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芍藥香談
作者:薛直      更新:2020-08-10 06:23      字數:3814
  二人都沉默一瞬,片刻後,李菩提道:“我知道了。其實如今也不是沒有人朝中之人找上令主的,你這裏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情形,但猜測也不會少。他們明麵不提親政之事,心裏其實早就有所提防。別說臨朝親政,我看……就連談論婚事都難。你既然問了,我也少不了問回來,李家在朝中雖然有人,但一想中正持平,不曾有所偏向。你呢?”

  說著抬頭,用刀刃般鋒利清澈的目光看住薛開潮。

  又是女帝,又是雙生,從前沒有訂婚,現在要找到兩個皇夫未免太難,又沒有人來主持,她們自己在深宮多有掣肘,也不好動作。既然沒有成婚,親政就更無從說起。這些事在二位女帝,自然是迫在眉睫,關乎性命的大事,在他們二人,隻算運籌帷幄中要考量的一個變數。

  感同身受是不能了。

  薛開潮就說:“我不在乎,於我又有什麽關係?”

  雖然說得冷漠,可也是實情。朝中無論怎麽動蕩,在李菩提看來都和二人關係不大。自從退出朝政不再過問政務之後,令主兩家和朝廷的關聯就越來越少,現在已經隻剩下名義上的君臣之分。然而現在都遇上了亟待處理的情況,他們自然是先顧著自己。

  一日不肅清仙門,薛開潮就一日不能安寢。但皇帝不親政,於他又有什麽妨礙?

  李菩提也不再多說,轉過念頭,也不再想這件事,倒開玩笑:“女帝的婚事你不在乎,如今卻有一人的婚事,你一定在乎。”

  薛開潮微微訝異,目視於她。

  美人輕聲笑道:“郎君還未定親呢,看上你這乘龍快婿的人可就太多了。你自己反而不知道麽?托我的都有。”

  正經事才剛說了幾句,薛開潮沒料到她又開起玩笑來。二人姊弟般相處來往,彼此之間更早統一了意見,是絕沒有男女之情的。正因從沒有過可能,反而提起這種事彼此都不尷尬,薛開潮就說:“我不談婚論嫁,不也方便了阿姐?你是世上最清楚我的人,不用問我心裏當是明白的。”

  李菩提聞言,就露出個狡黠的笑來,道:“是,是,我承你的情。”

  她自從進來,就表現出一股隱隱的傲然,現在忽然露出狡黠神色,反倒顯得年輕俏皮許多,實在很美。

  自從薛開潮堂兄死後,李菩提本人並無再嫁意願,家中卻一早取中薛開潮,要將女兒嫁他。

  兩家本也門當戶對,聯姻也是應該的。然而薛開潮身世地位都不是一般的世交子弟,因此做的很謹慎。

  偏偏正因並沒有先提起是要將李菩提說給他,反而給了薛開潮回絕的機會,說是沒有修行大成之前不談婚嫁的。李家猶不死心,輾轉去問隱居深山之中的薛開潮父親,得到的答案卻是“隨他”。

  李菩提畢竟不是普通女子,在李家素有令名,再嫁其實並不困難。但是要再找一個薛開潮這般的卻是不能。而以女郎這等修為資質,李家覺得耽擱幾年等等薛開潮也不過分,於是安然把她養在家中。後來令主病重,甚至以家事相托。

  李菩提本是誌向遠大的女子,與未婚夫情投意合之時嫁人是一樁喜事,要為了宗族聯姻,心中就不願意了。她立誌不願再嫁,拿薛開潮堅辭不肯搪塞父母,倒也正好。

  到這裏二人談話也就告一段落,李菩提正欲再起個話頭,忽然見有人掀簾進來,捧著一個大翡翠荷葉盤,上麵橫斜好多白芍藥花,送到麵前。

  她方才就是見過舒君的,但畢竟沒有仔細去看,如今正麵遇著了,倒有幾分興趣,先瞥了一眼薛開潮,再仔仔細細去看這個少年郎。

  薛開潮身邊的人她都是有數的,舒君是新來的這毋庸置疑。可他穿一身窄袖袍子,裏頭是黑色內襯,腰上一條蹀躞帶束出一把窄腰,鶴勢螂形,十分亮眼。長相倒沒有什麽好說的,隻是稀奇的蜜膚襯著亮晶晶的黑眼,倒有幾分新鮮。

  外行看熱鬧,一見薛開潮這裏有個身份曖昧的人隻怕就當做天大的消息,李菩提卻著意觀察舒君的眉心,片刻後若無其事轉過頭,對薛開潮笑道:“你倒是運氣好,身邊隨便一個小孩子,就如此周正漂亮。”

  周正漂亮其實還是其次,她明明看出舒君身上的不同,卻不肯說出來,也算是謹慎細心,且尊重人了。

  舒君是剛才被薛開潮派出去摘花的,卻並不知道要做什麽用。這時候將一盤子新鮮芍藥花放在眼前,每一支都是光禿禿的沒有一根葉子。花朵倒是碩大漂亮,全都盛放。

  坐在桌案旁的二人都是一靜,不知道該說什麽。

  頓了頓,李菩提微笑:“你的眼光,著實驚人。”

  這花是要拿來插瓶的吧?沒有葉子,那還有什麽好看,豈不糟蹋了?

  說著伸手挑了一隻出來,簪在自己鬢邊,微笑:“瞧,我看這朵花就是花中之魁了。”

  薛開潮也微笑:“確實。”

  接著讓舒君找個瓶子將剩下的芍藥花放好,二人繼續說話,卻都有了共識,並不避諱悉悉索索的舒君。

  李菩提道:“你的打算,我想大概免不了要狠狠敲打孟家,然後樹立起個規矩,這些你還是到了東京再做的好,遠離朝中視野,也不摻和親政的波瀾,這些事隻好我來看著了。”

  她獨自在長安,上下支應已經慣了,就算薛開潮不在也沒有什麽艱難。再說畢竟可以書信往來,立場又都一致,沒有什麽可以擔心的。

  但她也不是沒有顧慮,低聲道:“但有一件,你總該給我交個底,到底要怎麽做,我心裏要有數。”

  畢竟事關重大,她現在代表的就是白令的令主,不能讓薛開潮一人出頭,自己反而一無所知。

  薛開潮淡淡地說:“現在其實還談不上要做什麽。我要先去看過父親,看看他的意思。然後,想一想法旨應該如何下達。姐姐,你須知道,我不會心軟的。”

  他的冷淡多少是從父親那裏學來的,沒有什麽事的時候一向避世,在法殿裏靜修,很少出麵。然而法旨已經是多年不動用的權力了,這回拿出來,可見聲勢確實不會小。

  李菩提多少知道,薛開潮內裏其實承襲自母親,被人逼到頭上,欺到麵前,就一定是雷霆手段。攪風攪雨,試圖把他弄下來取而代之也好,渾水摸魚也好,激怒他了就是一個死。

  這個字說出來容易,上下嘴唇一碰,真要施行不知道有多少生靈塗炭。輕輕巧巧說出這種話,薛開潮才不是什麽好相與的。

  李菩提幸災樂禍,一絲同情都沒有,哼笑一聲,並無異議。

  薛開潮接著道:“這道法旨,一定不會客氣。孟家那個盟會,你是知道的,其中雜七雜八,也有不少人參與進來,除了世家,其實還有門派。我要先讓野心勃勃的狂徒忍無可忍,自己跳出來,才好一個一個殺滅。”

  他說殺人,神情格外平靜,甚至都沒有一絲火氣。越是這樣,越像高高在上的神。神滅世人是一種慈悲,而非罪孽。即使洪水滔天,硫磺明火到處燃燒,也是世人作惡多端,自招報應。

  李菩提高高挑起兩道彎眉:“你這是不想放過了?我怕到時你放出的紅蓮業火撲上你的衣襟啊。”

  她是愛直來直去,刀風劍雨都迎麵而來也絕不會畏懼。但想也知道,法旨開端的壓迫,開啟一場清洗,陣勢實在太大了,容易反噬自身。

  薛開潮卻搖頭:“惟其如此,才能破而後立。過去的事就不提了,我不好說父母的是非,然而實情就是令主之權威也同皇權一樣,蒙塵久矣。坐視下去,不會有好的結果。隻要站出來,就不能有適可而止,怕鬧大了的懼意。否則,治標不治本,將來還是要亂的。爭權奪利,在修行途中,已經是走火入魔,不能得長生,不能得大道,形如鬼魅一般了。放任下去,人間豈不就是鬼域?”

  仙俗分際如同鴻溝,追求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人間繁華雖好,但其實根本不是頭一件事。然而修真之人畢竟也住在人間,繁華未必不能迷了眼,一旦心中有了富貴權勢,做出的事就越來越下作惡心。如今風氣已經壞了,放任下去,更壞的事情都要出來,到時候連人間都保不住,要變成修真之人爭鬥的修羅場。

  薛開潮是摸到大道邊緣的人,小時候就人人都傳說,或許他能真正成神。如今修行雖然未能圓滿,但世情已經看穿。

  李菩提身在紅塵中,又因情劫陷入迷障,著眼處和他不同,聞言也隻是輕歎一聲,道:“這……也是有道理的,你放心吧,到時你發一份底稿,我與你一起發下法旨,好歹兩個令主,態度必須一致。”

  她畢竟也是知道厲害的,這就是同意了,且要力挺。

  薛開潮答應了,道一聲謝。李菩提又說:“既然說要先見過伯父,不如早些去見,然後就回東京去吧,長安人多口雜,事情也多,你待久了,怕是不美。”

  薛開潮也應了,甚至都不問為什麽。一向因法殿位置分布,洛京就算是薛開潮的地盤,長安就是李菩提的地盤,她對這裏的暗中風雲一清二楚,說話不是隨便說的。

  一時心中都積壓著大事,想到將來的滾滾風雷,難免都不想說話,於是就去看拿了個裝了清水的大肚素色陶瓶過來的舒君。

  少年人不知道這番談話牽動多少風雲,隻是心無旁騖的將翡翠荷葉盤裏的白芍藥一股腦全裝進去,隨後試探著看向端坐的兩人,要他們觀賞。

  光禿禿沒有一片葉子的一把白芍藥,全都裝在一個大肚矮個陶瓶裏,花朵挨著瓶頸,望之單一,臃腫,矮。且插得毫無章法,和路上那把野花比,雖然一個插法,但參差不齊的野花居然更勝一籌。

  這白芍藥可是名品,稱作珍珠相的。

  李菩提笑,故意讚道:“真是從未見過的插花。”

  說著看向薛開潮,看來不用這個笑他一回是不能夠了:“你的眼光……獨樹一幟。”

  薛開潮也望著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的舒君,微笑,歎息:“倒有幾分野趣。”

  舒君真心隨便一插,雖然也喜歡花,但不知道究竟有多珍貴,隨手隨性。見他誇也不多說什麽,高高興興的站在一旁。

  李菩提這便起身告辭,也不用多留,出去了。

  薛開潮送走她,回到榻上,招手將舒君叫過來,將他當做隱囊一般倚靠著,闔目歎息,露出疲憊之態。舒君坐得端正,臉上愉快神色漸漸散去,室內寂靜,光影緩緩移動。

  滿室白芍藥花的芳香,薛開潮忽然問:“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靈體會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