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密林
作者:桃阿八      更新:2020-08-28 18:04      字數:4065
  “阿姐!”

  “青鳶!”

  兩個嘶吼的聲音響起。

  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從馬車裏跳出來,一陣風般衝過來。

  樂芽首先到葉淩漪身邊,葉騁卻衝向赫連澈,狠狠將他推開,表情有著不屬於這個年紀的陰狠,咬牙道:“你聾了嗎?沒聽見我阿姐說讓你滾,讓你離她遠一點嗎?你們赫連氏都是陰險狡詐的卑鄙小人!沒一個好東西!”

  “青鳶,你還好嗎?”樂芽扶著葉淩漪,慌張為她拔除短刃,按住汨汨湧血的傷口,痛心疾首道:“你這個傻瓜,為什麽要這麽做啊?”

  葉淩漪忍痛抬眸,望向赫連澈。

  隻見他麵上忽然多了許多憔悴與蒼白,仿佛受到了什麽巨大的創傷,那雙深沉地不見其底的眼眸被心痛淹沒,隻是靜靜凝著她,再也不邁開半步,可那悲痛的目光太過尖銳,仿佛要連她的靈魂也一起看透了。

  那樣的眼神裏,葉淩漪隻覺得心頭壓著什麽,沉甸甸的,逼得她喘不過氣來,更是忘記了身體上的疼痛。

  她始終沒有開口回答樂芽的問題,隻是在心底默默篤信著——隻有這樣做,赫連澈才會死心,放棄追尋她,隻有這樣她才能徹底抹殺對他的感情。

  因為她打心眼裏認為,隻有割舍了這一段錯誤的感情,忘記過去她才能開始新的生活。

  不遠處的馬車上,撩開車幔盯著她的男人深深震驚。

  從前他把她當成鐵血無情的工具,以為她的狠心腸隻是對其他人,沒想到她對自己也這麽狠,為了打擊赫連澈竟然不惜自我傷害。

  這之前他還以為她引赫連澈來是因為心裏尚且放不下過往,想要將他們這些黑水人供出去以換取赫連澈的垂憐。

  如今看來,是他想錯了。

  完顏納其緊緊皺著眉頭,黑曜石般的眼眸覆上一層微霜,撩著車幔的手放下,鑽到馬車門處要下去。

  “三王子,不可!”阿東壓低聲音沉重提醒:“那些西朝人,人多勢眾,我們若是暴露了,隻怕他們絕不會放過我們!”

  “既然赫連澈能追到這裏,你以為他會不知道是誰帶青鳶出來的?”完顏納其睇了阿東一眼,推開攔在自己眼前的手臂,跳下馬車,徑直朝葉淩漪走去。

  巫遠舟見一個異族打扮的男人走來,驚呼了聲:“阿澈!是黑水人!”

  赫連澈抬眼望去。

  完顏納其並沒有看他一眼,大步邁過黃沙,彎下腰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正要轉身往回走時,葉淩漪輕聲道:“等等!”

  完顏納其依言停下腳步。

  葉淩漪轉眸,故意用心灰意冷的眼神看向赫連澈:“赫連大人,今日這一刀就算是還了你往日恩情,希望你記住今日的承諾,你我陌路永不相見!從此以後,再無瓜葛!”

  這一言以後,赫連澈像是被人活活剝了皮抽了筋,全身上下說不清哪裏發痛,但就是鑽心的痛,痛得他再也站不住,單膝跌進黃沙,風華無雙的絕美容顏淹沒在驟然狂躁的風沙裏。

  最後一眼,她沒有看見他臉上的蒼白無力

  他伸出手去,想要挽留她,想要向她解釋所有的事情,但又懼怕她不再願意聽他說話,會因此用那把染血的刀會再次傷了她自己,張張嘴,幹澀的喉嚨裏艱難冒出一個沙啞的聲音:“青鳶。”

  可惜他的聲音被吞噬在風中,而她已經在完顏納其的懷裏轉身離去,隻給他留下一地鮮紅的碎片與被風吹亂的青絲。

  他隻能這麽眼睜睜看著她被馬車帶走,逐漸在視線裏縮小成為一個飛蟲大小的陰影,直至徹底消失不見。

  幹淨潔白的手指伸進黃沙,捉住被她的斷發和些許黃沙。

  “青鳶……”他猶如夢囈般喃喃,慘笑一聲,將手裏的東西握緊,貼在心口。

  黃沙逐漸從指縫間流失,再攤開手,手心除了她的斷發以外,還有一塊大紅的綢布碎片,上麵以精良繡工繡著一隻振翅欲飛的彩蝶。

  那是她喜服上的花紋。

  赫連澈清晰記得那夜她身上的喜服圖樣,下擺是靈蝶戲花,大朵大朵雍容豔麗的牡丹上以彩線勾勒出一雙活靈活現的彩蝶。

  而眼前這片紅綢碎片上的彩蝶不偏不倚,正是她喜服上的。

  她毀了喜服。

  她已經恨他如斯,難道他隻能這樣失去她了嗎?

  也對,終究是他對不起她,如今憑什麽奢求她的原諒?受到什麽懲罰都是他活該!

  赫連澈痛苦地收緊拳頭,指間“咯吱”微響,用力極大,恨不得將手裏的東西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阿澈……”巫遠舟不知什麽時候到了他身邊,正同情地看著這個失去了摯愛,痛不欲生的男人,但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他的話,隻好重重將手壓在了他的肩頭。

  馬車停在遠郊一條河邊。

  阿東與完顏納其及葉騁齊被樂芽趕下馬車,兩個大男人一個小男人守在馬車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氣氛略有些尷尬。

  馬車內,樂芽正在為半褪衣物的葉淩漪上藥,不時瞄她一眼,沒好氣道:“就你這麽單薄的身子能挨得住幾刀?也不知是逞能給誰看!上次的傷還沒好全,這下又自己作死!”

  嘴上饒是這麽說,但怕她疼,上藥的動作半點不敢粗重。

  葉淩漪倚在馬車靠板上,毫無血色的嘴唇勾了勾,揚起一絲微笑:“放心吧,我掌握著力道呢,隻傷了皮肉,沒事的。”

  “沒人告訴你血流多了也是會死人的嗎?”樂芽恨鐵不成鋼,又心疼又生氣地剜了她一眼:“瞧瞧你現在的臉色多難看?你啊……”

  樂芽還想說些什麽話來怪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可看著她,突然想到赫連澈,想到沉浸在黃沙後那雙落寞痛苦的眼,再想起青鳶故意刺向自己的一刀,覺得他們其實都一樣可憐,到底還是沒再繼續說下去。

  上好藥,收了藥品。

  待葉淩漪穿好衣服,樂芽才跳下馬車,招呼馬車下那三個站立難安、相覷而窘的兩個大男人及一個小男人。

  “沿著這條河走下去是一片密林,以防萬一,我們必須趕在天黑前穿過這片密林,以免節外生枝。”

  葉淩漪放下撩開車幔的手。

  完顏納其不說話,隻是緊緊盯著她。

  葉淩漪被盯得渾身不自在,挑眉詫異道:“你這麽看著我做什麽?”

  “在西朝城關時,我聽見你說你不叫青鳶,那是什麽意思?”完顏納其直言不諱。

  葉淩漪微愣,旋即釋懷笑開:“青鳶本就不是我的名字,隻是他們給我的奴名罷了。”

  “那你真正的名字呢?”

  完顏納其追問。

  葉淩漪唇邊的笑驟然收住。

  抬眼瞧去,葉騁與樂芽和完顏納其正看著她。

  葉淩漪沉思了片刻,聲音輕輕的,卻無比堅定:“我叫葉淩漪!”

  話才出口,葉騁當即不願意了:“阿姐!你糊塗了?你才不叫這個名字,你叫葉蓁蓁!這個名字是祖父給你取的!”

  葉淩漪當然不會給氣鼓鼓的葉騁解釋說自己並非他的親阿姐,隻是霸占了他阿姐軀體的從另一個時空墜落於此的靈魂罷了。

  微笑著抬手撫上葉騁柔軟的小腦袋,柔聲道:“乖騁兒,那是從前,以後你就明白了。”

  葉騁皺眉,聽不太懂葉淩漪的意思。

  倒是完顏納其喃喃念著她的名字:“葉淩漪……”

  旋即爽朗笑開:“好名字!”

  樂芽亦笑,忙挽住葉淩漪的胳膊:“那我以後便叫你淩漪好了!”

  “淩漪?”葉淩漪許久沒聽人這麽喊自己,乍一聽隻覺得渾身起了陣雞皮疙瘩。

  樂芽眼尖,立馬道:“怎麽?你不喜歡?那我叫你淩兒或是漪兒?”

  “別!”葉淩漪被這兩個兒化音駭得麵色劇變,雞皮疙瘩掉一地,“你還是叫我淩漪吧!”

  樂芽嘿嘿笑了起來,緊緊挽住葉淩漪的手臂。

  是時,一陣風掀開車幔,車窗外一陣濃密的樹影疾速後退。

  她知道,她已經離東京城越來越遠了。

  曾經那麽迫切想要離開的地方,她本以為死也逃離不了,如今卻這麽輕而易舉的離開了。

  想到這裏,她的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此刻的感受。

  也許是窗口灌進來的風太急,讓她忽然有種沉溺深海,窒得發慌的感覺,腦海裏還是會時不時蹦出赫連澈的臉。

  回憶這東西就是這樣,你自以為你已經忘了的東西,但仔細想想它就無時無刻不在你身邊,好比食髓知味,腦袋裏一旦有了第一次回憶,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這是你控製不了的。

  但此時的葉淩漪仍然相信,總有一天她會徹底將赫連澈這個名字從心頭抹去。

  日暮西山,沉寂的密林突然喧鬧起來。

  有鳥兒撲打翅膀,聲響回蕩在密林間顯得異常清晰。

  葉淩漪撩開車幔,昏暗的樹影裏隻見幾隻渾身漆黑的寒鴉追逐著馬車,不時拍打著翅膀加速,與馬車齊行,側了側腦袋與車窗裏的人對視一眼,黑得發亮的鳥眼中透出幾分詭異的氣息。

  葉淩漪不動聲色,放下手裏的車幔。

  樂芽立馬害怕得藏到了她身後,並忌憚地左右看看:“我們都走了這麽久了,還沒出去,這周圍……不會鬧鬼吧?”

  說著,抱住自己的雙臂,打了個冷噤:“我說怎麽這麽涼呢!一定是觸犯了林子裏的哪路仙家,被人怪罪了。”

  葉淩漪頗為無語,看著樂芽猶個老神婆般雙手合掌又是對天拜又是對地拜,嘴裏還念念有詞,讓仙家大發慈悲饒他們借道的一命。

  無情戳破道:“這世上哪來什麽仙家不仙家的?你涼是因為已經入冬了,林子又深,如此能不涼嗎?”

  樂芽麵色緊張,隻當她犯了大忌諱,伸手要過來捂住她的嘴:“不可以對仙家不敬!林子裏的各路仙家可多著呢!從前我們村裏一個老婆婆告訴過我,林裏往大了說有人仙、狐仙、蛇仙、黃仙還有鼠仙,往小了說亦有羊、兔、狼、鹿各仙,眼下咱們是進了他們的地盤,借道可得規矩些!”

  “你怎麽神神叨叨的?”葉淩漪好笑地看著她,“還人仙,不過就是些亡物罷了,哪來什麽仙家不仙家的?”

  此話剛說完,車幔突然被一陣狂風吹開。

  與馬車齊行的寒鴉仍在窗外,葉淩漪望出去,寒鴉扇動翅膀滑翔,瞪著一雙烏黑的鳥眼看過來,突然“啊”地叫了一聲。

  聲音回蕩在空蕩蕩的深林裏,頓時驚起無數寒鴉“啊啊”地叫喚聲。

  刹那間,不計其數的寒鴉振翅從頭頂飛過,鋪天蓋地的黑色陰影一陣風似的鑽進了更深的黑暗處。

  伸手不見五指的密林裏,黑暗幽處開始傳來一陣陣詭異恐怖的聲響,聽起來一會兒像是陳舊的木門忽然被人推開發出的“吱呀吱呀”的刺耳聲音,一會兒又像鞭子抽在人身上,除此之外似乎還有哀嚎聲、哭泣聲、甚至有公雞細碎的“咕咕”聲……

  若隱若現的,在這毫無人氣的深林詭處,越聽越不對勁。

  樂芽嚇得麵色慘白,捂著耳朵差點沒哭出來,一個勁念叨著:“仙家恕罪,仙家恕罪!”

  葉淩漪亦意識到了什麽,皺緊眉頭道:“不對,有情況!快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