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 神誕
作者:桃阿八      更新:2021-01-31 15:52      字數:4913
  近兩日的平和讓原本因戰亂而變得死氣沉沉的黑蘭城重新熱鬧了起來,無論是堆積著厚厚積雪的街道還是沙原的氈包附近,隨處可見黑水百姓生活的足跡。

  “所以,你非拉著我,是讓我來陪你吃東西的?”

  城內一家小食店裏,葉淩漪耷拉著眼皮,無精打采看著積雪順著屋簷撲簌簌墜落,移開目光瞄了眼隔壁以帷帽掩麵的伊涅普。

  見他正用那雙白皙修長的手指艱難地剝著烤羊腿,萬分無奈扶了扶額。

  蒼天啊!她上輩子是不是欠了這貨一屁股的債?否則怎麽會大腦抽筋將他藏起來,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嗎?

  此刻她才明白,為什麽如此花癡的樂芽會在來這裏的半路突然“鬧肚子”棄美男而趁機溜走了。

  眼看伊涅普鍥而不舍地認真扒拉著烤羊腿卻始終未能成功撕下半塊肉來,反而因用力過猛將醬汁濺上了她的鼻尖。

  葉淩漪額頭上的某一根筋不受控製地抖了抖,置於桌下的手慢慢握緊,用力擦擦鼻尖。

  終於在男子快要氣餒的時候,突然往烤羊腿上猛地插上把刀,以眼神示意。

  伊涅普被帷帽擋住的臉上充滿疑惑,並不明白她的意思。

  葉淩漪對他如此遲鈍的反應而感到徹底無語,咬牙切齒“笑”道:“用刀子!”

  “哦!”伊涅普恍然,衝她傻傻笑了笑,拿起刀子從烤羊腿上割下一塊肉來,送進嘴裏,心滿意足地咀嚼起來。

  葉淩漪一副看傻子的眼神,搖搖頭,轉眸望向小店門外。

  今日似乎特別不同。

  堆積著厚厚積雪的街道,黑水百姓往來穿梭,人人麵上都罩著副麵具。

  不久,小店身穿虎紋獸皮襖的夥計端上來兩碗胡辣湯,說了聲“慢用”以後就要走。

  “等等!”葉淩漪喚住他。

  夥計好奇回頭:“姑娘還要什麽吃食?”

  葉淩漪搖搖頭,問:“我是有個問題想要問問你。”

  夥計一聽,臉上的好奇散去,從善如流笑起來:“洗耳恭聽。”

  “就是那些人,”指著戴著麵具在門前來往的行人,“今天是什麽日子啊?他們怎麽都戴著麵具?”

  夥計神情了然:“您二位一看就不是我們黑水的,今日可是白綿山大力天神誕辰,凡是街上走的都是白綿山天神子民,所以大家都戴著天神麵具,以祈求天神保佑與降福,不過今日這些人算是極少的了,畢竟戰亂,許多人都逃走了。”

  從前聽說黑水人以犛牛作為大力天神的象征,如今一看,那滿街之人所佩戴的,可不就是牛首麵具嘛!

  見葉淩漪看得入神,夥計抓準機會推銷道:“二位若是感興趣,小店倒有富餘的天神麵具,兩枚黑水鑄,就看二位需要與否了。”

  兩枚黑水鑄可相當於西朝的二十兩銀錢,兩副麵具就要二十兩,敢情這是家黑店,擺明了把她當豬殺啊!

  葉淩漪心中不忿,可看了看身旁頭戴帷帽的伊涅普還是忍了下來。

  想到滿街麵具就他一個人頭戴帷帽,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葉淩漪咬緊牙關,算了,被宰就被宰吧,誰讓她多管閑事撿了個大麻煩呢?

  不過,這啞巴虧她也不能白吃,必須在某個地方找補回來。

  轉頭就臉不紅心不跳對伊涅普道:“為了你我可是大出血了,記住你今日連本帶利欠了我一百兩,以後要記得還我!”

  邊說話,邊肉疼地摸出錢袋,掏出兩枚黑水鑄,艱難送到夥計麵前。

  夥計笑眯眯接下,不一會兒就送上來兩副牛頭麵具。

  餐食結束,二人換上牛頭麵具融入了行人中。

  走在路上,葉淩漪動手調整自己麵上略顯得鬆垮的麵具。

  冰天雪地,路邊賣香煎奶豆腐的婦人往路上潑了盆廢水,融入雪地迅速凝結成冰。

  葉淩漪忙於調整麵具,並沒有注意腳下。

  直到踏上結冰的路麵,突然腳下一滑,身子猛地歪倒,以後仰的方式摔進了身後男子的懷裏。

  伊涅普猝不及防,下意識以雙手接住她的腰身,隻覺得手下蠻腰不盈一握,柔軟的觸感讓他心神微顫,漂亮眸瞳填滿震愕,心頭那種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的感覺再次浮現且異常清晰。

  耳旁突然如擂戰鼓,略微失神……

  葉淩漪尷尬反應過來,迅速站好,看看麵具後如碧湖藍天的清澈眼眸,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你沒事吧?”充滿磁性的嗓音自麵具後響起。

  葉淩漪微愣,隨即搖搖頭。

  想起剛才手下那柔軟的觸感,藏在寬大衣袖裏的手不由緊了緊,麵具後雋秀容顏微微發燙,然後仿佛害怕被她發現,略微慌張地拔腿就走。

  隻是在路過她的時候,溫聲叮嚀了句:“小心點!”

  葉淩漪不明所以,看著他快步行走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怎麽了?怎麽突然怪怪的?

  黑蘭城另一頭。

  銀充陪赫連澈從鐵器鋪子走出來,打量著手裏兩副牛頭麵具,笑笑:“這老師傅,大約因為沒答上來問題不好意思,幹脆就送了兩副麵具應付我們。”

  笑著笑著,突然思考起來什麽,十分費解的模樣:“你說,我們都跑遍了整個黑蘭城,竟沒有一個深諳機甲製造的師傅,好不容易找到個,雖說隻是個小小打鐵匠,但好歹也略知皮毛,可他竟提出如此無稽的想法,到現在我們還是什麽也不知道,這也太慘了吧!可憐我一個堂堂副將,腿都快跑折了!”

  赫連澈若有所思:“我倒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以沙為海,自然隻有舟能行於海上。”

  “將軍,你不會真以為古蘭人還會有膽量來打黑蘭城吧?”銀充詫異,顯然是不信那個猜測的,甚至在心裏認為赫連澈其實就是在杞人憂天,畢竟古蘭匪冦已經兩天無人來鬧,說不定見無機可趁,打得無趣也就退回去了。

  “你若以為古蘭人會就此收手那就太天真了。”赫連澈的臉色與雪後的天色一般,都是淡淡的、冷冷的。

  “可火器乘舟,舟行沙海,這也太……”扯了吧!沙雖似海卻不是海,舟行沙原本就難如逆水行舟,遑論是在兩邦交戰時。

  爭分奪秒,安危尚且難保,難道古蘭人會傻到在敵人眼皮子底下騰出一隻手,動用人力去拉承載火器的舟?然後等著被人當成活靶子殺個幹淨再組織火器還手?

  如此豈不本末倒置?火器車原已極難在沙原上前行,難道用舟載車會更簡單嗎?就算成功了,古蘭軍隊隻怕也是死傷慘重。

  古蘭人縱是再愚勇,也不可能傻到這樣無可救藥的地步吧?

  在銀充看來,赫連澈的這個想法實在是愚蠢可笑到了極點,甚至有些愧對將軍這個頭銜。

  偏偏自己在軍中的地位不如他,不好拂了他的麵子,思忖半晌才覺得:也罷,他要鬧就鬧好了,到時候古蘭人沒有出現,看他麵子上掛不掛得住!

  抬眼見赫連澈眼神涼颼颼的,終究露出一個諂媚的笑:“末將失言,將軍高瞻遠矚!”

  赫連澈不理他,抬頭看看天,仿若囈語般:“快要下雪了,讓人盡快去城外,在通往黑蘭城的必經之路上挖幾個大坑!記住,要大。”

  “大坑?”銀充不解挑眉。

  赫連澈又補充道:“越多越好!再在坑裏豎上幾根尖樁,要比地平麵略低!最好一場雪下來什麽也看不見,還有,你去一趟黑水王宮,告訴老汗王古蘭人近期極有可能來犯,讓他的黑水兵做好準備,另外,黑蘭城裏的百姓需要轉移,讓他也一並安排了。”

  “將軍,你這是怎麽了?有這麽嚴重嗎?”

  赫連澈低頭,目光變得極深。

  從前段時間古蘭人沉不住氣的挑釁來看他幾乎可以斷定,古蘭人一定在蓄謀一場更大的戰亂,而如今出乎意外的平靜,不過是戰亂前最後的鋪墊罷了。

  他必須先做好防備。

  其實在聽到舟行沙海這句話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到了,古蘭人擁有的火器車想要平穩度過沙原,恐怕除了靠舟以外,還需要有一件東西——就是能使舟在沙原中如履靜水的履帶。

  那種東西他曾在赫連注的藏書閣中一本名叫《工械注》的書上看到過,書中記載履帶是一種主要靠齒輪齧合、轉動而產生動力的代輪工具,有較強的附著力,能爬坡上坎,涉水克壁,輕易不好對付。

  萬一古蘭人真用這種辦法運載火器,到時候就算是六萬大軍加上整個黑水恐怕也難抵擋來勢洶洶的古蘭兵,所以他必須要慎之又慎,絕不能讓西朝子弟在這裏白白折損。

  斟酌半晌,毋庸置疑道:“依照我的話去做就是了。”

  銀充不得抗拒,隻能頷首默認。

  正在二人提步要走時,忽然察覺到身後有道鬼鬼祟祟的影子隨著他們的動作微微挪了挪。

  銀充皺眉,靠過來,壓低聲音小聲道:“將軍,有人跟蹤我們!”

  赫連澈以眼角餘光掃了眼身後,視線無意落在他手裏的麵具上,眸色一沉,心頭有了計較。

  “跟我來!”

  赫連澈留下一句話以後便快步朝黑水人的街集走去。

  銀充麵色凝重,亦步亦趨跟上。

  身後那道黑影吃了一驚,為了不跟丟目標隻能匆匆追上去。

  彼時一條灰暗的小道上,一夥不務正業的地痞癩子正聚在一起一邊賭錢、一邊敲詐過路行人,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

  二人閃身進來,推翻賭局,十分湊巧地順手解救了過路行人。

  地痞中有二人不服,想要出手教訓,卻被來人一個淩厲的劍招嚇得癱倒在地……

  不一會兒,灰暗的小道上走出來兩個身材高大的“黑水”男子。

  其中一人抬手扶了扶臉上的麵具,又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顯得破舊的黑水服飾,有些嫌棄道:“將軍,不過就是個無名小賊罷了,隨手捉住也就是了,何必如此麻煩呢?”

  銀充抱怨以後仍不滿意,還想說話,卻被赫連澈一個銳利眼神製止,低嗬道:“住嘴!低下頭去!”

  話音才落,一個目泛陰狠光芒的黑水男人尋了過來,四處張望無所發現,從二人麵前匆匆而過,越走越遠。

  銀充凝望著那人離去的背影,眼中有狐疑之色,然後突然驚醒:“怪不得將軍要如此謹慎,此人隻怕是黑水王室的人!”

  赫連澈倒是對他猜到跟蹤者的身份並不覺得奇怪,畢竟希望將他們在黑水的行蹤掌握如此清楚的,就隻有黑水王室而已。

  而赫連澈因憂民憂戰而外出本無需躲著他們,如今這麽做了其實也是有私心的。

  因為憎恨。

  黑水老汗王殺了他的父親,雖說戰場之上無親疏,但為父報仇天經地義!

  這筆賬……遲早有一天他會討回來的!

  這之前,但凡能做半點讓那個老家夥活得不愉快不自在的事,他都要不遺餘力的去做!

  赫連澈的目光定在遠處一堆覆蓋著皚皚積雪的草垛處。

  就在那裏,葉淩漪頗為無語地拉住了前麵那個走得飛快的男人。

  “我說你就不能等等我?你一個人走這麽快打算去哪兒啊?”

  伊涅普的眼睛定在她拉著自己的手上,湛藍色眼眸充滿驚觸悸動,心髒部位的脈動越來越強烈。

  見他不說話,葉淩漪挑眉納悶道:“你怎麽了?”

  伊涅普還是不說話。

  葉淩漪好奇地緊緊盯著他看,突然一副發現新大陸的驚奇眼神。

  驟地鬆開抓住他手的手指,緩緩抬起手臂來,纖細手指朝他的臉頰靠近。

  伊涅普陷入失神,眼睛追隨著那雙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手,心跳失控,連呼吸都逐漸粗重……

  葉淩漪藏在麵具後的秋水翦瞳裏盛著柔和的雪色,倒影著他的影子,二者相得益彰,完全融合在她的眼眸深處。

  伊涅普隻覺得心跳失控到了一種頭暈目眩的地步,渾身發熱,迅速轉身。

  想要逃走,卻被反應及時的葉淩漪一把揪住,驚異道:“還想跑?”

  說罷雙手拍在他麵具的兩邊臉頰上,強行擰過他的頭,逼得他不得不與她對視。

  伊涅普徹底呆住,瞳仁驟地放大,卻隻裝得下她一人。

  二人視線直勾勾相對。

  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她對自己是存了些男女心思的,心中甚至不知為什麽像是撞進了一隻活潑亂跳的鳥兒,撞的自己心驚肉跳。

  可四目相對,良久……

  她僅僅隻是踮起腳尖,從他麵具的下顎上取下一片嬌豔的紅色花瓣。

  身後不遠處,正是販賣鮮花的攤位。

  “看來是經過的時候不小心沾上的。”葉淩漪垂眸,瞧著自己手心裏一片紅豔豔的花瓣,越瞧越入神。

  透過這抹紅,毫無預兆地就回想起了與赫連澈大婚那夜,四處充斥著分不清究竟是血還是喜綢的紅色……

  心,忽然像被人丟進了冰窟窿,冰冷窒息的感覺像無數雙力大無窮的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疼得喘不上氣來。

  手指猛地顫抖,紅豔花瓣立即如蝶翩然飛舞,終於落入雪地。

  葉淩漪眉頭深鎖,清澈雙瞳隻剩一片死寂,再沒了半點星光。

  原本裝著花瓣的手漸漸垂下,攥緊,變得青白交加。

  看也沒看伊涅普一眼,一言不發,扭頭就走。

  伊涅普被拋下,失去記憶的他並不明白她究竟怎麽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心口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有些失落。

  人心複雜,滿道行人的麵具下藏著各色表情的臉。

  然而此刻,就像他們尚且不知道自己即將麵對什麽樣的危險一般。

  麵對麵走近的兩個人也不知道對方便是彼此掛念的那位曾經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