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報恩
作者:桃阿八      更新:2021-01-31 15:52      字數:4944
  古蘭軍帳。

  銀充渾身是傷,被綁在十字架上疲憊地抬起眼睛,瞧向不遠處的火盆裏被灼燒得正鮮紅的烙鐵。

  眼前的古蘭兵卒氣急敗壞摔下一鞭,用夾生的漢語惡狠狠道:“你這廢物!老子可沒那麽多時間陪你耗著,快交代你們西朝六萬大軍都去哪兒了?為什麽隻有那麽些人出城!快說!否則老子弄死你!”

  銀充瞄了眼那兵卒,失去血色的嘴皮微抖,布滿傷口的臉上漸漸扯起了一個嘲諷的笑:“你就死心吧!我不會告訴你的!你們這些狗雜碎就等著被我西朝的大軍碾過屍體吧!”

  “找死!”兵卒目露凶光,抄起炭火盆裏燒的鮮紅的烙鐵就要往銀充身上燙去。

  就在這個時候,帳門外響起一道聲音:“等等!”

  魁梧的身影自帳門處而來。

  兵卒望過去,變了變表情,立即將右手搭在左肩上微微俯身,作了個扶肩禮,恭敬道:“鄂溫大人!”

  鄂溫來到兵卒身前,點點頭,看了看銀充,攤開手道:“把東西給我。”

  兵卒微一愣住,旋即反應過來,忙將鮮紅烙鐵的手柄交到了鄂溫手裏。

  鄂溫接過,淡淡掃了眼帳篷裏的人,眉間凝聚著冷冽的寒霜,吩咐:“都出去!”

  帳中人聽從命令,作了個扶肩禮,紛紛退了出去。

  四下無人以後,鄂溫才將目光放到了銀充身上,皮笑肉不笑起來:“西朝軍的副將大人,這麽多天讓你受苦了!”

  銀充並不把這個金發的古蘭人放在眼裏,猛啐一口,恨得咬牙切齒道:“假仁假義!”

  鄂溫笑臉微頓,擦了擦臉上飛濺的唾沫星子,並不在意他惡劣的態度,複笑起來道:“別這麽大的火氣嘛!你們不過是西朝派遣來援助黑水的,這場戰事本與你們沒有多大關係,如今你們為黑水人出了城,將軍都死了,兵士更是死的死跑的跑,說白了,眼下的你不過是一枚西朝和黑水都不要的棄子罷了!除了我們古蘭,沒人會收容你,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成為我們的夥伴的。”

  “放屁!殺我同袍之仇不共戴天,就算是死,也絕不與古蘭蠻夷為伍!”銀充怒目狠斥,握緊拳頭,要不是手腳被束縛著,他真恨不得給這個胡人幾拳。

  鄂溫笑臉雲淡風輕,眼睛裏卻帶著濃濃的嘲諷:“副將大人還真是一片赤膽忠心,可我還是要勸勸你,看清眼前的狀況,你的這片赤誠心用在這裏實在是愚蠢至極,畢竟除了我們,誰也看不見!”

  銀充冷哼。

  鄂溫稍抬下顎道:“不如這樣,你告訴我其他的西朝軍藏在哪裏?他們有沒有跟你們一起出城,隻要你說了,我可以考慮把你放了。”

  話說完,等了半晌,銀充仍不開口,隻是一個勁嗤笑著。

  鄂溫逐漸失去了耐心,臉上的笑容凝固,緩緩抽出了掛在腰上的佩刀:“你果真要冥頑到底?”

  此話裏藏著威脅,刀麵折射出的寒光晃得銀充不可避免地閉上了雙眼,再睜眼時,盯著對準自己的刀尖,銀充突然就想起了那個漫天飛舞著火星子的夜晚,他看著渾身被血浸透了的赫連澈緊閉著雙眼毫無生氣倒在地上,仿佛天都塌了。

  隻覺得心口一緊,麵上仍故作鎮定:“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果然是塊硬骨頭,那就看你能硬氣到幾時!”鄂溫冷笑漸厲,手裏的刀高高揚起,猛地落下。

  鮮血飛濺……

  帳篷裏傳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鄂溫收了刀,看著已然失去了一條臂膀的銀充此刻正因極度痛苦而麵色煞白,額頭很快沁出了豆大的冷汗。

  “副將大人確定要繼續負隅頑抗嗎?”鄂溫看向另一隻手上散發著灼人高溫的鮮紅烙鐵。

  銀充沉浸在痛苦中無法開口。

  鄂溫隻當他死性不改,舉著烙鐵就要照著銀充斷臂的傷處燙去。

  這種惡毒的做法,所產生的痛苦可想而知是摧心剖肝的。

  “等等,我……我說!”銀充瞪大眼睛盯著逼上來的烙鐵,唯恐不及地大吼道。

  鄂溫見他終於屈服,露出了得逞的笑。

  收回烙鐵,才聽銀充氣喘籲籲,聲音顫抖道:“都在黑蘭城,大軍被將軍分散在黑蘭城的各處!”

  原來如此。

  鄂溫恍然,同為一軍之首不禁心生歎服——這個赫連澈精明如斯,若是沒有死在那枚火彈之下,恐怕將會是他們最棘手的對手,幸虧那天自己急中生智,這才除掉了一個隱患。

  “鄂溫大人!”此時帳外有人大喊。

  跑進來,朝鄂溫作了個扶肩禮道:“大事不好了!阿默德將軍突然下令攻打黑蘭城!”

  “你說什麽?”鄂溫大驚失色,片刻以後又強行鎮定下來問:“發生了什麽事?”

  來人急道:“是黑水二王子傳信來說,黑蘭城內局勢恐變,黑水汗王之位眼看就要落到黑水三王子身上了,阿默德將軍一聽,就立馬下令讓人調集火器,決意攻城。”

  “什麽?!”鄂溫挑眉,眼中滿是震驚。

  仿佛思考著什麽,看了眼神色痛苦到極點的銀充,吩咐道:“把他給我看好!絕不能讓他跑了!”

  來人應:“是!”

  再抬頭,鄂溫已然出了帳篷。

  這時,隱蔽在沙原之中的黃土洞穴中,昏睡中的男人漸漸蹙緊了眉頭,嘴裏念叨著什麽。

  女子好奇湊過去聽,仍然是那個名字——青鳶。

  這個名字到底是誰的呢?

  女子隻是覺得奇怪,卻不知道此刻他正在夢境裏經受著折磨。

  夢裏回到了他們大婚的那個夜晚,他看見她穿著一身鮮紅的嫁衣站在天心居門前溫柔地看著他,微微一笑,美豔無雙。

  他滿眼幸福,朝她走去,張開雙臂想要擁抱她。

  可是正當二人間的距離越來越短時,突然畫麵一轉,她消失不見了,麵前取而代之的是母親慘死的情景。

  他呆立在懸掛著大紅色喜帳的床前,看著母親低垂著腦袋,坐在床沿邊的地上,嘴角的血在滴,胸口還插著一把金色的剪子。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懦弱地想要逃跑。

  可身體卻像是被一道無形的巨力壓製著不由自主,絲毫不能動彈。

  四周開始回蕩起陰森可怖的笑聲,聽起來像是有無數個孩童藏在了他看不到的地方,正發出捉弄人的愉悅笑聲。

  緊接著,他看到死去的母親緩緩抬起頭來,失去瞳孔的眼睛漸漸活動起來,死死瞪著他,用悲戚怨恨的聲音一遍遍詢問著他“為什麽不替我報仇?為什麽”……

  那一幕幕,是他幼時夢見過無數次的場景。

  他的臉色劇變,還來不及有所反應,畫麵再次翻轉。

  這一次,他終於替母親報仇了,他殺了赫連注。

  大喜過望的他拎著染血的劍一路狂奔,可當他找到她的時候,她卻站在懸崖邊,麵對著崖底那片冰冷的激流,狂躁的風從崖底直衝上來,揚起她烏黑的發絲和身上那鮮豔如血的喜服,像片搖搖欲墜的葉。

  “青鳶!”他大驚,呼喊著她。

  她茫然回頭,卻在看到他的一刹,眼裏神情變換起來,先是充滿了怨恨,然後是失望、絕望、心死如灰燼。

  他想要到她身邊去,卻被她厲聲嗬止。

  他看著她舉刀將一縷發割斷。

  她無聲地笑起來,那張薄施過粉黛的臉蛋依舊是那樣美麗奪目,眼淚卻洶湧地溢出了眼眶,她用平靜到幾乎讓他崩潰的聲音說:“赫連澈,隻願你我從今以後再無瓜葛,永生永世兩不相見!”

  這瞬間,他的心仿佛被人撕裂了,劇烈的疼痛感吞噬了他的每一根神經。

  他想要靠近她,迫切的想要向她解釋,祈求她的原諒。

  可她卻再也不想聽,轉過身去麵對著崖底湍急的河流,突然,無數飛矢如蝗蟲過境直逼崖邊纖瘦的身影而去。

  “青鳶!”他歇斯底裏的咆哮,不顧一切向她撲去。

  他想要保護她,哪怕是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擋下那些飛矢。

  可偏偏一切都來不及了,他瘋了般撲過去,那些飛矢穿過他身體的瞬間卻像是穿過了空氣那麽簡單,他擋不住,隻能眼睜睜看著密密麻麻的飛矢齊刷刷朝她而去……

  “青鳶!”他驚恐大喊,騰地驚坐起身。

  彼時女子正為他擦汗,見他突然醒了,嚇得呆住。

  赫連澈張大眼睛喘著粗氣,仍沒有從剛才噩夢的驚嚇中醒過神來。

  直到逐漸恢複了平靜,這才注意到了身旁一個頭戴垂珠的年輕女子,正用髒兮兮臉上那雙明亮的眼睛看著他,眼神怯生生的。

  微微愣住,很快回想起了自己原本是去救受傷的銀充,突然有火彈襲來,所幸未擊中他,隻是火彈爆炸的距離離他太近,他被衝擊波炸傷,陷入了短暫的休克又醒了過來,氣息奄奄命懸一線,就在他以為自己命近終時,見到的好像就是這個女子。

  赫連澈恍然,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破破爛爛的衣物,不禁皺緊了漂亮眉頭。

  “你……活了?”女子張大眼睛,驚愕程度不異於大白天見到了鬼,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顯得很是嘶啞和難聽,像是日曬雨淋的陳舊自行車突然開始重新轉動黃鏽遍布的車輪。

  赫連澈沒答她的話,隻是垂首嗅了嗅自己身上。

  眉頭不禁鎖的更深了,沉聲道:“快去打盆水來!”

  女子一聽,大腦反應了幾秒,一想到這是第一次有人主動和自己說話,興奮得雙眼放光,連聲“哦”。

  一陣風似的竄了出去,眨眼功夫又一陣風似的竄了回來。

  “你怎麽又回來了?”赫連澈看著她。

  女子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道:“沒……沒水!”

  話說完,女子突然感覺到空氣似乎有點沉重,他的眼神也有點厲害。

  心下不安,捉緊自己身上破衣的衣角,顧忌著外麵有危險的壞人,又怕他生氣離去,終於硬著頭皮道:“我去找找!”

  說罷轉身。

  赫連澈麵上閃過一絲別扭,道:“不用了!”

  於是,女子麵上欣喜一笑,又轉回身來。

  “是你救了我?”赫連澈問。

  女子小雞啄米似的認真點頭。

  赫連澈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胡亂包紮的碎布條:“這也是你弄的?”

  女子又點頭。

  “你叫什麽?”

  女子似乎不太理解他的問題,歪著腦袋疑惑看著他。

  赫連澈無奈:“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女子麵上的疑惑更深了,仔細想了想,隨即搖頭:“不知道,不記得了。”

  她被拋棄的時候太小,很多記憶已經非常模糊了。

  赫連澈的臉上浮現出詫異的神色,又問:“你是從哪裏來的?”

  問到這個,女子隻說:“城裏!”

  “那你是黑水人?”

  “黑水?”女子茫然不解,從小到大她都生活在這個土堆的洞穴,極少遠離這附近地帶,離開黑蘭城的時候又太小,並不記事,所以並不明白他說的黑水是什麽地方。

  想到自己模糊記憶中,曾經的父母好像是牧民,又道:“從有牛羊的地方來的。”

  牛羊?

  赫連澈略一思索,道:“那就是黑水了。”

  “黑水嗎?”

  女子嘟嘟嘴,認真思考起來。

  赫連澈開始觀察起眼前這個女子,大約有十八九歲的模樣,渾身枯瘦如柴,幹巴巴的像隻縮水的猴子,偏偏那雙大眼睛卻出奇的明亮,未沾染半分俗世塵埃,純潔的像是一汪清泉,偶爾也會有怯畏的瞬間。

  這讓赫連澈忽然想起了初見葉淩漪時,她也是這般。

  不禁心神柔軟,眸深處湧出幾分溫和:“你救我一命的事情,我記下了,待我返回城中領兵殺回來,一定報答你的救命之恩。”

  女子並不在意這些,突然興奮道:“你問我叫什麽名字,我聽你這些日子時常在夢裏叫著一個叫青鳶的人,不如我就叫青鳶!”

  “不行!”赫連澈一聽女子的話,臉色頓時黑了下來,嚴詞拒絕。

  女子似乎被他的樣子嚇到了,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這麽可怕,像隻受驚的小獸,目帶畏懼往後縮了縮。

  見她如此,赫連澈這才覺得剛才自己有些過分,不該對救命恩人如此的,內疚起來。

  於是長長歎息了聲,放低了聲音道:“對不起,剛才是我不好!除了這個名字,其他名字你都可以用!”

  女子看著他,仍是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她不明白,為什麽眉眼那樣溫柔的人凶起來會那麽可怕,比她見過的沙原上最凶殘的狼都可怕。

  就在這個瞬間,肚子裏毫無防備地發出了一串清晰的“咕嚕嚕”的聲音。

  赫連澈自然也聽見了這尷尬的聲音,不由怔住。

  空氣仿佛在瞬間凝固了般。

  “你餓了嗎?”

  女子目中帶著對他的防備,老實點點頭:“我四天沒吃東西了。”

  說到這裏,似乎是怕他會趁她沒力氣時做出傷害她的舉動,於是又連忙補充道:“不過沒關係的,我最久一次沒吃東西是十天!”

  赫連澈神情凝重,左右環顧,才發現這個土堆的洞穴除了些簡陋的生活用具以外,就隻有一些血跡斑斑的衣裳,角落裏還有一張破舊得不知年月的弓,那些都是她從戰後廢墟裏撿回來的,除此之外,連與食物沾邊的東西都沒有。

  赫連澈皺眉,隻能勉強支撐起身體站起來。

  女子以為他要走,一想到第一個和自己說話的人離開,自己又將陷入無邊無際的孤獨中,就顧不上害怕,緊張地捉住了他的衣角,局促不安地問:“你去哪裏?”

  赫連澈瞄了她一眼答道:“報恩!”

  說完便朝角落那張破舊的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