薛開潮當做自己的兒子看待,也曾經真的把薛鷺當做自己的兄長。但一個人有了太多雄才大略之後就不得不明白,舍棄是很必要的。

  比起兄長或者侄子,薛鳶的力量不值一提,所以他如果要達成自己的願望,就必須更殘忍,更冷酷。

  自然了,在薛鳶自己來說,這也不算什麽殘忍和冷酷。他終究不能長生不老,畢生所謀的不過是家族能夠站在頂端,且永遠不墜落。在他的計劃裏,薛開潮也是很重要的。

  沒有了薛開潮,誰能拿到李家的那塊令牌,誰又能夠同時承受兩塊令牌呢?

  可惜的是即使不說後麵的計劃,薛開潮也對薛鳶的這個野心興致缺缺。他太平和冷靜,從來不是什麽好事。薛鳶實在頭痛。

  從前薛鷺在那個位置上的時候一樣不讓人省心,如今換了一個也還是這樣,好的不過是這次沒有一個獨孤夫人罷了。

  多年來薛鳶也已經學會了一套和薛開潮父子打交道的辦法,實施起來也還不錯,隻是始終不能順心如意。原本他是沒有選擇的,直到上次去桃源見快要死了的薛鷺,薛鳶忽然注意到了薛鷺的那個小徒弟。

  年紀不大,還很單純,一旦薛鷺過世,他立刻就無所依靠。

  薛鳶也是沒有料到,如今他和薛鷺的感情淡薄,居然已經到了對方要死的時候自己不僅沒有什麽波動,甚至還會大感輕鬆的地步了。

  從前總是有人爭論,仙門究竟是世家更好還是門派更好。世家代代相傳,以血緣聯係,總歸資質不會很差的,更何況一家之內教學相長,互相扶持,在世人眼中總是比門派多了一重保障。

  而門派也有自己的好處,那就是隻要能夠進門,所有人都有天賦。

  薛鳶年少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沒有什麽資質,這輩子在修行上都是難得寸進。他的長處在其他地方,所以早早就和兄長成了不同的人。多年之後再看兩人幾乎都不像是兄弟。

  如此看來,果然還是門派更好,大家都是一樣的人,也就不會互相視為異類,彼此不能理解了。

  薛鷺和薛開潮父子都一樣,對俗世的名利得失根本不看在眼裏,他們能夠長生甚至永生,自然不用擔憂他日榮華不再。可是想想看,錦衣玉食又是怎麽來的?沒有薛鳶,他們還能安然靜坐,不理俗務嗎?

  說這種話沒有意思,但是薛鳶打理偌大家業,還要在長安和李家來往周旋,著實不容易,幾十年下來心中多少有些不平,也是應該的。

  他原先一心想著的是要在薛鳶父子二人身上謀一個萬代基業,現在卻忽然茅塞頓開,發現與其在薛鳶父子身上使勁,或許不如換個人試試。

  那小道童就這樣被他上了心。

  如此一來,薛鳶簡直是等著薛鷺死了。他死了,也好把小道童順理成章的接回來。

  薛鷺這個人,做弟弟的薛鳶還是很清楚的。自從夫人死後,他就冷淡漠然,連自己的兒子都置之不顧,對這個徒弟想來也不會多好,隻是打發時間罷了。看這孩子在桃源裏養得白裏透紅,天真懵懂,就知道薛鷺養他就像是養隻貓狗一樣,太好騙了,薛鳶躍躍欲試。

  有了這個想法,自然就轉頭想要放棄薛開潮了。

  隻是放棄薛開潮並沒有那麽容易,薛鳶也不是很舍得。薛開潮已經長成,雖然不好控製,卻也有獨一無二的好處。既然不能立刻決斷是否放棄,或許聖骨就是時候用上了。

  六七年前薛鳶曾挖掘出了聖骨,但是研究聖骨究竟有何用途,卻是早十幾年前就開始了。他從前狠不下心,一來是因為畢竟看著薛開潮長大,而對薛鷺,他自知是算計不到的。

  因夫人之死,薛鷺對家裏十分冷淡,甚至灰心,根本不可能給他機會。薛開潮倒是好騙一些,可薛鳶總指望著他能夠更好騙,倒是沒有想過走這條路。

  如今看來……倒也不差。

  隻要控製得當,用那小道童來接薛開潮的班,等上個十幾年族中就又是一輩人長起來了,到時候他什麽都掌握在手,扶植起來一個兒皇帝也不難,這樣千秋萬代就塵埃落定了。

  薛鳶也不記得自己有此執念究竟是從何時開始,但如今功虧一簣,總不可能後悔。

  他出來的時候身上更覺輕鬆,就像是那天見過薛鷺之後一樣。

  人世間這些牽絆,原來放開是這種感覺,怪不得他們修行日久的人都萬事不掛心了。

  無論是不是薛開潮所為,那都不重要了,薛鳶已經下定決心,把他舍棄了。

  外頭的事還在繼續,甚至薛家家裏也有人持續殞命。不知道究竟有幾個人動手,總之不疾不徐,頗有節奏。

  薛鳶自然不知道這是舒君見縫插針安排的,他已經把從前那點事查得七七八八,心裏有了個名單,所以把薛鳶放在了最後一步。

  意識到自己也是那人的目標之後,薛鳶就格外心煩意亂。他並不相信有人能夠輕而易舉取自己的人頭,但這也實在煩人。

  多年來他從沒有經曆過性命之憂,這幾個月倒是補全了,煩躁到頭甚至希望這事來得更快一點,早出個結果。

  薛鳶並不惋惜曾經同謀的殞命,不過為了自己他還是給了不少助力,春雨霏霏的時候那人蟄伏了將近一月,他也算是緩了一口氣,又調集不少年輕子弟過來書房,賓客日夜盈門,往來不絕,倒是添了幾分安全感。

  那段日子舒君在江陵城。

  這地方他和薛開潮假稱師徒的時候滯留過,也不算陌生。不過如今皓霜刀四處尋覓目標,拔除禍患,簡直是隨風潛入夜般悄無聲息的恐怖傳說,下到這麽遠的地方收割人命倒也不意外。

  薛開潮現在要他們留下痕跡,所以舒君就讓小蛇咬死了那個目標。第二日早上被發現的時候,目標已經腫得有兩三倍那麽大,渾身布滿紅色瘀斑,七孔流血,模樣不是一般的淒慘。

  舒君殺了人,第二天早晨坐在哭聲響起的府邸外牆上,抱著腿往遠處青山看。

  春天來了,一線綠意由南至北蔓延,等他回到長安的時候似乎綠色已經染上了薛開潮衣袖,簡直像是他帶來的。

  他站在階下仰頭望去,一時卻不願上前。他的手上沾染著泥濘的汙血,滴答滴答往下流,濺起一片令人發痛抽搐的水滴聲。他既怕會弄髒薛開潮,又怕會被發現。

  他都不知道自己皮囊裏裝的是什麽了,隻覺得拖泥帶水,渾身濕透,沉重得幾乎無法邁出腳步。

  但薛開潮若有所覺,抬起頭來就看到他了。

  難得有一次舒君從外麵回來見到他是端坐在窗下寫東西的,以前他不是閉目趺坐就是在榻上看書,很少下地。薛開潮的性情未免太安靜,雖然不會變確實令人安心,但過分的寂靜就叫人擔心了。

  舒君勉強如常的笑笑,拾階而上。

  “主君。”他低聲地叫。

  薛開潮點點頭,折起一張紙箋壓在鎮紙下麵,示意他過來坐在自己身邊。

  舒君依言而行,坐下來被拉起手的時候卻忽然下意識抽手:“我……我還沒有沐浴過,一身風塵,主君……”

  他說不上自己的畏怯是怎麽回事,但總歸不是為了風塵,而是為了縈繞不散的血氣。

  薛開潮倒是不在乎,捏著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不要折騰了,你也累了。受傷沒有?”

  舒君搖頭。

  他現在也很難受傷了。

  薛開潮也沒有發現什麽。於是鬆開手看了看他的臉色:“你回來的倒是早,廚房裏的江米甜糕還沒做好。”

  舒君是南方人,愛吃甜口,也愛吃江米點心。薛開潮在吃上根本沒有需求,隻是偶爾會跟著吃吃。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舒君忽然發現自己在薛開潮這裏越來越重要了,他有一種意外的罪惡感,不知道這個已經學會和自己說些家常閑話的薛開潮在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之後會不會傷心。

  從前他以為不會的,現在卻茫然了。

  他固然輕視自己,卻無法去輕視薛開潮,隻要有一點點可能,他就從現在開始難過。

  沒有了他之後,薛開潮會有別人嗎?他要多久才能忘記自己的相貌聲音和所作所為?

  人死如燈滅,一盞燈不複存在之後曾被照亮的那個人該怎麽辦?

  舒君從未如現在這樣感覺到背叛是壓在舌根下的荊棘,在傷害到別人之前自己先被刺得鮮血淋漓。

  他隻是遲疑片刻,卻發現自己居然靠進了薛開潮懷裏,軟軟黏黏叫:“主君……”

  他認清了,他是當真舍不得的。

  薛開潮摸摸他的頭發,似無所覺:“要是困就去睡一陣吧。”

  舒君明白他的意思,是不願意自己離開他的視線的。他才在薛開潮的床上躺好,就發現被子隆起一個鼓包,小麒麟在裏麵刨了好一陣,終於靠在自己胸前露出一個頭。

  他往下一看就見到重重簾幕之外薛開潮朦朧且修長的身影,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已是黃昏,外麵又下起細密如霧的春雨,舒君赤著腳散著頭發從床帳裏掙紮出來,就聽見外麵幽泉平靜中蘊含著焦慮的聲音:“主君節哀……先令主過世了。”

  舒君心髒頓時猛跳,其實他還沒明白這話到底什麽意思,睡意是下一刻才煙消雲散,抬頭看去就見到薛開潮臉上那一瞬的空白。

  當真是什麽都沒有,一片毫無反應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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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薛……唉,小薛曾經也是有真正的美滿家庭的。他心情還蠻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