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晝行夜舒
作者:薛直      更新:2020-08-10 06:23      字數:3268
  隻為青麟君的一句話,一夜之間他們就收拾好了大半行李,第二天還沒過午車隊就啟程了。

  舒君多數時候仍然和侍女們在一起,夜裏倒是都在薛開潮的馬車上。

  青麟君不願意用藥,每次侍女一問就說是傷口長好了,不必再用藥了,夜裏卻每每叫舒君一起睡,自己好取暖。

  再多上幾次,舒君也就明白過來他根本不是已經好轉,那傷疤雖然已經慢慢合攏,但一定有什麽問題在內裏尚未痊愈。

  但他不敢說,也不能問,隻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白日薛開潮不要他在身周,話也說得很直白:“這一路上你多看看,多玩一玩,等到了西京,就沒有這種日子了。”

  舒君不明白的是這種日子究竟是什麽日子,但明白這是為了自己好,於是奉法旨成天玩樂。

  他小時候遭逢大變,顛沛流離,後來又到戲班,可以說沒有一天無憂無慮的日子,現在居然補上了。

  車隊從南到北,所見風景俱美。且青麟君的車隊與尋常的車馬都不同,走起來穩當,地方又寬敞,一點都不顛簸,還有許多點心可吃,舒君要是仍然是個孩子,日子是能過得很快活的。

  然而他並不是,又發現六個侍女幾乎寸步不離薛開潮的座駕左右,他自己也時常被納入保護圈之中,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薛開潮不常出來,雖然他們有好幾匹神駿都是薛開潮的,但他卻從來不騎,也很少在人前露麵。

  白日趕路,晚間休憩,其實並不輕鬆。

  有一天舒君采了一束野花,拿進薛開潮的車裏找了個瓶子插,屏風另一側就是幽雲低低的說話聲:“李夫人接了信,卻沒有說什麽。見主君不要新的護軍,也沒有派人來。這樣終究太險了。”

  聲音輕柔,如同泠泠山泉,卻帶著擔憂。

  舒君在外頭靜靜撥弄那束野花,一聲也不吭。他不知道李夫人是誰,但屏風那一側的氣氛絕不是讓他能夠插進去的。

  薛開潮的處境或許沒有那麽糟,但舒君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一腳踏出懸崖,站在風口浪尖。其實薛開潮就站在他身前,舒君所感覺到的風雲掃到自己身上已經隻剩一點點,如果他已經感覺自己岌岌可危,真不知道薛開潮眼裏到底看到了什麽。

  若是一個感情用事的人在絕望之際被薛開潮搭救出火坑,或許此時此刻已經死心塌地傾慕起青麟君。別說是賜刀,就是賜什麽都會感激不盡。

  甚至無需感情用事,換個人心中都沒有舒君的這種對龐大未知事物的恐懼,隻會一心一意沉溺於人生際遇的奇妙,還有青麟君的容貌。

  世上能夠逃離猛獸鮮豔皮毛,鋒利爪牙的人又有多少?

  舒君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回事。他自然是感激薛開潮的,若是沒有被帶走,現在說不定就成了屍體。即便能夠勉強保全,一生隻會沉淪泥沼,絕沒有逃脫可能。

  更不要說薛開潮賜刀就是將他視作心腹了,待遇其實不低。

  薛開潮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大恩大德。舒君此生隻要能做到,一定會對他言聽計從,連個不字也不會說的。

  但他仍然恐懼。

  是一種氣息,或者隻是直覺,他眼中的薛開潮如同壁立千仞,站在下麵就讓他喘不過氣,更沒法生出什麽攀附之心,上進之意。

  像巨大的野獸整個的俯身把他壓在肚腹下麵,是一種保護,但也是震懾。

  薛開潮說你是我的,起先舒君並不明白,後來發現,對方從不警惕自己的行動,也沒有要求過自己的忠心,並非一種馭下手段,或者欲擒故縱。隻是沒有必要,隻是理所當然。

  和對待一桌一椅,一房一舍的態度是一樣的。舒君還沒有被他看在眼裏。

  再說,薛開潮又需要他什麽呢?人間最強的怕不就是令主了吧?就是皇帝也不能勉強薛開潮,天下更是人人都敬仰他,就算有小人作祟,但誰能遮住明月輝光?

  舒君心裏並不擔心他,隻擔心自己能否留下,是否能夠不負所望。

  那束野花是晨霧一般的淺紫和乳白,十分細小,葉子卻大,對生如同羽扇。舒君擺弄來擺弄去,幾乎忘了裏麵安靜好一陣了。

  半晌,薛開潮道:“她是知道我的,自然不擔憂。你不必擔心她是否可信。去吧,我不會有事的。”

  幽雲也不再多說,低聲應諾,繞過屏風出來,在舒君身上看了一眼。她身姿筆挺,肅穆堅毅,看上去有些嚇人。舒君看回去,卻發現她眼中隻剩下柔和的歎息,並不是在審視自己。

  “進去吧,主君累了。”幽雲說完這句,就掀開車簾跳出去了。

  舒君捧著毫無紋路與裝飾的素白瓷瓶進去,將之放在正靠坐在軟榻上支頤看書的薛開潮手邊小幾上。

  薛開潮撥冗看了一眼。他生得如同一座玉山,巍峨又俊秀,漫不經心的動作和眼神也震撼人心。舒君姿態溫順,跪坐在下,把頭靠在他的榻沿,低聲道:“主君,情況已經很壞了麽?”

  視野之中那束原本生於荒野毫無特別之處的野花安穩開放在矜貴無比的甜白釉中,薛開潮用手撥弄小巧花朵,指尖如玉,比白瓷瓶更瑩潤。

  “你看到了什麽?”

  薛開潮聲音又低又鬆軟,像清晨開門看到的整整落了一夜的積雪,蓬鬆,暄軟,像雲片糕,但摸起來觸感是冷的,也並不甜。

  舒君搖頭,如實答道:“我不知道,我甚至沒有見過太多人。停靠驛館的時候有人乞討,我聽見有人說收成太差了,還有人說已經快要過不下去了,官老爺們也絲毫不肯放鬆……”

  他說著,又疑惑起來,抬頭去看端坐在榻上的薛開潮:“可是這又與主君有什麽關係呢?”

  沒說出來的那句話是,你分明是天下最不需要擔憂這些的人,為何叫我去看這些。

  薛開潮合上書交給他放在一邊,雙手交疊向上放在膝上,姿態像是一座神像。

  “目如青蓮”,舒君忽然想起一句神聖的頌詞。

  他心中原本有疑惑翻騰不休,現在卻似乎忽然鎮定下來,目光微垂,落在薛開潮雙手上。這坐姿十分隨意,並不是在修行,因此雙手也很放鬆,手指自然分開。舒君若有所思,大膽的伸手去勾他的手指。

  薛開潮默不作聲看著他,並沒有阻止的意思,反手握住舒君的手,權當暖爐。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他的寒症沒能逐漸痊愈,反而越來越厲害,獨自坐了這一陣,手腳都是冰涼的。

  然而天氣已經越來越暖和。舒君心中擔憂,隻好時常在薛開潮麵前晃蕩,好讓他想得起來取暖。多摟抱上幾次,兩人也就開始習慣肌膚相觸,彼此都不覺得不自在了。

  拉著手,舒君仍然等待答案。

  薛開潮卻從未被人問過這種問題,自己也覺得奇妙,片刻後答道:“淩然在空中者,一定紮根於地下,看似與我無關,其實誰又能脫離俗世?”

  舒君有聽沒有懂,但總之明白了這些都和薛開潮有關。至於怎麽有關,對方又為什麽需要這些信息,他就不怎麽在乎,也不去想了。

  從前舒君也隻是道聽途說,並不真正了解天下到底是什麽樣。他跟著戲班輾轉多地,雖然看遍了人間蒼涼故事,也在戲本上讀過不少奇人異事,但正經的事務他卻從沒有機會知道。天下有二位令主,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如今是雙生女帝並立,甚至還知道皇帝權柄旁落,朝中全都是貪官汙吏,人人狼子野心。

  然而路上隨便拉個人問問,都能侃侃而談,舒君知道這些就更不奇怪了。

  在他看來,其實民間一直以來過的都是苦日子,從他有記憶的時候就如此,賦稅繁重,豪強官紳不停的吸血,也就不能懂這與薛開潮如今的處境有什麽關係。

  民間信奉令主不是一天兩天,算來從開國起也有數千年了,向來把他們當做人間之神。神和人根本不在同一個世界,又怎麽會息息相關?

  舒君心裏,大概也是這樣想的。但他也不好奇,更不多問,隻是說:“那回京後,又會怎麽樣?”

  其實他是想問,路上是否會出意外。幽雲她們嚴防死守就已經說明了路上會有危險,舒君雖然不信薛開潮會死,但卻知道自己死掉是很容易的事,難免睡不安穩。

  固然薛開潮會救他,但桌椅板凳將保全自己希望寄托在主人身上,未免太自大了。還是大家都安穩,他才最有可能安穩。

  薛開潮並不避忌他,也不像他需要迂回才能說話:“放心吧,路上不會出事的。是時候用膳了,你出去看看。”

  舒君心中懷疑,但也不問了,點點頭從他膝上下去。臨轉身時餘光看到薛開潮又在撥弄那幾朵紫霧色的野花。

  這花名叫千日好,生於牆角屋後和荒野,一年到頭都看得見。原本是賤花,不值得貴人賞玩,更沒有人在意,但舒君將它帶進來,薛開潮也就將目光移到它身上。

  被薛開潮看在眼裏,被甜白釉襯托,平白無故就增添出幾分嬌弱與可憐,居然也珍貴起來了。幸運不過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