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居家塵屑
作者:薛直      更新:2020-08-10 06:23      字數:3611
  舒君對薛家情形並不清楚,但看隻有幽泉和幽雲出去應付,而薛開潮並沒有露麵的意思,就猜測大約有蹊蹺。

  果然,入城後至薛家老宅是徑直從側門進去,四處報信的甚至都不是薛開潮這邊的人。舒君初來乍到,地方太陌生,也不敢亂走,隻是四下看看認認門。就發現雖然身處老宅之中,但這一塊已經隔斷,以回廊和院門聯通,其實算是大宅裏的一個小宅。守門人又都是他眼熟的護軍,有人想要進來大約裏麵立刻就知道了。

  地方比起別院自然差的多,不夠寬敞,也沒有什麽風景可看,舒君走走也就沒了興趣,從廊上回去。到了老宅,規矩就森嚴起來,不像是別院能住人的隻有湖心島那麽一塊,身邊也隻有幽雲她們幾個,舒君就安頓在了自己的房間裏。

  第一天擾攘不休,說是要給薛開潮接風洗塵,全家都赴宴。薛開潮如今是令主,薛氏一門宗族不小,算起來總有上千人口,枝繁葉茂。偌大家族要生活,自然免不了推舉一二能人出來主理各項事務。令主一向是不理會這些的,因此族長是薛開潮的叔父。叔伯對他都很客氣,好幾個人親自來請。

  舒君卻被留下,獨自吃過一頓飯,就在房中悶坐。

  留守的四個侍女都在忙著,舒君聽見聲音就去幫忙。薛開潮身邊的東西太多,天地玄黃四字頭的箱子從門裏擺到門外,天字頭的今晚就要收拾出來,不可謂不繁忙。

  如今節氣和地點都變了,擺設裝飾也要跟著變,舒君雖然不會布置,好歹乖巧聽話,有些貴重東西幽雨幽夜不放心交給別人,就讓他來搬。掛床帳的時候也交給他來掛,甚至還叫他在三四頂帳子裏挑一個。

  “反正你也要睡的嘛,你挑一個。”幽雨掩著嘴笑個不停。

  這些侍女在薛開潮麵前都敢開玩笑,舒君比薛開潮不知道好欺負到哪裏去了,當然不能放過他。舒君被打趣,嘴笨不會說話,隻好臉紅個沒完,低著頭還是指了一個柳梢黃色的帳子。

  如今是春天了,新找出來的帳子都是淺色,輕盈薄軟,和一路上用的差不多,用料很精致,就是拿出去直接給女孩們做衣服其實也合適,質料仿佛奶酪般瑩潤有光。

  舒君喜歡這個柳梢黃的。他在薛開潮身邊看的也不少,見冷色居多,但現在正是草木萌發的時候,還用冷色未免不合適。何況不常見的色或許薛開潮看到會耳目一新。

  要做的活已經做了大半,幽雨親自出去剪了新花和幾支柳葉拿進來插瓶,隨後陳設日常用物,譬如茶具香爐和經書,這就齊備了。

  幽夜手中整理著一個平常青麒麟睡覺曬太陽用的軟枕,忽然伸了個懶腰,說:“何必呢,回回都折騰,沒多久又要收拾。”

  她隨口抱怨,幽雨卻快步過來戳了她一把:“你胡說什麽呀!”

  幽夜年紀最幼,性情最活潑,幾個侍女都慣著她,容讓她,有時候難免說也不聽。被幽雨戳了一下也不服:“我說的是實話,姐姐也別裝不知道,咱們才不會在這裏長住,收拾這些不就是白收拾!”

  幽雨是個鵝蛋臉,麵相太溫柔,有時候難免鎮不住場子,聞言隻睨了她一眼,搖頭:“越是實話,越不能說,你以為就你一個人知道?賣弄什麽?”

  幽夜這才住了口,自悔失言,扭頭出去了。

  舒君雖然聽見了,但也當做沒有聽見,更沒有聽懂。幽雨也不去追人,左右環顧一圈後,招手把舒君帶了出去。

  走到屋外兩人就站在廊上,幽雨低聲問:“皓霜刀在哪裏?”

  舒君現在畢竟不好帶刀行動,不過還是好好收藏的,答道在房間裏放著,幽雨就叫他帶上刀之後到自己的房間見麵。

  舒君心弦忽然繃緊,好像有什麽等待已久的事情終於要發生了,提著一口氣匆匆回房帶好刀,轉身到幽雨房中。

  這些侍女比他資曆更老,也比他年紀大,都是女流,個個漂亮,舉止氣度都不凡。因此在他預料中房間不說奢華,至少綺麗。

  然而完全不是。

  幽雨的臥房也隔斷成裏外兩個部分,外頭遍地鋪席,一側陳設桌案,上頭擺放一組茶壺茶杯,另一側牆上掛著劍和一張素白麵具,牆麵上垂著一道簾幕,其他的就什麽都沒有了。

  簡樸,冷寂,哪裏像是個女孩兒的閨房。

  舒君吃了一驚,但卻,自己的麵容也冷靜沉肅下來,邁進房門後就自覺的關好門,返身在幽雨示意下像她一樣盤腿坐在了坐席上。

  幽雨伸手從他懷裏把刀拿了過去,拔出一半檢視雪刃,問他:“你曉不曉得,這是什麽刀?”

  舒君自然搖頭。

  幽雨指尖點在那隻麒麟頭上,對他微微一笑:“這是主君的標誌,你是已經知道的了。”

  舒君點頭。這一月他到處都能見到這個圖案,車馬,箱籠,武器,猜也猜得出是薛開潮的徽記。

  “但這把刀,並非獨一無二的。”幽雨道:“這把刀叫皓霜刀,是主君座下一支秘密護衛所用的刀。”

  舒君睜大了眼睛。

  “你看看這個。”幽雨從身側摸出另一把刀,和舒君的幾乎毫無差別,隻是更細,更長,錯金雲團紋刀顎下刻著兩個字:雲師。

  刀鞘刀柄其實都和舒君的刀一模一樣,但出鞘之後刀刃就截然不同,原來絢麗都藏之於內。那兩個字出自刀銘第一句:風伯吹爐,雲師煉冶。

  錯金雲團紋刀顎和銘文叫舒君一愣。

  幽雨的聲音仍然極低:“此時主君的心思已經變了,風向也要變,皓霜刀不再隻是護衛,你就是主君要親自安排的第一人。我既然拿著雲師,做的是皓霜刀的統領,自然要教你許多事,舒君,你的命運就和此時風雲一樣,都變了。”

  原來幽雨居然是薛開潮暗衛的統領,看她平常溫溫柔柔,實在令人意外。

  舒君默默看著她,驚疑不定。幽雨不由伸手在他手臂上拍了兩下,安慰道:“放心,你現在隻需好好跟著我學,等你有了靈體,咱們也該到了東都,到時候你就什麽都知道了。”

  竟還要到東都去。放在平時這句話就足夠舒君吃驚,然而此時此刻還有靈體二字搶占舒君的注意力,反倒把這個給忘了,隻失聲道:“靈體?我嗎?”

  他天天看著薛開潮的那隻青麒麟,對靈體已經看做超凡脫俗的一種東西。偶爾他和青麒麟麵對麵遇上,也曾被青麒麟穿體而過,那感覺好像一團煙霧,甚至根本沒有什麽感覺,有時候他卻能夠摸到豐軟卷毛,感覺實在很神奇。雖然心中喜愛,但也知道那是世上無二的,如何想過自己也可以有?

  幽雨卻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對陰陽魚在空中出現,隻有一麵妝鏡大,一黑一白,互相銜尾,徐徐轉動不止,像活著的太極圖,還有青碧水波蕩漾。

  “怎麽沒有?你以為自己就很平凡麽?”幽雨微笑。

  她平常因太過溫柔總是叫人低估,此時此刻麵容映照陰陽魚身上的碧彩,居然熠熠生輝,令人不敢逼視。

  舒君現在已經不是沒有見過靈體的土包子,隻多看了兩眼,卻不試著伸手去摸,見她確實有把握,就問:“那我該怎麽做?”

  幽雨道:“你是否還記得,帶你回別院那天,主君曾經探過你的經脈?那條線後來引出一個繭子將你包裹。雖然你自己身在其中看不清楚,但你平常難道毫無感覺?你在台上輾轉騰挪,偶有失誤也都是你自己身體裏的靈氣救場。你無人指引已經強成這樣,隻需靜心練一練入門功法,凝結靈體也不過是手到擒來。”

  之後的訓練才是真的苦,不過幽雨就省略沒說了。

  舒君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陰陽魚,想起一樁舊事:“我小時候有一年,山上仙師路過收取弟子,帶走了鄰家的哥哥,卻也沒有注意我,我真有什麽天賦,為何當初沒人發覺?”

  這倒是一件新鮮事,幽雨沒有想到。想想舒君離開村子的時候是十一二歲,那麽仙師一定是在這之前的事情,那時候他小,孩子肉身純淨,根骨更容易看清才對。

  幽雨也不知道為什麽,隻是笑:“難道你不信主君麽?他可從沒有看錯過。”

  這樣一說,舒君也就打消了疑慮。

  當今世上修行,其實頂好是出身世家大族,譬如薛家已經是頂尖的。家族強大,遍地都是修為精深的人物。如果沒有好出身,那麽依附其中也是很不錯的選擇。

  如果出身低微但天資卓絕,那另一條路就是被門派收入其中,將來也可能有大造化。

  總之,一條路是拚血脈和人際關係,一條是拚天資與運氣。

  不算公平,但世上本來也沒有什麽公平。

  舒君若是當初被世外高人帶走,或許如今已經小有名氣,怎麽也不會是現在這個遭遇了。這些年來他飄蕩流離,家破人亡,村落被焚,淪入賤籍難以翻身,和那位鄰家哥哥,早已不是同路人。

  二人命運都是一朝改變,舒君到了今天驟然聽聞自己能夠成為幼時當做神話來聽的那種人,且驚且喜。

  雖然他也確實發現身上有些異狀,然而聽說過的靈力強大天資卓絕的例子無不聲勢浩大,反而自己好像隻有一點點本事,勉強幫著自己能安穩吃這碗飯罷了,怎麽都沒有想過居然是比別人都要強的。

  他不知道從無指引就能夠根據需求使用靈力,已經是萬人之中難出一個的天才。

  幽雨說做就做,其實是個急脾氣,拿了一個卷軸給他看,指點穴位經脈,又將口訣教給他一起帶回去,以後都要背過。隨後再告訴他怎麽呼吸吐納,叫他勤練。最近薛開潮事多,在家也閑不下來,正是他修煉靈體最好的機會,應該抓緊才是。

  舒君都聽進去了,吃完晚飯就開著窗對著月亮打坐,呼吸吐納好久,始終沒有入定,隻是望著月亮發呆。

  今夜薛開潮到底是沒有叫他過去,甚至到了夜深也不曾回來。一陣夜風吹過樹梢,有跡無形,隻有樹影落在窗前人身上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