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鬱結
作者:桃阿八      更新:2021-01-31 15:52      字數:4142
  積雪始消,天空灰蒙蒙的顏色看起來十分沉重,仿若無光深海倒置於頭頂即將傾覆而下,不一會兒便飄起了細碎如粉的雪沫兒。

  由於天色很暗,所以即使這雪沫兒是白色的看起來也像是灰色。

  遠一望去,銀裝素裹的白綿山下接天連地的純白之色都墜入了一片灰蒙蒙中。

  其中唯有平原上一抹不畏嚴寒而頂開積雪的初冒頭的草尖兒帶著意味新生的嫩綠,一眼望去,白色的雪映襯著綠色的草兒,真是醒目可愛極了。

  不遠處,一紅衣女子滿臉挫敗表情趴在馬背上,形如“死屍”般籠罩在一片黑色的陰影中,雙手自然垂落於馬胸兩側隨著馬兒的步伐微微晃動,馬蹄行過雪白的平原徒留一串月牙形狀的印記。

  是時,遠處有人飛馬而來,緊勒住馬脖子,馬兒立即刹住腳,嘶鳴時口中噴出些許白色的霧氣。

  馬背上男子身姿英挺,長舒口氣,似乎心情無比暢快。

  方才縱馬馳騁於凜冽如刀的風中,使得那天生白皙的臉上微微泛紅,大手緊抓著韁繩,看向陷入自我懷疑中一副儼然失了魂魄模樣的女子,哭笑不得,問:“怎麽了?怎麽沒精神?你不是想學騎馬嗎?”

  葉淩漪將臉貼在馬背上,無比陰鬱地拖長音調,甕聲甕氣地回:“實在直不起身子啊!一坐起來,這馬就瘋了般要把我甩下去!”

  聞言,伊涅普失笑,薄唇上揚,漾起的弧度多情而驚豔。

  “你還笑!”葉淩漪無奈地嘟長了嘴,“明明是讓你幫忙教我騎馬,你可倒好,自己先跑沒了影。”

  “好吧,是我錯了!”伊涅普認錯態度誠懇。

  笑著,望著她,湛藍色眼眸滿是柔柔的光,“我教你,先試著起身……”

  “能行嗎?這匹馬的脾氣可不怎麽好。”

  葉淩漪用懷疑的眼神瞄了瞄伊涅普。

  見狀,伊涅普幹脆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朝另一匹馬背上的她張開雙臂,目光真誠道:“相信我!有我在,絕不會讓你摔著!”

  這樣說,葉淩漪才試探性地微微撐起身子。

  伊涅普卻看起來比她還緊張,一邊謹防著她摔落下來,一邊溫聲叮囑道:“慢些!身子微微前傾,不要把背脊挺得太直,這樣馬兒衝出去的時候你會被帶著往後仰的,雙腿夾緊馬腹,還有韁繩別拉太緊,別怕……”

  依言,葉淩漪像個蹣跚學步的孩童,緊繃著心弦,小心翼翼拉了拉韁繩。

  馬兒根據她給出的反向,踏出幾步。

  葉淩漪立馬像個孩子般興奮得雙眼放光,紅唇浮出激動的笑容,恨不得手舞足蹈。

  這是伊涅普第一次看她笑得如此燦爛。

  看著這樣的她,他不由跟著笑了起來,湛藍色雙眸裏填滿了融化的蜜糖。

  很快,整個黑水迎來了一場暴風雪,鋪天蓋地的白色隨著饕風降下,以極快的速度將一切掩蓋,空無一樹的黑蘭城沉寂在一片死寂中。

  完顏宜裏布站在高高的城牆上,狂亂的雪片隨風落在肩上那件狐皮大氅黑色的毛領上,一雙混濁的眼睛帶著陰鷙寒芒凝視著城牆下一隊正往城外行進的隊伍。

  這時走在隊伍最前頭的一位須眉全白的老者回頭,看向城牆上。

  二人視線相撞,完顏宜裏布仿佛是為了在他麵前彰顯王威,故意抬高下顎一副睥睨眾生的姿態。

  老者沒有任何情緒,隻是平靜地看著他,突然露出了一個嘲諷又同情他的笑,片刻便回頭,將馬趕得更快了些。

  完顏宜裏布愣住,而後不可遏製的怒火從心而生。

  這個老東西,都死到臨頭了還這麽囂張!

  一隊人中有男有女,有年逾八旬的耄耋亦有尚在繈褓中嚶嚶哭泣的幼兒,所有人幾乎沒有任何交流,隻是眼神堅定地隨著領頭人前進著,仿佛無論前途是生是死,他們都會堅定不移地跟隨領袖。

  這讓原本就忌憚那個老者的完顏宜裏布更加瘋狂嫉妒起他來。

  看著這群無條件信任領袖決心赴死的“傻蛋”,完顏宜裏布露出了猙獰的笑。

  笑著笑著,混濁的雙眼裏浮現出狠意。

  二十多年了,他始終活在強大的索綽羅部落的陰影裏,這回終於可以徹底擺脫了。

  “汗王!”身後有人。

  完顏宜裏布收斂了麵上的表情。

  身後道:“哈圖在牢裏吵著要見您!”

  完顏宜裏布眯了眯眼睛,沉思片刻,冷聲道:“帶他來!”

  不過小會兒,哈圖便被人從地牢扭送到了完顏宜裏布的身後。

  此時的哈圖已經沒了當初的精氣神,隻是神態憔悴地望著麵前人的背影,顫巍巍地喚道:“哈圖參見汗王!”

  “哈圖。”完顏宜裏布叫了他的名字,頓了片刻轉過身來。

  看著哈圖失去光亮的眼睛,皺眉問:“知道錯了嗎?隻要你說知道錯了,我可以放你回去見你的妻兒,咱們還是和以前一樣是好兄弟。”

  哈圖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眼皮,虛弱地晃了晃身子,雙膝曲起,跪了下來:“汗王,哈圖不為自己求自由,求的是喚醒汗王,二王子失蹤,黑水如今尚且後繼無人,古蘭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吞下這塊肥肉,兵臨城門的日子怕是不遠了,請汗王為黑水子民打算,早立儲君!”

  “你這是盼著我死!”完顏宜裏布猝然暴怒。

  哈圖頂著壓力,又重複道:“請汗王為黑水子民著想,早立儲君!”

  “來人,把這個大逆不道的羔子給我拖下去!”

  完顏宜裏布氣的咬牙切齒,許是心血澎湃得過於厲害竟咳嗽起來。

  哈圖亦似乎早有打算,不等武衛上前竟躍上了城堞之上。

  完顏宜裏布沒想到他會有這種舉動,好容易止住這要命的咳嗽,張大眼睛狠狠道:“你做什麽!”

  哈圖憔悴的臉上出現一絲蒼白而絕望的笑容:“汗王,我知道要喚醒你不太容易,若是一定要以命為之,那我哈圖必定義不容辭!還請汗王聽我一句,早立三王子為儲君,黑水方有不滅之本!”

  完顏宜裏布氣得麵部抖動,目色陰毒:“你這是在威脅我?你就不怕我殺光你的兒子父老,占了你妻女,讓你做鬼也不安心?”

  說到這裏,哈圖麵色微微動搖,然後又重新堅定起來,張臂仰天大喊:“汗王英明,立三王子為儲君!汗王英明……”

  “冥頑不化!竟敢替我做決定!”完顏宜裏布怒急咬牙,一把自守城武衛的手裏搶過弓箭,拉弦架弓。

  眾人還未看清楚他的動作,一支箭已經自完顏宜裏布的手裏飛出,猛地刺穿了哈圖的喉嚨。

  站在城堞之上的哈圖驀然瞪大眼睛緊盯著完顏宜裏布,背脊僵直,身子如同下墜的鉛筆徑直往城牆下倒去……

  完顏宜裏布滯住怒容,這才意識到自己被怒火衝昏了頭都做了些什麽,竟然殺了跟隨自己近三十年的老夥計。

  愕悔之色漸漸浮現在那混濁的眼睛裏,手指鬆開,弓箭便頹然落進了腳下的雪地。

  另一頭,完顏納其得知了完顏宜裏布借名“為黑水伐敵”竟將整個索綽羅部落送出城去的消息,正欲趕往阻攔就被匆匆行來的大妃攔住了。

  “去哪兒?”大妃神色嚴肅。

  完顏納其焦急:“額吉,你別攔著我!父汗擺明了想要整個索綽羅部落的命!再不去,瑪法就要走遠了!”

  說罷要繞過去。

  大妃幹脆伸手攔住他:“不必去了!”

  “為什麽?”完顏納其十分不解地看著母親。

  大妃側眸,平靜道:“你以為你瑪法不知道汗王打的什麽主意?你以為索綽羅部落其他人又不知道此去是什麽後果?”

  “瑪法既然知道,為什麽還從命?”完顏納其更加困惑。

  大妃緩緩放下攔在完顏納其身前的手臂,撥動手裏的佛珠手串,無奈地歎了口氣:“中原有句話,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索綽羅部落實力強盛,早已成了人家的掌中刺,此番汗王讓你瑪法出城抗敵理由正當,你瑪法若是違抗,隻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徹底反了,二是背著逆賊名號死在黑水,你瑪法是何等驕傲的人,寧可戰死沙場也絕不肯折腰汙名中!”

  “難道我們隻能看著瑪法去送死?”完顏納其氣不過。

  大妃卻溫柔地笑了,看著他忿忿不平的樣子,笑容中夾雜著深深的無奈,抬手撫上了兒子的臉頰,苦澀地說了句:“兒啊,這就是咱們的宿命啊!”

  完顏納其依舊沉浸在憤懣中,漆黑雙瞳中滿是不甘。

  大妃又道:“你瑪法早知道你會沉不住氣,便提前差人送了信來,叮囑我到關鍵時刻再拿出來,如今看來這關鍵時刻也到了。”

  低眉衝身後的舒舒喚了聲:“舒舒。”

  舒舒立即送上一封信。

  完顏納其拆開,仔細閱覽,滿腔憤懣卻並沒有因此疏解半分。

  抓緊了信紙,目光陰沉望向府外,隻道:“我去找父汗!”

  一箭淩厲刺穿紅心標靶。

  紅衣女子縱馬於皚皚雪原上,凝視標靶中心插著的一支箭,露出自信一笑,收回拉弓的手,拉緊韁繩“駕”了聲。

  馬兒便歡脫地朝著另一個方向奔去。

  伊涅普抄著手臂,微笑著麵對逐漸朝自己奔過來的紅衣女子。

  滿目雪白中,唯有那抹獵獵翻飛的鮮紅入了他的眼。

  到了近前時,她惡作劇的做了個要摔的動作。

  眼神迷醉的伊涅普信以為真,緊張地伸手去接。

  卻見她發出得逞的笑聲,騎馬越過自己,在不遠處勒停了馬兒,笑著調轉了馬頭,大聲道:“我學得怎麽樣?”

  平心而論,短短十幾日能將騎射學得如此,已經算得上是進步神速了,但為了小小報複一下葉淩漪剛才的舉動,正當她得意地盼著他的誇獎時,伊涅普故作惆悵道:“都十幾日了,才學成這樣,看來我的英名就要砸在你手裏了。”

  “喂!”葉淩漪難以置信地叉著腰,然後覺得二人對話的角度不太對勁,又翻下馬背朝他走了過去,提醒般指指紅心標靶:“我剛才可是騎馬正中了標靶,這樣你還覺得不怎樣?就十幾日時間,旁人能學會騎馬這一項就不錯了,而我不僅學會了騎馬還學會了射箭,你不誇我天賦異稟也就罷了,怎麽好像還一副對我很失望的樣子呢?”

  伊涅普低頭定定看著她抗議的可愛模樣,眸中寫滿了寵溺的笑意。

  嘴上卻說了句讓她啞口無言的話:“當初我學騎射,隻用了五天!”

  這強烈的對比……

  剛才還足足的底氣瞬間弱了下去,葉淩漪訕訕摸了摸鼻子,砌詞狡辯道:“怎麽可能?別想騙我,就算是真的,也定是你騎的馬比我的馬好,性子溫順!”

  “我騎的是戰馬!”伊涅普淡定道。

  葉淩漪傻眼了片刻,再次強行狡辯:“你是男的,我是女的,肯定不一樣!”

  這是什麽邏輯?

  伊涅普不懂。

  葉淩漪嘿嘿賊笑了起來,道:“你是男子中學得最快,我是女子中學得最快,當然不一樣!”

  好吧,這樣也行?

  伊涅普無奈,自覺自己真是敗給她了,隻好遷就道:“好了好了,你厲害!你厲害!”

  葉淩漪傻笑起來。

  伊涅普突然想起來問:“你為什麽突然想到要學騎馬射箭?”

  提及此,葉淩漪的笑容淡去,表情一點點凝重起來,卻隻輕聲道:“以備不虞罷了。”

  伊涅普靜靜看著她的側顏,不知道為什麽,胸口忽然有些鬱結難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