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偏袒
作者:桃阿八      更新:2021-01-31 15:52      字數:3750
  完顏納其仍然記得十六歲那年,他與二王兄比試騎射,二人馳騁在白綿山腳的草原上,依照他們汗王父親定下的規矩,誰能優先射下翱翔天際的鷹隼誰就能贏下黑水王室代代相傳的寶弓。

  這對他們來說絕不單單是贏下一張寶弓那麽簡單,意味著什麽二人心知肚明。

  完顏納其雖不善騎射,當然也要全力以赴,可就在他坐在狂奔顛簸的馬背上,艱難挽弓對準鷹隼預備射出飛箭時,他那卑鄙無恥的二王兄竟然使出暗器擊中他的手,致使手中弓箭偏離預準的軌道,他自己也從馬上摔落,腰部重重砸在尖銳的石子上,被劃開拇指粗細的傷口頓時血染青衣。

  二王兄將一切看在眼裏,得意不已,本以為自己贏定了,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下一秒他的災難也來了。

  大概是冥冥之中應了天理循環報應不爽這句話。

  二王兄隻顧著得意,看著跌落馬下的完顏納其,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麵前的溝壑。

  待到眾人驚恐,大喊著示意完顏準泰時,一切已經晚了。

  飛馳的馬兒來不及刹住腳,帶著馬背上的完顏準泰狠狠栽進溝壑,頓時人仰馬翻,完顏準泰更是一頭磕在地上昏迷了過去。

  他們那個從旁觀望的汗王父親眼見一切,立即撕心裂肺地呼喚著完顏準泰的名字,領著大幫人過來,手忙腳亂將完顏準泰運送回王宮,竟是連看都沒看一眼因痛苦而麵色發白的完顏納其。

  那個時候他才十六歲,卻已經對父親的偏心司空見慣,大家隻道是因為他不學無術,不通騎射才使然。

  但完顏納其知道父親不喜歡他是因為不喜歡母親,因為他的母親索綽羅氏的大妃頭銜是當年他父親還沒坐上汗王寶座時,索綽羅部落用支持他登位條件交換而得來的。

  然而婚後,索綽羅大妃一直不得寵,完顏宜裏布反而偏愛一個低賤丫鬟出身的側室更與其生育了一子二女,索綽羅大妃知情後不哭不鬧也並不是很在意,幹脆就移居別苑心安理得當起了這個透明大妃,可這卻把索綽羅部落的長老們急壞了,於是在完顏宜裏布初登大寶根基尚且不穩時頻頻施壓,完顏宜裏布雖恨極了這種身不由己的日子,但礙於索綽羅部落的勢力強大,隻能屈服。

  所以完顏納其在完顏宜裏布的眼中僅僅隻是條件交換的產物,更是君王受屈辱的象征,他不待見這個生來優越的兒子,反而更加心疼那個側室所出的二兒子。

  而完顏納其從來沒有得到過父親的嗬護疼愛,從不知道父愛滋味,所以他也並不是很在乎,甚至原本嫌麻煩連權位都不想要。

  隻是那日的那場比試徹底改變了他的想法,

  當他滿頭大汗痛得快暈厥過去的時候,趴在地上眼觀著父汗的車馬隊伍急將他徹底拋下,匆匆遠去,他的心裏突然無比荒涼。

  回到大妃別苑時,完顏納其來不及給自己請個醫官瞧瞧傷處就等來了一道王諭。

  他那狠心的父汗竟然將完顏準泰受傷昏迷的事情怪罪於他的身上,荒唐稱完顏準泰是因關心他而分心摔倒,歸根究底竟是怪罪大妃教導無方。

  完顏納其記得特別清晰,那次他的母親雙手被捆起來吊在別苑的屋梁上吊了整整三天三夜,待到眾人將她放下來時隻剩下半口氣了。

  他因心疼母親愈發氣不過,進了王宮。

  本是去理論的,卻無意撞見父汗與那個側室的溫柔鄉。

  完顏宜裏布因此震怒,揚言要廢了他的王子身份。

  完顏納其不哭不鬧,隻是睜著一雙明亮通透的眼睛看著他的父親和那個臉上寫滿了得意與挑釁的側室,出奇平靜地說出了最大逆不道的話:“你寵妾滅妻無度,倒行逆施,怎能為一邦表率?”

  因為這句話,他差點被活活打死在王宮大殿上,可笑的是最後救他的卻是那個滿臉諂媚陰邪的側室。

  孱弱無力地趴在地上看著他們,他的眼角在流血,眼皮腫得像核桃,腰上那被石子紮傷的地方剛剛收了口又被這個狠心的男人重新踢裂,新的血液融合著渾身的傷讓他看起來十分狼狽,像是一條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切皆是拜完顏宜裏布所賜。

  那個側室假惺惺地為他流下了鱷魚的眼淚,直叫完顏宜裏布心疼地將她抱進了懷裏,那一刻,側室的“善良寬容”與完顏納其母子的不知死活和言行放肆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讓完顏宜裏布心中更加憎恨厭惡這對來自權族的母子。

  他躺在王宮大殿,冰冷的白岩石地麵散發的寒冷像淬了毒的鋒銳箭支,刺穿了他的心,凝固了他渾身的血液,回想著從小到大他與母親所受到的一切屈辱與不公,終於……心中有絲叫做貪婪的東西在仇恨的滋養下悄悄破繭,萌芽……隨後瘋狂生長。

  “三王子?三王子?

  耳畔傳來一陣聲音打斷了完顏納其的思緒。

  抬起頭,呼喚他的正是陪伴了老汗王三十餘年之久的侍從——年過五旬的哈圖。

  在黑水,像哈圖這樣忠心耿耿侍奉了主人幾十年的老奴,地位並不比家裏其他人低,甚至連完顏納其見了他都要頷首以示尊敬。

  “父汗醒了嗎?”

  從進王宮後,完顏納其已經在老汗王的寢宮外守了幾個時辰。

  “汗王的身子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哈圖輕輕歎息,對完顏納其道:“三王子要不還是先回去吧?眼看汗王因古蘭人兵臨城下而連續操勞,眼下正睡得深沉,到現在還沒有要蘇醒的跡象。”

  “這樣啊……”完顏納其沉吟片刻,“那我便先走了,待父汗醒了再來請安!”

  哈圖微微俯身表示恭敬。

  就在完顏納其轉身預備離去時,迎麵走來一個人。

  粗獷麵貌有著和老汗王七八分相似的神態,總是一副放蕩無禮的樣子,此刻正好也看見了他,開口譏誚道:“這是誰呀?不是我那高貴無比的三王弟嘛!怎麽?遊山玩水遊累了?亦或是……被人當成不速之客趕了回來?”

  完顏準泰麵上盡是嘲諷。

  完顏納其漆黑的眼睛裏迅速流過濃濃的厭惡,旋即笑道:“二王兄來得正好,我正準備去找你呢!”

  “找我?”完顏準泰聞言一副稀奇貌,極不客氣地上下掃視他。

  完顏納其唇邊笑意更深:“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想和二王兄說說這一路遊山玩水的經曆。”

  話語微頓,眼中發出尖利光芒:“由其是在嘉庸關邊塞峽穀裏,被人困在峽穀中澆火油,企圖謀殺的經曆……”

  完顏準泰臉上神色微滯,揣測道:“三王弟該不會懷疑是我做的吧?”

  “我可沒那麽說!”完顏納其負手,看向別處往前走了幾步,“隻是與二王兄抱怨幾句罷了,那凶手……我一定會讓他付出比澆火油燒身痛苦百倍千倍的代價!”

  “這麽說,你知道凶手是誰?”完顏準泰略迷眼,回身看向他。

  完顏納其挑唇,直視著完顏準泰的瞳仁深處,仿佛已經將一切看穿,隻淡淡道:“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看著他那湧動著黑暗的眼睛,完顏準泰的心尖顫了顫,沒由來感到驚慌。

  這種感覺就好像……這個總是被自己看輕的王弟背後正在醞釀著什麽他所不知道的陰謀,並最終會拿這個陰謀來對付他。

  “是準泰來了嗎?”

  就在二人對視著,陷入沉默的僵局時,那個讓完顏納其等了好幾個時辰都沒有“蘇醒”的老汗王在寢殿內主動喊了完顏準泰。

  完顏準泰緊繃的麵皮微鬆,然後重新笑起來,沾沾自喜,似炫耀般朝完顏納其道:“父汗叫我進去了。”

  說罷快步離去。

  完顏納其並不看下去,亦轉身。

  隻是在轉身刹那,那唇邊的笑意逐漸冷漠,狹長雙眼因沒有半絲感情色彩而透出幾分狠戾。

  如今的他早已褪去了乳牙,早已不是從前那個伸手索愛、嗷嗷待哺的孩子了,才不在乎什麽父愛,更不會為這區區不值一提的東西而感到委屈和憤怒了。

  因為他要的是整個黑水,甚至更多……

  快步出王宮時,路上恰好遇上了匆匆趕來的赫連澈。

  “三王子!”赫連澈急喚。

  完顏納其站住腳步,靜靜看著對麵那個容貌朗潤清俊,眉目間暗藏了迫不及待的男子,神情淡淡調侃道:“往日在西朝我總是東躲西藏,忽然在這裏堂而皇之地看到你還真是有些不習慣呢!”

  “青鳶呢?”赫連澈開門見山。

  完顏納其並不意外,畢竟他焦急尋自己的目的也不可能是為了找他把酒敘舊。

  聳聳肩,隻道:“不知道。”

  “你撒謊!明明是你把她帶走了!”

  情緒激動,話出口以後,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態度不佳,又放柔了聲音:“她到底去哪兒了?”

  “你的女人,我怎麽知道?”完顏納其好笑地看著赫連澈。

  眼波微閃,計上心來,又說:“她與我一同出了東京城不假,可半路遇到了一夥人,便與那些人一起走了!”

  “什麽人?”赫連澈並沒有懷疑這句話的真假,追問道。

  完顏納其故作認真思索狀,片刻道:“三十哥!我記得她管叫那人三十哥來著,具體什麽名字就不知道了……”

  “三十哥……陳三十……”赫連澈喃喃,眼中的光亮一點點黯淡了下去,終於隻剩一片寂靜的黑。

  原來她並沒有和完顏納其來黑水,原來她已經打算徹底放下他了,竟連他唯一得知的蹤影都要從他的生命裏抹去。

  可笑他當初哪兒來的自信能將她連人帶心挽回?

  他真是愚蠢!明明那般放不下,就該在她決絕轉身的時候不顧一切將她留下的!

  追悔情緒累積到極點時,赫連澈隻感到胸腔內一陣剜心的疼,不由秀眉緊蹙。

  完顏納其負手,將他的模樣看在眼裏,眼底並沒有半分情緒,隻在心裏譏笑他,一個大男人竟被兒女情長牽絆,軟肋如此明顯且容易被人拿捏,不堪一擊的樣子還真是難看!

  默了片刻,完顏納其道:“赫連大人……不,如今該叫赫連將軍了。赫連將軍還有別的事嗎?若是沒有,我就走了,畢竟長途跋涉也是很累的。”

  說罷一笑,越過赫連澈走了。

  赫連澈沉默在黑水王宮長不見盡頭的甬道上,眼看著完顏納其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視野裏,清俊無雙的容顏間浮現愁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