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心悄悄
作者:薛直      更新:2020-08-10 06:23      字數:3314
  第二天,舒君醒來的時候,傷勢就已經好了大半。他摸摸腰間,還有些吃驚,薛開潮看到,卻似乎根本在意料之中。

  用的都是好藥,自然好得快。

  早晨是舒君燒水泡茶,隨後把泡在靈泉水裏新鮮如初的蓮藕和栗子撈出來都煮了。糖桂花芳香撲鼻,細碎金黃,在水中融化。桂花藕和栗子都需要時間煮熟,舒君隻好先泡茶。

  算來他也有一天多沒有吃飯了,即使修為上來之後不會輕易饑餓,大饞卻是免不了的。如果這裏是荒郊野嶺那自然算了,有什麽吃什麽,多數時候都要靠運氣。但現在山下就有村鎮,舒君年少活潑,忍不住上了茶問薛開潮,自己能否下山到鎮上去買點東西。

  他身上是有錢的,全都是幽泉幽雨她們塞的。出任務在外自然需要花錢,法殿建立在人間人煙最盛的城池,自然也沾染上了煙火氣。

  薛開潮看著水麵上一根漂浮的茶梗,抬起眼來:“下山?”

  舒君低頭:“買點東西,順便把那匹馬賣了。我留著也沒有用,帶回法殿更不可能。我看山下鎮子裏人也不少,肯定有人要的。”

  薛開潮已經見過他買的那匹馱馬,聞言沉思片刻,問:“你喜歡馬?”

  舒君一愣:“……喜歡。”

  不喜歡馬的年輕人恐怕很少。這種動物溫順,高大,又長得好看,且非常有用。舒君那匹馱馬品相一般,腳程更是普普通通,但他也仔細照顧了好幾天,並沒有委屈過它。

  薛開潮點點頭,若有所思:“你確實需要個坐騎,小蛇雖好,畢竟不能騎出去。”

  這倒是提醒了舒君,小蛇有翅膀,按理說是可以當做坐騎的,之所以不能騎出去,不過是因為太特殊,被人記住就不好了。他是殺手,還是低調一些好。

  薛開潮放下茶杯起身:“我和你下山一趟吧。”

  舒君大吃一驚。他曉得這時候恐怕幽泉就開始勸諫這樣不妥,可舒君隻是見過幽泉溫柔而堅定地勸說,自己從沒有實踐過,說出的話就變成了:“真的?!”

  驚喜遠大於驚恐。

  薛開潮看他一眼,微微挑眉,不像是動怒的樣子,也不像是很有興趣見識人間煙火的樣子:“真的。”

  舒君張口結舌,不知道自己還能再說些什麽。勸諫的最佳時機似乎已經過去了,他絞盡腦汁還沒有想到還能怎麽反對,薛開潮已經把他支出去了:“去把馬牽來,這就走吧。”

  再過一陣子太陽就完全爬上來了,如今雖說已經入了八月,但此地還很熱,越近中午越不適宜出門。

  舒君見薛開潮是真要下山,也沒法阻止,於是去後麵牽了那匹馱馬出來,跟著薛開潮出洞府,看他落鎖,忽然想起今天幽泉她們也沒有回來,忍不住問:“幽泉姐姐她們到底什麽時候回來啊?萬一我們不在,她們卻回來了……”

  薛開潮鎖好門,揮手將門口的屏障般巨大而平滑的石板合上,倒是一點都不擔心:“她們不會被這種事難住的。走吧。”

  走?怎麽走啊?舒君為難地看了一眼馱馬溫馴的臉,猶疑:“這馬……能馱得動兩個人嗎?”

  舒君不知道薛開潮到底有多重,但平常也略有體會,不由害怕兩人把馬壓垮了。說出來後才想到,其實也可以薛開潮騎馬,他跟著。走路對於現在的他而言不算辛苦,其實如果沒有這匹馬,讓他從這裏走到山下根本花不了多少時間。

  但有了這匹馬,就麻煩多了。

  薛開潮大概也是沒有料到舒君居然有這個想法,聞言認認真真看了那匹馱馬一眼,居然有些無言以對。

  舒君也是想到,雖然薛開潮已經換了衣服,比平常更清爽簡單,但看上去仍然氣度非凡,不像是山下那座鎮子會見到的人物,騎這匹馬算是委屈。薛開潮自己倒沒有想這個,而是思索片刻就放棄了,幹脆接納舒君的建議:“走吧。”

  說著從舒君手中接過韁繩,利落地翻身上馬,隨後長臂一舒就把舒君也拉上了馬。舒君一向知道他不把自己的分量放在眼裏,但被當作孩子輕易安頓在馬背上仍然在意料之外,驚訝地叫了一聲之後迅速捂住嘴。

  他坐在薛開潮前麵,二人共騎畢竟實現了,看這匹馬的樣子也不是很吃力。

  薛開潮在他耳後說:“你就沒有發現自己築基之後身體漸輕?”

  舒君顧不上聽他說了什麽,隻覺得耳根有氣流拂過,頓時從那一處皮膚開始泛紅,低頭的模樣十分乖順,也不管薛開潮說了什麽,一味回答:“哦。”

  薛開潮盯著他泛著粉的後頸耳根看了一陣,也不再說什麽,雙腿一夾,馱馬小步跑了起來。幸而這座山也不高,洞府更在半山腰,路途不算遙遠,這樣的速度不用太久就能望見炊煙,聽見人聲了。

  舒君如今的感官都比從前靈敏很多,遠遠聽到人聲暗暗鬆了一口氣。兩人前胸貼後背的坐在馬上,幾乎是緊緊的靠在一起,他剛開始就不自在,後來哪怕沒話找話也無法打消心中的曖昧,如今見了一條通向鎮子的石板路就連忙建議:“已經能看到人了,距離市集也不遠了,我們下去吧?”

  少年人害羞,薛開潮並不為難他:“也好。”

  於是舒君跳下來牽馬,薛開潮倒是輕鬆,二人一前一後,舒君略退一步走在後麵進了鎮子。

  見到人來人往,舒君總算漸漸自在下來,又發現一件事:“這裏人也不少,還有小路通向山上,怎麽當時夫人選了這麽個地方修行?不是說紅塵聲色繁華不利於修煉嗎?”

  是啊,他為什麽現在才發現呢?

  薛開潮回頭,似乎要看清他聽到答案後的表情,語氣很平靜:“她來這裏開辟洞府的時候,這裏還沒有鎮子。”

  果然,舒君並不知道自己做出的是什麽表情,但看起來薛開潮很滿意。他疑心自己顯得很蠢,但卻控製不了自己的表情,過了好一陣子才弱弱地問出:“那是多久以前啊?”

  都說在仙門之人眼裏凡人是朝生夕死,但舒君其實很少體會到。他並不是不知道,隻是從來沒有直麵過。而薛開潮的答案已經超過了他能理解的地步:“五六百年前吧。”

  都說獨孤夫人短命早逝,但舒君隻是想,五六百年差不多是是一個凡人十多次輪回。

  薛開潮倒是喜歡他這幅傻傻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舒君的臉,舒君正吃驚,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在動手動腳。但不等薛開潮再說出什麽驚人的話,舒君忽然抬眼:“那我呢?修行增長壽元,如今我能活多久?”

  這個問題也在情理之中。舒君從前對自己壽數的期待,至多不超過一百歲,如今他能活好幾個一百歲了,現在才想起來問已經是很遲鈍了。

  薛開潮說了一個數字,卻見舒君既不喜悅,也不失望,隻是追問:“千歲萬歲,對主君一定不難吧?我於主君而言,隻是一隻蚍蜉,朝生夕死,和這些凡人其實也一樣的。”

  這讓薛開潮反倒不好說自己的壽元究竟有多少了。不過他也不是沒有可以安慰舒君的說辭:“你的天資非凡,勤加修煉,一定不會止步於此。”

  舒君是很聰明的,心知他不反駁,大概是真的,自己對於薛開潮,隻能是漫長生命中隨手撿來的小動物,即使撫養長大了,教會了通天的本事,終究會湮滅在漫長時間之中,價值總會磨滅,記憶也會。

  他向來不肯妄自菲薄,沉溺於這種失落之中,於是隻對薛開潮搖頭,神情懨懨的:“可主君身負……終究是不一樣的。”

  薛開潮身有龍血,其實和凡人已經根本不一樣了,隻是這種事在外麵,還是大庭廣眾之下,根本不好說,彼此心知肚明,舒君就省略了。

  薛開潮沉吟片刻,問道:“那在你眼中,我的心裏,誰和我是一樣的呢?”

  說到底,舒君隻是覺得自己和薛開潮並非同類,即使自己再怎麽努力,凡人能追的上神明嗎?他自己也並不寄望於終有一日追上,而是說服自己擁有刹那也很好。

  不過薛開潮的這個問題,舒君也無法回答,他本來就不認識幾個和薛開潮差不多的人,想了一想,搖頭:“我不知道。”

  反正不會是我。

  薛開潮神態柔和,看在舒君眼裏隻覺得心髒緊緊縮成一塊,擠出汩汩汁液,都是血紅的。

  人世間最可怕的不是配不上,而是連配不配都不敢想。

  他接觸到薛開潮越來越包容的目光,心裏想的卻是自己很快就會死去,薛開潮也終究會忘了自己。本來就沒有多麽深刻,時間也會徹底磨平。他得到的太少了。

  薛開潮歎息,伸手握住少年尚未長開的肩膀:“你著相了。”

  是啊,紅顏頃刻成枯骨,人世就是這樣無常。而舒君想留下什麽東西給薛開潮,甚至比想要自己得到什麽東西更難。他吸一口氣,勉強笑出來:“主君。”

  我舍不得你的,永遠都舍不得,生死也不願離開。

  ※※※※※※※※※※※※※※※※※※※※

  小舒其實看很清楚,也努力看很開啦。標題出自: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