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千裏
作者:桃阿八      更新:2021-01-31 15:52      字數:5335
  這邊,黑水人還在為老汗王身故以後的內部政權變換及小妃殉葬等事宜而感到焦頭爛額,無暇顧及其它。

  另一頭,遠在千裏之外的西朝皇宮因得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而引發了軒然大波。

  “你說什麽?我西朝大軍在黑蘭城外被古蘭人暗算,領率大將一人被俘一人身亡?”

  朝堂之上,巫作崮老將軍的臉色凝重到了極點。

  一旁的巫遠舟則先是表現出了深深的震驚與難以置信,緊接著開始沉思起什麽,突然麵色焦急問:“你確定消息是真的?”

  風塵仆仆的信使跪倒在金殿中,將腦袋貼著金磚地麵,聲音裏盡是無與倫比的沉重:“臣下絕不敢拿此等攸關國祚的大事胡言!”

  “那究竟是誰被俘虜了?又是誰死了?”

  “臣下自潰散的兵士處得到消息,赫連將軍領兵大挫古蘭人銳氣,並重傷了古蘭大將阿默德,可誰知古蘭人狡黠,故意用假的阿默德誆騙銀副將追擊,赫連將軍得知火器是假的以後便去救銀副將,結果阿默德那奸邪小人竟藏在暗處,趁著赫連將軍救銀副將當時,放出了一枚火彈,最後被俘虜的貌似是……銀充,銀副將!”信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顯得有些局促。

  巫遠舟聽了他的話以後立即神色激動起來:“你胡說!阿澈怎麽可能……”

  “逆子!”巫作崮豎眉冷嗬,瞪了眼巫遠舟,“聖主麵前豈敢造次!”

  父子二人轉眸望向金龍盤踞的金椅,李元麟就端坐在那裏,陰柔的麵孔上神情嚴肅,緊閉薄唇,眸光裏透出深深的晦暗之色,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指蜷縮成拳,撐在膝蓋處,王者之氣凜然。

  此時朝官中充滿了不忿的議論聲音,隻有劉侍郎站出來,憂心忡忡道:“皇上,黑水老汗王剛剛身故,黑水內部的奪嫡之爭正上演愈烈,隻怕是顧不上與我西朝盟約,為防止古蘭人趁機偷襲黑水,致其落入賊寇之手,為固我邊疆,需盡早作出決策。”

  話音剛落,巫遠舟便站了出來,抱拳聲色鏗鏘道:“皇上,臣願領兵前往,誓死剿滅古蘭賊人!”

  此話說完,有人又道:“可是這次出兵黑水人並沒有發出求援之請,貿然出兵,恐被黑水視為威脅。”

  那該怎麽辦呢?主動去信表明自己是去施以援手的?

  那似乎也是不現實的,畢竟戰事發生在黑水,蹂躪的也是黑水土地,若是西朝貿然出手,恐怕要落得個裏外不是人的下場。

  滿殿朝臣陷入了為難,皆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瞧向君王,望其作出聖斷。

  一直沉默著的李元麟這才望向眾人,眸光冷冽,輕啟薄唇,沉緩道:“貿然出兵自是不妥,不過我西朝援助黑水抵禦外敵本是義舉,絕不容許黑水就我兵將折損一事輕慢敷衍!他們都是為助黑水而戰的勇士,無論黑水內政如何,都得給我西朝一個交代才是,告訴他們,朕不管他們采取什麽手段,朕派出的六萬大軍和兩名愛將,一定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視為黑水失信撕毀兩邦之交,西朝自不必再為黑水作禦敵之爭,朕亦要為六萬將士和兩名愛將討回公道!”

  李元麟聲色威嚴,瞳孔深中迸出冷厲堅冰。

  群臣隨即附議:“說的沒錯!”

  信使退下。

  李元麟又道:“剛才侍郎所言不無道理,為防止古蘭將黑水收入囊中以此為契機侵入我國土,為穩固我西朝邊疆,需作出決策,眾卿有何建議?”

  群臣討論起來,巫作崮沉思片刻,站出來道:“啟稟皇上,老臣認為可派大軍駐紮嘉庸關!如此既不違背兩國之交,亦可防範事態有變。”

  巫作崮的這一提議很快得到了群臣認可,嘉庸關與黑水僅有一道城門之隔,是西朝的地界,既然出兵黑水過於唐突,那西朝大軍駐在自家土地上,總不會有人說什麽吧。

  李元麟臉上嚴肅的神情緩和下來幾分,又道:“巫老將軍的提議很好,隻是……大軍由誰統帥?”

  “皇上!小臣不才!願為西朝殫精竭力、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巫遠舟抱拳,語氣無比堅定,一雙眼充滿了對古蘭人的仇恨之情,狠狠咬緊牙關。

  是時,巫作崮又道:“皇上,若論起帶兵打仗的經驗,這滿殿之上,恐怕沒有人能比老臣更加適合擔此大任!”

  旁邊的巫遠舟一看自家親爹要和自己搶活幹,不禁瞪大了眼睛,急得幹脆大喊了聲:“爹!”

  巫作崮狠狠剜了眼身後,並不理會親兒子快要暴走的小情緒。

  李元麟將一切看在眼裏,長舒了口氣:“巫老將軍說得對,眾卿當中唯有你能擔此重任,隻是這京畿之城乃一國首腦,不可一日無人鎮守,若是巫老將軍能常守於此,朕方能高枕無憂。”

  一聽這話,剛才還急得幹瞪眼的巫遠舟立馬樂了。

  “皇上,這……”

  巫作崮麵色憂慮,還想說什麽卻被李元麟打斷:“朕知道,巫老將軍家中三代單傳,膝下就巫少將軍這麽一根獨苗,自然不舍得他深陷危機,可老將軍一定也明白,終須一日他得學會獨當一麵!眼下正是時機,朕都願意相信他,將整國安危交與他,難道巫老將軍不願意嗎?”

  不可否認,巫作崮主動請纓絕大部分原因是巫遠舟,不單單因為他是自己膝下獨子,更多的是怕他無帶兵打仗的經驗,要知道連赫連澈那樣運籌帷幄的人都敗給了古蘭人,萬一他輸了,那便不是自己一家失去獨苗了,而是千千萬萬的西朝子民失去生命,他不能不為此感到焦慮。

  可就算焦慮又有什麽辦法呢?皇帝已經將話說的那麽明白了,自己如果再堅持下去那便是不識抬舉。

  撫著花白胡須思量片刻,巫作崮終究是長長歎息了聲,道:“老臣……願意!”

  背後的巫遠舟一聽,頓時興奮得雙眼放光。

  這時,金椅之上傳來一道聲音:“如此朕就放心了,把京畿安危交給巫老將軍,朕將與巫少將軍同往嘉庸關!”

  “什麽?!”巫遠舟傻眼。

  不僅是他,滿堂震驚,群臣瞠目結舌,無不是一副懷疑自己聽錯了的表情。

  與巫少將軍同往嘉庸關?難道這個意思是……皇上要禦駕親征?!

  黑蘭城外,無邊無際的沙原之上,一女子牽著馬艱難行走在狂躁的塵暴大風裏,盡管她的頭部圍了藍色頭紗以此來削弱塵暴的威力,可卷著黃沙的大風迎麵刮來仍像刀片一般,將她割得生疼,連眼睛都睜不開。

  搖搖欲墜的身影較比之前更為枯瘦,臉色也像隔夜菜一樣,很難看。紅唇被幹燥的風吹得開裂流血,變得粗糙而蒼白,甚至連身上都開始脫皮,微微一動渾身上下都疼得厲害。

  這段日子不分晝夜的趕路搜尋,已經讓她忘記自己到底有多久沒有進食了,但她仍然沒有饑餓的感覺,隻是一心想要快些找到他。

  可是一條大路通天邊,這一路走來,別說人了,就連隻動物都沒看見,越走下去,她心中越是有種希望渺茫的悲涼感。

  赫連澈到底在哪裏?要是他被俘了,或是死了,她又該怎麽辦呢?

  葉淩漪牽著馬兒,艱難地行走在塵暴中,悲哀的想著:或許自己還沒找到他,就要早一步被這場塵暴給活埋了。

  越是這樣想,求生的欲望就表現得越是強烈,拉著韁繩的手不由使出最大的勁兒。

  可卻發現馬兒突然不肯走了,盡管葉淩漪使出渾身解數,但馬兒撐著四條腿往後抵抗,就是不肯再跟著她往前走了。

  一番努力以後,葉淩漪終於放棄了。

  撫著馬兒的腦袋,自嘲地笑起來:“好吧,看來你是不想跟著我一起去尋死!”

  終於鬆開韁繩,拍了拍馬背。

  馬兒感受到自由,立即發出長長的嘶鳴聲,調轉方向跑了。

  眼看著自己這一路唯一的旅伴就這樣毫無留戀地揚長而去,葉淩漪心裏突然多了許多孤單和傷感。

  仰頭望向穿梭在由沙塵組成的“雲煙”之後那輪顏色慘白的太陽,有眼淚打濕了眼眶,自臉頰無聲滑落,就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此時這眼淚的產生到底是因為被沙塵迷了眼,還是焦慮的情緒所致。

  她不知道,這個時候,沙原的另一頭,一個由黃土自然堆積而成的洞穴中,有個頭戴垂珠、渾身襤褸、蓬頭垢麵的年輕女子正用那雙雪亮的眼睛呆呆看著躺在地上的昏迷男人。

  隻見他渾身包裹著血浸過的碎布條,那是撿到他的那晚,她從死去兵士身上撕扯下來的,每塊布條底下都是觸目可怖的傷口。

  女子並不懂得如何包紮,隻是覺得用布條捆住傷口這樣做可以阻止血液不斷從他的身體裏流失。

  他的臉色憔悴而蒼白,連眼圈都是烏青發紫的,就這樣躺在鋪著破舊衣物的地上,漸漸由安靜變得躁動不安起來,看上去像是醒了又像沒有,嘴裏含糊不清地開始念叨著什麽。

  女子好奇的湊過去,聽到的卻是一個人的名字——青鳶?

  那是誰她並不知道,可她猜想他大概是在做著一個噩夢,額頭上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很快整個人就像掉進了水裏剛被撈起來一般,濕透了。

  女子驚了驚,預知大事不妙連忙伸手去探他的額頭,才發現很燙。

  忙起身,跑到屋外取了些儲存的雪水進來,隨手摸了件破衣裳,那也是她從戰爭的廢墟中撿回來的。丟進雪水浸濕,又擰幹,小心翼翼覆上了他的額頭。

  做完這些,又馬不停蹄地取來柴火點燃。

  當熱烈的火焰散發出溫暖以後,他臉上不安的情緒終於稍稍退下去了些許,女子這才放下心,在他身邊重新坐下,抱住膝蓋盯著他看起來。

  這一看也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外麵天已經黑透了,火堆也燒的隻剩下一堆紅紅的炭火,洞內被烘得暖融融的。

  女子揉揉惺忪睡眼,愜意地伸了個懶腰,隻覺得心情十分舒暢。

  可這時,肚子卻“咕嚕嚕”打起鼓來。

  她餓了,為了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保住性命必須離開這個舒適的地方外出尋找食物。

  可是才剛要起身,她卻猛地想起了什麽。

  低下頭,借著炭火散發出來的火紅微光,看到了男子沉浸在睡夢中的英俊麵孔。

  她的心弦為之一顫,這才想起來:對了,如今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時間回到那個漫天飛舞著火星子的夜晚。

  外出覓食的她無意撞見了一場戰爭,這讓從小被人拋棄在這片荒原中的孤女感到無比興奮,她從沒見過這麽多人,又或者站在她的角度來說,該稱那些人為……“同類”。

  她藏在被火彈炸毀的壕溝裏,看著一個長著金色頭發的中年男人走向火團中心一個趴在地上毫無生氣的“血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突然興奮地轉過身去。

  用人聽不懂的語言衝一瘸一拐朝他走過去的另一個大胡子男人大喊:“阿默德將軍,他死了!西朝人的主將死了!我就知道這個辦法雖然有些倉促,但一定會成功!阿默德將軍,你都看到了嗎?”

  “該死的鄂溫,得意什麽!我又不瞎!”那大胡子男人臉上帶著淤青淤紫的傷,看起來非常讓人討厭,不屑嗤了聲:“敢和我作對的,沒一個會有好下場。”

  金發男人不說話,看向火團另一邊,一個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的年輕男人,問大胡子:“阿默德將軍,這個西朝副將怎麽辦?”

  “能怎麽辦?給我抓回去!”

  大胡子一發話,兩個穿著奇怪兵服的人就上來,將呆若木雞的年輕男人押了下去。

  “那這個人的屍體,不如割首送去黑水……”金發男人想要做什麽,眼神漸漸凶殘,手裏的刀子在火彈殘留的焰火照映下散發出刺骨寒芒。

  女子心驚膽戰地躲在壕溝裏,不由屏住呼吸,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她知道,那些人都是要人命的惡魔,絕不能被他們發現。

  大胡子不客氣地大聲罵道:“黑水那個草包二王子早晚要繼承汗位,對我們來說便等於擁有了黑水一半的控製權,沒什麽不好的!眼下你割這西朝家夥的腦袋,究竟是想惡心誰?與其做這些沒用的事情,不如去多殺幾個潰逃的西朝軍!”

  大胡子憤憤冷哼,轉身就走。

  金發男人識趣跟上去。

  空曠的原野很快隻剩下藏在壕溝裏的女子一人。

  好幾天沒吃東西,她的肚子實在餓得厲害,想著冒險去戰爭的廢墟裏碰碰運氣,說不定能找到些許食物。

  於是她像隻草木皆兵的小獸,用忌憚和防備的眼神張望四周,一步三伏身朝火團中心靠近。

  她在死去的兵士屍體上翻找,想著,就算找到半塊咬過的幹饃也好填填肚子。

  可讓人沮喪的是,戰爭後的廢墟隻有焦土與灼燒著的屍體,不要說幹饃,就連半口水都找不到。

  看來又得餓上一天了。

  想到這些,女子心裏十分難過,就連剛才的害怕都顧不上,垂頭喪氣往回走。

  不過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當她路過那分不清模樣的“血人”時,突然有人用染滿血的手捉住了她的褲邊。

  她低下頭去,驚愕地看見那張布滿鮮血、分不清具體模樣的臉龐上,一雙清澈的眼睛帶著極度痛苦和疲憊的神色看了她一眼,聲音微弱,斷斷續續說出幾個字:“救……救……我……”

  說完,捉住她褲邊的手便無力摔回了沙土中。

  女子呆住,良久都下不了決心,心裏糾結到了極點,一麵想救救這個可憐的男人,一麵又害怕他會給自己帶來無法想象的災難。

  最後決定救他,是因為她想到了自己的悲慘命運。

  她是個被人故意拋棄在沙原上的孤女,曾經的父母是黑蘭城內的遊牧人民,因為父親迫切想要一個兒子接手活計,可母親一連生了四個都是女兒,一家人怕養不活,便商量著將最小的她帶出了城外拋棄,所以從她有記憶以來便是一個人生活在那土堆的山洞裏,然而沙原上什麽都沒有,她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以讓她繼續活下去的事物。

  到最後渴了,隻能與動物同坑喝水,餓了,便啃野草樹葉,從小到大她從沒有飽食一頓,更不知正常的食物究竟是什麽滋味。

  一切隻是為了頑強活下去的必要手段罷了。

  活下去,這樣看似簡單的事情,對一個遊離在鬼門關的人來說卻是極其奢侈的,她很明白這個道理。

  看著眼前這個祈求活路的可憐人,一種感同身受的痛苦湧上心頭,最終她還是伸出了手……

  記憶閃回,女子抱緊膝蓋硬是將肚子裏的咕嚕聲掩蓋下去,目光似水溫柔,看著熟睡中的男人英俊的麵孔,囈語般道:“我終於不再是孤單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