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課是體育課。
作者:靈希      更新:2020-08-09 19:36      字數:9660
  更衣室裏滿是女生嘻嘻哈哈的聲音,鍾茗推門走進去的時候,笑聲有一刹那停頓,不屑的目光猶如一道道小匕首,穿過空間的距離淩遲著鍾茗的臉,鍾茗往前走了兩步,一把椅子忽然從地麵上劃過,直接撞到了鍾茗的膝蓋上。

  鍾茗皺皺眉頭,伸手按住膝蓋。

  她回過頭來就看到了把椅子踢過來的那個女生,女生絲毫不懼地望著她,嘴角浮現出一抹冷冷的笑容。

  鍾茗按了按膝蓋,她沒說什麽,轉身走到自己的儲物櫃前,打開沒有鎖的儲物櫃,接著怔在了那裏。

  下午的陽光暖洋洋的從更衣室的窗口照進來。

  鍾茗默默地望著自己的儲物櫃,在她的身後,那些女孩說笑的聲音忽然停止下來,一束束飽含冰冷的目光如芒刺一般紮在她的背上,身後死一般的寂靜預示著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鍾茗回過頭來,看著站在窗口的江琪,“我們談談。”

  江琪回頭望了望鍾茗,她微微一笑,一身的白色運動服讓她飽滿的麵孔散發出更加青春洋溢的光芒來,她的目光在鍾茗的麵孔上逡巡了一圈,接著什麽也沒說,昂首挺胸地走出了更衣室。

  其他人陸陸續續地跟著她走了出去。

  有人在出門前冷哼了一聲,“真好笑,她也不想想她做的那些事情,她怎麽有臉和江琪說話?!”

  隻有從胸口傳來的,緩慢心跳聲。

  其他的,都是死寂。

  鍾茗一個人站在諾大的更衣室裏,影子孤零零地映在地麵上,而在她的儲物櫃裏,被紅墨水澆過的運動服像是浸在血泊裏。

  男子更衣室。

  籃球場外傳來球隊訓練的聲音,這些新球員因為穿了新球衣而比往日更加賣力的訓練,鍾年一個人坐在更衣室裏,他身上穿的,依然是那套舊球衣和已經很破舊了的運動鞋。

  更衣室的門被打開了。

  鍾茗抬起頭,他看到體育老師走進來,體育老師手裏拿著新球衣,全都遞給了鍾年,“這是你的。”

  鍾年猛地愣住,一股突然湧上來的自卑和羞愧讓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手足無措地說道:“我……我沒交錢啊,我不要。”

  “你姐今天上午來給你交的錢。”

  體育老師走出去了。

  鍾年呆呆地站在那裏,過了好久之後,他默默地換好球衣,他低下頭繼續係著破舊運動鞋上的鞋帶,手指靈活極了,係好了鞋帶,他伸手在鞋麵上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擦掉那些根本就看不見的灰塵,一縷劉海從他的額頭前垂下來,他低聲說:“姐。”

  他的眼眶無聲地紅了。

  鍾茗擰開水龍頭,冰涼的水嘩嘩地流下來,澆在運動服上的紅墨水慢慢地從水裏彌漫上來,像是大片大片的血跡,鍾茗的手指泡在水裏,她望著越來越紅的水,忽然把手從水裏抽出來,渾身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

  ——鍾茗,如果你這麽對我,那我死了算了!

  ——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

  鍾茗呆呆地看著洗手池被紅墨水染紅的水。

  她再次默默地把雙手浸入冰涼的水中,揉搓著運動服,額前的一縷黑發垂下來,在她的眼前無聲地晃動著。

  “我他媽的怎麽知道你真的敢!”她一麵揉著衣服,一麵深深地低著頭,輕聲說,“簡直被你這個混蛋害死了。”

  池底的蓋子被打開。

  紅色如血液的水嘩啦嘩啦地流下去,接著下水道裏傳來一聲聲響,就好象是一個吸血鬼吸飽了血之後,滿意地打了一個飽嗝。

  體育課,男生都在球場上飛馳,女生大都集中在教室裏吃零食,鍾茗走進教室的時候,就聽到一句,“這樣對她也太便宜她了,你說要不要去收拾她弟弟啊?”之類的話,鍾茗立刻回過頭,她看到了坐在位置上的江琪,還有她身邊的幾個女生,那幾個女生也回頭望了望鍾茗,臉上露出了冷漠的表情。

  鍾茗的目光停留在江琪的麵孔上,她的目光第一次冷得像兩把利劍,“你們對付我可以,但你們碰我弟弟一下試試看!”

  “你發什麽神經!”江琪身邊的一個女生忽然拍案而起,堪稱“正義的使者”,相當憤怒地朝著鍾茗吼道:“裝什麽清高,你還真把自己當苦情戲女主角啊,全校誰不知道你的變態事跡!你和你弟弟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鍾茗看了看那個女生,冷冷一笑,“的確,我們不是好東西,你是好東西,你去死吧你!”她轉頭回座位,但是淩空飛來的一個水杯狠狠地砸中了頭,連著水杯裏的半杯水一起澆了她的側臉,教室裏,立刻響起一陣嘻嘻的笑聲。

  鍾茗默默地抹掉自己臉上的水,然後轉過頭來對那些笑聲傳來的方向麵不改色地說道:“好啊,你們還有什麽招數,一起來啊!”

  啪!

  迎麵來的,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鍾茗朝後退了一步,緊接著,腹部又挨了一下撞擊,她直接跌到了桌角去,疼得發不出聲音來,有女聲在她的頭頂惡狠狠地響起,“鍾茗你這個賤人,你憑什麽跟我們擺這麽囂張的嘴臉!”

  鍾茗把頭埋了下去,她伸手捂著自己的肚子,說不出話來。

  有女生跑去關上了教室的門,接著朝其她女生做了一個“沒有問題”的手勢,有更多的女生圍了過來,擠擠挨挨地站在鍾茗的周圍,“打她。”“看到她的臉就生氣!”“她把江琪害得那麽慘!”“她就是個凶手!”這樣的話,此起彼伏,猶如一根根毒箭,不斷地刺向她,劈裏啪啦的巴掌聲,不間斷地落在她的身上。

  鍾茗抱著自己的頭,蜷縮在桌角沒有動,沒有反抗。

  不知道被打被踹了多久,周圍似乎安靜下來了,那些女聲也打累了,鍾茗吸著冷氣,頭發亂蓬蓬的,慢慢地睜開眼睛,她看到了依然坐在位置上的江琪。

  江琪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她望了鍾茗一眼,然後淡淡地別過頭去,手撐著臉腮,目光淡淡地看著窗外的風景,仿佛剛剛發生的那些混亂都與她無關。

  鍾茗從地上站起來,她低下頭,眼眶一陣發漲,她深吸一口氣,“江琪,你還要怎麽做才能放過我?”

  教室裏一片死寂。

  江琪似乎看夠了窗外的風景,她終於回過頭來,淡淡地看了一眼鍾茗,“那麽你也死了吧!”

  教室的門被轟然推開。

  打完球的男生們滿頭大汗地衝進來,還不住地叫嚷著,“你們這些女生真煩人,幹嘛把門關上。”

  有人猛打鍾茗的後背。

  鍾茗再次一頭栽了下去,與此同時,有人一腳踩在了她的小腿肚子上。

  有那麽一瞬間,鍾茗覺得,自己還挺像苦情劇裏的女主角。

  被一群女生欺負,還要忍聲吞氣地忍受,再後來,呼啦啦地進來一群男生,看著她顏麵掃地,而且,這些男生中間根本就沒有男主角,他們愣愣地站在那裏,看著趴在地上的鍾茗,緊接著,又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位置上的江琪。

  這些男生的眼眸裏同時出現了“可以理解。”“發生這件事情是理所當然的。”“早知道江琪會對付鍾茗,終於開始了啊。”之類的種種光芒。

  外麵傳來老師的聲音,“你們一大群人堵在門口幹什麽?上課了不知道啊!”

  男生和女生立刻就散開了,鍾茗從地上站起來,忍著疼痛坐回到位置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江琪,江琪拿出一本立體幾何練習冊,仔細地做著上麵的題目,她臉上平靜的表情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給你。”

  一張紙巾從身後送了過來,那個人的聲音很小,小的甚至讓鍾茗以為自己是幻聽了,但紙巾確實是明明白白地送到了自己的眼前,握著紙巾的手指蒼白修長。

  鍾茗回過頭。

  林森始終低著頭,鍾茗隻能看到他烏黑濃密的頭發,他伸手把紙巾遞給她,捏住紙巾的手指竟然緊張的有些微微顫抖,說話的聲音也是結結巴巴的,“你嘴角有血絲,還有……。”

  為什麽要用這樣小的聲音?這樣小心翼翼的動作?

  為什麽連頭都不敢抬?

  因為你害怕別人看到,你遞給我一片紙巾,你幫助了被全年級唾棄厭惡的我,我就是一灘汙水,也會讓你沾染上不幹淨的汙漬,是這樣的吧?

  鍾茗安靜地笑一笑,“不用了,謝謝你。”

  她轉過頭去,用手指胡亂地揉了揉嘴角,似乎隻有嘴角破了一塊皮而已,看來她剛才被打的時候拚命護住臉的行為還是十分正確的。

  至少放學的時候,鍾年看不出來她挨過了打!到時候就跟他說,自己看書入迷,不小心被筆戳的,他知道她一直都有咬筆的毛病。

  放學的時候,鍾茗才走到自行車車棚,就看到鍾年站在他們的自行車前麵看書,他低著頭,半邊側臉融入夕陽裏,修長的身體在地麵上留下長長的影子,有幾個高一年級的女學生,從他麵前走過去,同時故意放大了說笑的聲音。

  他抬起頭來,一眼望見了走過來的鍾茗,接著充滿陽光地笑起來,“姐,我在這呢。”

  當他的眼眸裏清晰地出現鍾茗的麵孔時,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下意識地伸手過去摸鍾茗的臉,“姐,你怎麽了?”鍾茗躲開了他的手,然後抬起頭來很自然地笑道:“沒什麽,看書的時候入迷了,結果用筆戳到了嘴角,破了好大一塊。”

  鍾年的目光默默地留在了鍾茗的麵孔上。

  鍾茗推了鍾年一把,“走吧,快點回家,回去我給你做飯吃。”她又往鍾年的身上看了一眼,皺起眉頭,“我給你買了新的運動服啊,你怎麽還穿著舊的。”

  鍾年低下頭,他的聲音有點悶,“嗯,新的放在書包裏了,舍不得穿。”

  “笨蛋。”鍾茗很欠扁地笑起來,仰起頭來拍了拍鍾年的肩頭,在不知不覺間,鍾年已經高過她很多很多了,她還是一副哄小孩的架勢,“不就是一套新運動服嘛,用不著這麽省。”

  鍾年抬起頭,他看到鍾茗的笑臉像是一朵芬芳馥鬱的花朵,在夕陽下十分的鮮活自然,他默然的目光在她的額頭上停留了片刻,接著壓低聲音說:“姐,你等我一下,我一會兒就回來。”

  他不等鍾茗回答,自己轉身就跑出了車棚。

  鍾茗愕然地望著鍾年跑遠,也許是忘了什麽東西,她這樣猜想著,然後拿起鍾年剛剛放在一邊的小說看了幾眼,手機響起來了,鍾茗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是一條短信,孟爍發過來的。

  ——你還好吧?

  鍾茗朝著手機屏幕看了半天,自言自語地說道:“好啊,我都快好死了!”她這樣說完,卻在手機上打下另外一行字。

  ——我沒什麽事,你好好養你的腿吧,趕緊出院,我可沒空去看你!

  有人從她的身邊走過去,鍾茗抬起頭,她看到了班上的林森,他也是來取自行車的。

  林森猶豫地看了鍾茗一眼,半晌終於低聲說了一句,“你找點藥膏擦擦吧,已經青了很大一塊了。”

  “什麽?”

  “你額頭上的傷口,已經瘀青了很大一塊了,看起來真嚇人。”

  鍾茗一直跑到教學樓下,她看到了和江琪那一群女生站在一起的鍾年,而且很明顯,是鍾年攔住了江琪她們的路,他瘦高的身影此刻挺得像一杆旗幟,就在鍾茗想要叫他回來的時候,她聽到了他說話的聲音,“江琪姐,不要再找我姐的麻煩,那件事也不完全是我姐的責任,我姐也很難過!”

  被女生簇擁在中心的江琪望著清秀的鍾年,她淡淡地與鍾年對視著,彼此都沒有退讓,江琪身上的純白色校服在風中微微地晃動著,她揚起嘴唇,饒有趣味地笑:“行啊,想讓我放過你姐,那你跪下來求我啊。”

  耳旁是巨大的風聲,吹得正前方的旗杆上麵的紅旗呼啦啦地響著。

  鍾茗站在教學樓的拐角處,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他們,她覺得眼睛裏被什麽狠狠地刺著,滾熱的感覺充溢了整個眼眶,就好像是從眼底裏流出來的,是烏溜溜的血液。

  江琪和一群女生站在台階上。

  瘦高修長的鍾年默默地低頭跪在地上,小聲說:“求你了。”

  鍾茗還記得很小的時候,媽媽早就走了,爸爸再一次喝多了酒,回家來耍酒瘋,拿著皮鞭抽她和鍾年,她被抽得遍體鱗傷,卻還要抱著九歲的鍾年,一麵保護著鍾年一麵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你想讓我們死,我們就偏偏不會死,我們就偏偏要活著。”

  膽小的鍾年在她的懷裏哭著哀求:“爸,求你了,別打我姐。”

  鋒利的刀片一點點掛割自己的皮膚,血從皮膚下一點點地沁出來,通紅的,滾燙到讓人害怕的鮮血,血跡慢慢地擴大,漸漸地,形成一片可以吞噬一切的紅色沼澤,連帶著,將她一塊吞沒下去。

  站在教學樓拐角處的鍾茗擦擦自己臉上的眼淚,默不作聲地轉頭離開。

  一起長大的時光。

  漫長的,溫柔的,傷心的,共同支撐的日子,他們就這樣,用彼此的方式,默不作聲地保護著對方。

  鍾年回到自行車棚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自行車棚裏點著一盞小燈,他看到鍾茗還等在那裏,低著頭用手捏車胎,看車胎裏還有多少氣。

  鍾年走過去,把剛買的藥膏遞到了鍾茗的麵前,鍾茗抬起頭,她從他的手裏接過藥膏,鍾年的臉色有點漲紅,猶豫了半天,還是小聲地說:“這可不是擦嘴的,是擦額頭的。”

  鍾茗嗬嗬地笑起來,“你看著吧,我決定了,下次江琪再讓那群死女人打我,我就狠狠地打回去。”

  “你真的可以嗎?”

  “那還用說,笨蛋,你別忘了小時候你被別人欺負都是誰幫你打回來的!”

  【二】

  按下開關,卻沒有燈亮起。

  窗外是淡淡的夜色,他們推開門的時候就看到了亂成一團的客廳,燈管都被砸碎了,滿地的碎玻璃碴子,有人剛剛在這裏狂砸了一番。

  鍾茗和鍾年同時怔怔地站在門口,還是鍾茗最先反應過來,她把鑰匙往鞋架子上一扔,憤怒地說道:“那個王八蛋肯定又回來了,下次我們換門鎖!”

  鍾年有點難色地看看鍾茗,“姐,別這麽說爸。”

  鍾茗把鍾年往他自己的房間推,“行了行了,我知道不能在你麵前叫他王八蛋,你先進屋看書去,我收拾好叫你出來吃飯。”

  “姐,我幫你弄飯。”

  “看你的書去吧,我用不著你。”

  “姐……”

  “不許出來啊,出來小心我揍你。”

  鍾茗把鍾年攆到屋裏去之後,自己轉頭看了看一片狼藉的臥室,她快步走到客廳的沙發下麵,臉色有些惶然,把手往裏麵的格子裏用力地伸,格子裏麵空蕩蕩的,果然所有的錢都已經被他拿走了。

  鍾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心裏恨恨地咒罵了一句,“王八蛋。”接著,她不動聲色地低下頭,從一旁拿過掃帚,把地上的碎玻璃碴子掃成一堆。

  碎玻璃碴子在掃帚下麵發出嘩嘩的聲響。

  鍾茗費力地彎著腰,從窗口射進來大片大片灰白的夜色,將她深深地籠罩起來,一縷頭發垂下來,在她的眼前不停地晃動著,她的眼珠轉了轉,眼淚無聲地落在了那些散碎的透明玻璃碴子上。

  鍾年才做了幾道物理題,就聽到一聲門響,是鍾茗端著飯菜走進來了,鍾年聞到了飯菜的香氣,“有魚。”

  “就要期中考試了,你吃點魚補腦子。”鍾茗把挾了一大塊魚肉放在鍾年的碗裏。

  鍾年嘿嘿地笑著,連著扒了幾口飯之後說道:“姐,我在學校的論壇上看到一個找家教的工作,教一個小學的孩子,我想去試一下。”

  “掙錢的事用不著你,姐還指望你給我考一個清華呢。”鍾茗又給鍾年挑了一塊魚,“放心,姐養得活你。”

  吃完晚飯後,鍾茗在廚房把碗都洗完,她走到鍾年的書房前麵,無聲地朝裏麵看了一眼,鍾年低頭很認真地看著書,台燈的光芒暖暖地籠罩著這個始終太瘦的男孩子,他的側臉是溫柔清秀的線條。

  鍾茗揉揉眼睛,默默地轉身下了樓。

  晚上八點鍾的時候,街上正熱鬧。

  鍾茗把自行車停在一棟破舊的樓下,她仰頭朝著樓上的一個燈火通明的窗戶看了一眼,然後上了樓,一直走到五樓,她伸手在門板上先敲了三下,接著又停了停,再慢慢地敲了兩下。

  房門裏麵終於傳來腳步聲,有人問:“誰?”

  鍾茗咬著牙說:“我找鍾方偉那個王八蛋,我知道他在裏麵。”

  門打開的時候,眼前一片雲霧繚繞,鍾茗看到父親坐在沙發的一角,另外還有幾個中年男人正在一旁吞雲吐霧,裏麵的一個房間緊緊閉著,裏麵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響,後來,又是麻將牌清脆的撞擊聲。

  鍾茗走上去對父親說:“你拿走的是我和鍾年下個月的夥食費,你把它還給我,不然我和鍾年下個月沒……”

  “沒飯吃”那三個字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

  迎麵來的一巴掌在女孩子的麵孔上狠狠地打過,鍾茗朝後退了一步,她覺得自己的耳朵那一瞬間轟轟作響起來,好像是瞬間失聰了,她抬起頭,看到父親猙獰的麵孔和一張一合的嘴。

  無非是“賠錢貨!”“甩都甩不掉的兩個累贅!”“你給我滾遠點!”“就他媽的因為你,害老子今天手氣這麽爛!”之類要多惡心就有多惡心的話。

  鍾茗用手揉了揉火辣辣的麵頰,她望了望被煙霧熏得麵目蠟黃的父親,不動聲色,一字一頓地說道:“你是不是想讓我報警?”

  一屋子都在刹那間寂靜下來了,幾個中年賭徒立刻都把目光投向了鍾茗,緊接著,又把目光轉到了鍾方偉的身上,一個滿臉堆笑的人站出來說:“老鍾,既然你姑娘說出這話來了,你自己看著辦啊!”

  鍾方偉的臉皮刹那間漲成了紫紅色,不由分說一腳就朝著鍾茗的肚子踹過來,一麵踹一麵破口大罵,“操你媽的!”

  鍾茗一頭栽到了地上去,一口氣沒喘上來,腹部的疼痛讓她一陣猛咳,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肚子,轉過頭來望著父親,臉上的笑容有些瘮人的慘白,“那是,你個狗屁混賬王八蛋,我相信你有這本事,不然哪來的我和鍾年!”

  下樓的時候她疼的額頭上全都是冷汗。

  肚子一抽一抽地疼,跟有人在那裏一下下地揪著她的腸子一樣,鍾茗一步一挪地走到自己的自行車旁,夜風呼呼地從她的耳邊吹過,身後傳來腳步聲,有人叫她,“鍾茗。”

  鍾茗回過頭,看到剛才給她開門的一個中年男子走過來,一臉和善的笑容,“茗茗啊,家裏沒錢了是吧?關叔叔給你。”

  他從衣袋裏拿出幾張一百塊來,塞到了鍾茗的手裏,鍾茗始終低著頭,關叔叔把手放在她的肩頭上,不輕不重地拍了拍,“你爸就在這玩幾天,到時候就回家去了啊。”

  鍾茗的手裏握著那一把錢,她的眼眸裏一片死寂,如被潮水淹沒的黑夜,透著充滿恨意的寒冷。

  “告訴鍾方偉那個王八蛋,他一輩子都別回去,他最好死在外麵!”

  推著自行車在路邊等綠燈的時候,對麵正巧是一家火鍋店。

  隔著玻璃窗就能看到裏麵熱熱鬧鬧吃火鍋的人,鍋裏沸騰的湯冒出衝鼻的香味,各種美味在鍋裏不停地翻騰著,她看到了一個女孩和一對中年夫婦坐在一起,笑嗬嗬的中年男人從火鍋裏挾出了滿滿一筷子東西,全都放在了女孩的碗裏,正在喝可樂的女孩不耐地搖搖頭,用筷子把碗裏不愛吃的東西全都挑了出來。

  鍾茗記得爸和媽以前帶著她和鍾年一起來吃過火鍋,那時候她和鍾年都才七八歲,那時候媽還沒有結識某個可以一擲千金的大富翁,爸也沒有染上賭癮,那時候她和鍾年鬧著要喝可樂,媽說可樂喝多了對身體不好,小孩子更不應該喝。

  爸笑嗬嗬地說:喝吧喝吧,一次兩次沒關係。

  綠燈亮了。

  鍾茗低著頭推車過馬路,眼淚就像是開了閘的水龍頭,源源不斷地從她的臉上流下來,一滴滴地落在斑馬線上。

  身上的手機振動起來。

  鍾茗把自行車停在花壇一邊,自己拿出手機坐在花壇上,路燈從她的頭頂照下來,她看到手機屏幕上出現了鍾年的名字,鍾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調整好自己的情緒,這才按下了電話接通鍵。

  “姐,你上哪去了?”

  鍾茗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嗬嗬地笑著,“去麵試你說的那個家教啊,結果人家不要我,說要大學生,他家一個小學的孩子還要大學生當家教,真變態。”

  鍾年說:“算了,你快回來吧,都快十點了,我等著你啊。”

  鍾茗握著手機,深深地低下頭,眼淚一顆顆地落在地麵上的一片落葉上,她沒有辦法張口說話,因為害怕自己一張口就是啜泣的聲音,她努力地壓抑了好久,終於穩定了聲音,應了一聲:

  “嗯,我這就回家,你等著我。”

  放下電話的時候,眼淚已經洶湧而出。

  鍾茗低著頭坐在花壇上哭了半天,嘴裏全都是鹹澀的味道,肚子還是一抽一抽的疼,後來她咬咬牙,從花壇上站起來,就在她準備推車走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挺高大的男生站在花壇邊上,用奇怪的目光望著她。

  鍾茗掉頭就走。

  那個男生忽然開口說:“你哭什麽呀?”

  鍾茗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男生,她毫不吝嗇地給了他一個大白眼,冷冷地道:“你管得著嗎?你是誰啊你?”

  “我是裴源。”

  【三】

  ——茗茗,我喜歡你

  ——少開玩笑了。

  ——你看我的樣子像開玩笑嗎?再說我有那麽無聊嗎?

  ——……你這臭小子是不是想害死我!

  突然而至的大霧,把眼前所有的景物都遮擋住了,哀傷在那個笑起來像小孩子一樣的少年眼中無聲的凝聚。

  慢慢地,形成大片大片鮮血淋漓的傷口。

  宛如橫亙在心口上的,一片鋒利的刀片,心髒每跳動一下,都可以感受到,刀片跟著切下去的痛楚。

  而那個笑起來像小孩子一樣溫柔的少年,就那樣慢慢地被大霧掩蓋了最後的映像。

  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個星期我們是值日生,我們負責掃校門口前麵的一片衛生區。”

  上早自習的時候,林森傳了一張紙條給鍾茗,紙條上麵寫好了中午要清掃的衛生區位置,因為上一個月,鍾茗沒有來。

  鍾茗低頭看了看紙條,她拿起筆在林森遞過來的紙條上寫道:“好了,我知道了,如果你害怕和我說話被班上其他學生孤立的話,麻煩你給我發短信吧,傳紙條也會被發現的,我可不想連累你。”

  她把寫好的紙條團成一團丟回去,身後傳來簌簌的紙聲,林森正在看她回的紙條,不一會又有一條新的紙條丟了過來。

  ——你有新浪博客嗎?我回去加你做好友。

  鍾茗有點不耐煩,她在紙條上龍飛鳳舞地寫上“對不起,我家暫時還沒電腦那麽奢侈的電子產品,就算是有也早被我們家裏的那個王八蛋給賣了!”這句話之後,把紙條重新丟了回去。

  這一次,林森再沒傳紙條過來。

  中午,鍾茗發短信給鍾年,告訴他自己不去食堂吃飯了。她和林森拿著掃帚,到校門口去掃那一片新分過來的衛生角,結果林森主動承擔了大部分的清掃工作,鍾茗隻是拿著簸箕跟在他後麵。

  學校的柵欄一側是大片大片盛開的夾竹桃,林森望了望低頭撿落葉的鍾茗,他猶豫了半天,低聲說道:“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啊?”鍾茗抬頭看了看林森,目光裏充滿了疑惑,林森又把目光躲閃開了,他低頭看著腳邊的落葉,“那件事以後,你不是走了嗎?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鍾茗終於知道了林森說的是哪件事!

  她說:“你以為我不敢回來呀?”

  “沒有。”林森似乎覺得自己被誤會了,所以他開始費力地辯解,臉都漲紅了,“就算別人都說你,我也知道那件事與你無關。”

  “別傻了,她們說得都沒錯,你應該相信。”鍾茗望了望林森漲得通紅的麵孔,無聲地笑一笑,眼底裏卻是一片淡淡的光芒,“我就是始作俑者,不然你以為江琪為什麽那麽恨我?!”

  林森終於抬頭來看了鍾茗一眼。

  中午的陽光下,鍾茗美麗年輕的臉上散發著盛放的夾竹桃一般燦爛明媚的氣息,但是誰都知道,夾竹桃是有毒的。

  學校柵欄的外麵忽然騷動的聲音,有人喊:“小子,你不要以為你躲到這裏來我們就找不到你!”“今天不打到你跪地求饒,你也不知道我的厲害!”“砰!”“啊!”“哐!”……

  有人重重地撞在了柵欄上,緊接著依靠著柵欄長出來的大片夾竹桃一陣猛烈的晃動,稀裏嘩啦地又是一地的落葉,林森和鍾茗一個小中午的勞動算是徹底白費了,林森和鍾茗都有些目瞪口呆。

  鍾茗朝前走了幾步,在夾竹桃生長較稀疏的地方,看到了柵欄外麵的情況。

  一個瘦高的男生和幾個凶神惡煞的社會混混在打架,而且戰況很明顯,男生的動作也很利索,幾個混混很快就成了老大複仇的炮灰,而老大,一轉頭就跑了一個無影無蹤。

  那個男生回過頭來,看到了站在學校柵欄裏麵的鍾茗,他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笑起來,笑容居然幹淨好看極了,一點都不像剛剛打完架的人。

  他斜背著書包,穿著和鍾茗一樣的校服,然後朝著鍾茗揮了揮手,“你好,我是新來的轉校生裴源。”

  鍾茗指了指他身上的校服,“你剛入學就有新校服穿啊?不是應該量尺碼再做嗎?”

  裴源又怔了怔,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然後抬頭依然朝著鍾茗笑一笑,“是啊,我運氣比較好,來了就撿到一套。”

  鍾茗靠在欄杆上,“哦”了一聲。

  等到裴源走遠的時候,始終沉默的林森努力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他還是難掩眉宇間的鬱悶,小聲地說道:“連校服這樣的事情你也問,你是他什麽人啊?”

  鍾茗望了望滿地剛被那些人打架震下來的落葉子,“受害人。”

  回班級上課的時候接到了鍾年的短信,很長的一條——姐,我給你買了麵包和牛奶,就放在你的書桌上,你別忘了回去吃。

  合上手機,就可以想象得到鍾年那幅笑嗬嗬的樣子。

  回到桌位上的時候,果然看到的是空蕩蕩的桌麵,鍾茗抬起頭,看到班級的衛生角垃圾桶裏,赫然是還沒有開封的麵包和牛奶,牛奶是紅棗味道的,鍾年知道那是她最喜歡喝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