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墜窗
作者:桃阿八      更新:2020-08-18 16:59      字數:4704
  東京城一家花樓前,一隊巡查的城防營兵士拿著一張女子的畫像四處攔人比對,引得行人色變,紛紛加快腳步匆匆閃過。

  幾個衣著大膽的青樓女子正在門前招攬生意,見樓前行人都被巡查的兵士嚇得繞道,於是互使了個眼色。

  為保住生意,齊齊甩著帕子朝兵士湧過去,好不是一副媚眼如絲、妖嬈多情的樣子。

  “官爺,進來玩玩吧!”

  “官爺這麽辛苦,不如進我們樓裏,讓奴家來為官爺解解乏?”

  “就是啊,官爺,你若是喜歡新鮮的,我們樓裏也是有胡姬的,胡人伺候人的法子多,保準叫你進去便快活如仙樂不思蜀!”

  一夥五大三粗的大男人被脂粉氣息纏得不行,心神雖有蕩漾,但礙於麵子,還是幹咳一聲,故作威嚴道“大膽!區區勾欄賤妓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妨礙我等執行公務!”

  說罷,抽身出來,罵了聲“晦氣”,便領著一隊人匆匆離去。

  待那些人徹底走遠,青樓女子一改適才的奴顏婢膝姿態,嗤之以鼻地朝兵士離去的方向猛啐一口,隨後便重新甩起帕子招攬其他生意。

  是時花樓門前,一個打扮風流的女子拎著一個包袱,正拉著另一個略顯忸怩的女子往花樓走,前者不時扭頭小聲催促“你走快點!巡查的人剛走,不想被人發現的話便快些進去!”

  後者有些不自然“我隻是洗個澡而已,隨便洗一洗不就行了?再說,哪有人來青樓洗澡的?”

  “隨便洗一洗?”前者嗤笑,湊近後者嗅了嗅,立即嫌棄地捏住鼻子,退開幾步“你身上這味可不比鹹魚味小!再說,青樓怎麽了?青樓兩不管,不管來客身份、不問家世,對你來說,可算是如今東京城裏最安全的地方了,況且,我見你當初為了藏身進青樓時,也沒有像現在這般,扭扭捏捏的像個娘們兒!”

  “我……”後者語塞,瞪著眼睛好半晌說不出辯駁的話。

  強行被拉進樓。

  剛進門,打扮花哨的老鴇頭就過來了,滿麵春風笑道“喲,這位姑娘不是我們樓裏的吧?”

  這話是對前頭的樂芽說的。

  不等回答,老鴇頭又眼尖地瞄見了樂芽身後一身男裝常服、半蒙玉麵的俊秀小生。

  “這位公子……”笑容微變,一絲驚訝稍縱即逝,殷勤道“怎麽?姑娘這是樓外接私活?”

  樂芽瞧瞧身後,毫不客氣斥道“你甭管那麽多!隻消為我們準備好一個房間,還有浴桶熱水……”

  說完從懷裏取出一隻鼓鼓的錢袋,又從錢袋裏拿出一錠銀子交到老鴇頭的手裏。

  “好好好!”老鴇頭從善如流,一副“我懂了”的表情,連忙招呼樓裏一個負責端茶倒水的小廝。

  進了老鴇頭吩咐準備的房間以後,葉淩漪終於忍不住問“剛剛那老鴇子說的什麽意思?什麽叫樓外接私活?還有,你哪兒來那麽多錢?”

  樂芽一聽,挑眉笑了“怎麽?你還怕我逼良為娼,害你?”

  不待她說話,緊接著又道“放心吧,其實就是做妓子的都有個規矩,便是無論身價多少,陪客賺來的錢都由所屬花樓占大頭,而妓子隻占極少數,因此有些妓子心理不平衡便趁著月休出門接私活,為瞞實情,將生意帶到別的花樓,到了別人的地方隻需要付些好處費,為了拉客,其他老鴇子都巴不得有姑娘這樣幹,如此妓子們賺得也就多一些。”

  原來如此。

  葉淩漪恍然,片刻覺得奇怪“那你哪兒來那麽多錢?”

  “你說這個?”樂芽一笑,將漲鼓鼓的錢袋放在手裏掂了掂,然後解開束口繩,將裏麵的“銀兩”盡數倒了出來。

  葉淩漪這才發現,原來這漲鼓鼓的根本不是什麽銀兩,除了剛剛給老鴇頭的一枚是真的銀子以外,竟滿滿當當的都是石頭?

  這……

  樂芽瞧她一副驚異的表情,笑容更深了“有錢能使鬼推磨,我沒錢但可以裝成有錢,如此旁人自然得敬著我幾分!”

  這樣也行?

  好吧!

  葉淩漪表示心服口服。

  半晌,有些疑惑“可是,你覺不覺得,剛才那個老鴇子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就好像……她認得我似的。”

  樂芽不以為意“你想太多了吧?你都蒙著臉了,誰能看出來?”

  “是這樣嗎?”

  葉淩漪暗存懷疑,隻希望是自己謹慎過頭想太多了。

  不多時,花樓裏的小廝在外頭敲門,輕聲道“客官,您要的浴桶和熱水都準備好了!”

  樂芽與葉淩漪對視一眼,很快拿出豪氣姿態回了聲“送進來吧!”

  兩個小廝賣力將盛滿熱水的浴桶抬進來。

  待二人出去以後,葉淩漪也下了逐客令“你……你也出去吧!”

  “我?”樂芽驚詫。

  “嗯!”葉淩漪表情略微不自然。

  樂芽無語了“可我們都是女子,怕什麽?”

  “我不習慣洗澡被人看著。”

  樂芽“……”

  既然如此,樂芽無話可說,隻能投以一個拿她沒辦法的眼神,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待到周圍徹底沒了聲音以後,葉淩漪才長長舒了口氣,放心褪去了身上的衣物、散落如瀑青絲。

  慢慢將身子浸入熱騰騰的水中。

  瞬間,一種身心被占滿的滿足感湧上心頭。

  閉上眼睛,享受著時隔許久都沒有體會過的溫暖與愜意。

  這一刻,仿佛所有的煩憂都已煙消雲散。

  整個人輕飄飄的猶如飄浮在雲端。

  睜開眼,一雙似雪玉臂輕輕撥弄水麵,手掌攏合成勺,舀水抬高,再鬆開手指,任由清水從指縫流失,墜回浴桶裏的水麵。

  水流落在水麵,不斷濺出水花的形狀,葉淩漪就這樣緊緊看著,許多記憶似乎從水花中心如潮水覆麵而來,一點點湧入腦海。

  有赫連澈,有韓世黎,有李元麟,還有很多很多……

  恍然回神,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來到這個異世界已經這麽久了,久到她多了許多朋友,久到她已經成了殺人不眨眼的人,久到……她經曆了一場自以為是的愛情。

  原來一切不過如此。

  垂眸,看著飄浮在水中的青絲,葉淩漪自嘲一笑。

  伸出手去,自褪下的衣物裏摸出一柄小刀,從水中捉住一縷青絲,毫不猶豫地割斷。

  她的笑容裏多了些許荒涼,自言自語道“赫連澈,從前許多,皆當是大夢一場,往後你我不必再見,再見……亦隻是仇人而已。從前,我送過你一縷發,與你的綁在一起,寓意永結同心,如今我再割斷一縷發,算是給我自己一個教訓,與你徹底一刀兩斷!”

  言畢鬆開手,任由那濕漉漉的青絲落地。

  收回刀,葉淩漪那雙猶如清水的眸子再也沒有半絲光亮。

  輕輕合眼,她已經決定忘卻前塵。

  守在門外的樂芽覺得無聊,恰逢花樓外小販叫賣酥餅。

  肚子裏的饞蟲瞬間被勾起,將手裏的包袱隨手掛在門上,對屋裏麵大聲喊了聲“那個……我出去一趟,衣服我就掛在這兒了啊!”

  葉淩漪睜開眼,覺得奇怪,伸長脖子急急問“你去哪兒?”

  屋外無人回應,顯然是已經走了。

  “這個樂芽……”葉淩漪輕歎。

  重新將脖子縮回水裏。

  然後也不知泡了多久的熱水,葉淩漪開始覺得腦袋有些昏沉,想要起身,卻發現渾身乏力,連起身都沒力氣。

  這是怎麽了?

  視線略微模糊。

  搖搖頭,努力使意識清醒。

  是時門外清晰傳來一陣喧嘩。

  “官爺,就在裏麵!小一月城裏都在抓這個亂黨,奴家就算不想記得也記得了,雖然她今兒蒙了臉,但就那雙眼……長得活像山間的狐仙似的,奴家閱人無數,絕不會認錯的!一定就是城裏要抓的亂黨!”

  亂黨?

  這說的是誰?

  滿城圍追的,隻怕是隻有她而已。

  直到現在她還清晰記得大婚那夜,對她下殺手的殺手裏有人稱呼她為通敵叛國的女賊。

  她雖不知此話怎講,但……

  她絕不能被抓!

  葉淩漪搖搖頭,皺眉,咬牙使出吃奶的力氣,硬撐著身子從浴桶起身。

  艱難爬出浴桶。

  屋外又有人說話。

  “算你還有點機靈,隻是……這人都進去那麽長時間了,不會跑了吧?咱們醜話可說在前頭,若這人真的在這裏,並且成功抓住,赫連都尉大人那兒自然重重有賞,可如果讓我發現人不在、逃了或是認錯了……老鴇子,你可明白糊弄朝官的下場?”

  “明白,明白!官爺您就放心吧,我已經吩咐了夥計,往她的洗澡水裏加了蒙汗藥,算算時辰,這會兒應該已經發作了!”

  葉淩漪在屋內聽得真切。

  咬牙狠狠怒罵了聲“無恥!”

  虧樂芽還說這裏是什麽兩不管地帶,兩不管不管身份與家世,卻到底抵不過一個人為財死的真理。

  此時樂芽不在,她身中蒙汗藥,不適合與官兵交手,眼下她身上沒有半件衣物,隻能將換下來的衣物重新穿回去。

  可事情偏偏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葉淩漪還來不及將換下來的衣服重新穿回去,屋門就被人重重踹開。

  隔著一層落地簾幔,抽刀聲與腳步聲齊齊湧進來。

  情急之下,葉淩漪隻好隨手抓了簾幔,用力撕破,往身上披好,咬牙拚盡全力衝著窗子一頭撞了出去。

  湧進屋內的官兵臉色沉凝,透過被扯壞的簾幔,望向後麵那扇被撞壞的窗子,表情陰鷙到了極點。

  老鴇子本是一心邀賞才迫不及待跟進來的,如今瞧了眼前景象,想到適才官兵說的話,頓時麵如菜色,戰戰兢兢地扯著嘴角露出一絲極難看的笑,硬著頭皮辯解道“官……官爺,奴家真的沒有騙您!剛才還在這兒的!”

  領頭的官兵眼見立功的機會就這麽打了水漂,惡狠狠剜了眼老鴇子,咬緊後槽牙,吐出一個字“追!”

  從花樓二樓望出去,滿目可見晾曬的彩織錦布。

  原來這是家與花樓毗鄰的染織坊。

  晾曬的錦布下,西域古蘭人伊涅普正負手立著。

  在他的身後是這家染織坊名義上的東家——擁有西朝男人長相的古蘭諜作,一個叛變者。

  “伊涅普大人,請恕屬下直言!成姱作為我們安插在西朝的諜作,深深知曉我們在東京城的據點有幾個又各自在哪兒,如今他被抓,對我們來說簡直就是滅頂之災,依屬下愚見,為了不將據點暴露,此人絕不能留,必須想辦法盡快除去,永絕後患!”

  伊涅普背對著他,一句話說完立即聯想到自己心目中那把活兵器。

  那張美的驚心動魄的容顏間浮現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此事我自有主張!讓你調查的事情調查清楚了嗎?”

  身後男人沉吟片刻,恭敬回答“查清楚了!雖然頗費了些手段,但好在到底買通了西朝宮裏一名小醫官,此人正是西朝禦醫署銀姓醫師的小徒弟,據他說,他曾在銀醫師為韓貴妃診脈時無心聽到了韓貴妃懷孕之事,彼時韓貴妃入宮不過兩個月,卻懷了三個月身孕,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孩子不是皇帝的。後來韓貴妃身死於皇樓下,西朝皇帝雖對外宣稱是病亡,但隻要略學過些醫術的一眼就能看出來,韓貴妃是跳樓而亡,造成她走極端的恐怕隻有一個原因,便是她腹中那個孩子。”

  “哦?”

  想到前段日子自己在酒樓無意間從韓太丞府上一個下人的嘴裏聽到的一個消息,丫鬟本是悲傷自己主子身死,又說到城裏那通緝的畫像,並扼腕歎息畫像上的女子與自己主子十分要好,如今主子身死,畫像女子卻被滿城通緝,連去看看自己主子都不能,真是造化弄人。

  想到這些,伊涅普笑容加深“有意思……”

  沉思片刻,對身後男人淡淡道“你說得我都知道了,先退下吧!”

  男人依言,抱拳退下。

  伊涅普凝望著漫天飄舞的彩織若有所思。

  就在這個瞬間,女子失控從花樓二樓跳窗墜下,落在彩織上印出一個玲瓏有致的身形。

  伊涅普大驚失色。

  想要躲開,可事情發生得太快。

  他根本沒有躲避的機會,頭頂那印著女人身形的彩織便呈覆頂之勢壓了下來。

  伊涅普出於本能,伸手去擋。

  可這一擋,懷裏卻突然多了一個人。

  下墜的衝擊力道十分霸道,連伊涅普這樣一個身高體壯的大男人也控製不住微微彎了腰。

  漫天綢布翩翩飄落。

  懷中人漸漸露出了真容,一張靈動清美的女子容顏帶著驚魂未定的呆愣,出現在綢布之後。

  竟然是她!

  伊涅普渾身一震,陷入了巨大的驚愕中。

  而被接住的葉淩漪良久回過神來,隻見一張西方男人的臉,金發碧眼,膚白如雪,鼻梁高挺如削,櫻唇薄若精裁,活像是從西洋壁畫裏走出來的人物,漂亮的與這個時代有著格格不入的感覺,尤其是在他定定看著她的時候,那雙湛藍色的眼睛仿佛能將人的魂魄勾走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