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隕星
作者:
桃阿八 更新:2020-08-08 19:21 字數:4931
韓世黎回過頭去,正見身形修長的男子闊步過來。
看上去是剛下早朝不久,身上的藏藍色龍紋朝服被風吹動,烏發飛揚,注視著韓世黎的方向,陰柔俊美的臉上噙著淡淡笑意,雙眸如古潭幽邃不見底,鼻高而秀,唇薄如裁,俊逸出塵,仿若畫卷中走出來的天人般驚豔。
韓世黎微愣。
直至李元麟走到身邊才想起來行禮“參見皇上!”
“不必多禮。”李元麟眉目溫和,作了個虛扶的動作。
二人相視一時無言。
頭頂的桂樹被風曳動“颯颯”微響,帶落無數桂花如雨,落在女子烏黑的發上,空氣裏滿是醉人花香。
男子抬手,修長手指往她烏黑的發而去。
韓世黎嚇了一跳,下意識往後退了退。
李元麟稍怔,隨即釋然一笑,收回手,望了眼韓世黎的貼身宮女,仿佛提醒。
蓮衣心領神會,忙上前替韓世黎整理了發上的落花。
“你的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李元麟輕聲問,仔細觀察著韓世黎。
韓世黎被盯得不自在,幹脆低頭,平靜回答“回皇上,臣妾沒事。”
聞言,李元麟點點頭,半開玩笑道“就是臉色差了點,不過從腰身看卻是胖了!”
一句話說完,韓世黎表情頓時慌亂了,臉色也更加慘白,下意識撫上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
當初說好了隻將腹中孩子留到太後壽辰以後,卻因自己為母的不忍心而拖到了現在。
偏巧的是平時對她不聞不問的皇上,今日卻突然找來與她說話,難不成他是看出了什麽?
若真如此,不光是她自己遭殃,連韓家都要被她牽連。
韓世黎心神緊張,不敢看李元麟的臉,勉強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結巴道“皇……皇上,你就別……別取笑臣妾了!”
“胖了就胖了吧。好端端的,你緊張什麽?”李元麟詫異挑眉。
為了打消他的懷疑,韓世黎隻好硬壓下心頭的慌亂,醞釀了情緒,抬眸作了副微笑的表情“臣妾沒有緊張,就是不知皇上今日為何如此空閑,竟有空與臣妾一起賞花?”
話說得不太客氣。
李元麟卻並沒有在意,畢竟他與她隻是名義上的夫婦,自她入宮以來他連華恩殿的大門都未曾邁入過,若不是必要場合逢場作戲,二人恐怕連朋友都算不上。
如今他卻主動找來,必然是有所目的。
沉默片刻,李元麟果然屏退了左右,表情認真道“朕想問你一個問題。”
話還沒說完,韓世黎便已猜到了“皇上是不是想問我關於青鳶的事?”
“是!”李元麟承認,目中神色少有的嚴謹“朕聽說你見過赫連澈,還知道青鳶的下落?”
韓世黎未答,視線落在遠處的假山上,記憶閃回到了那個熱鬧非凡的夜晚,所有人都在議論著這場轟動了整座東京城的婚禮。
送完嫁的韓世黎在禁軍的護送下,回到了太丞府。
倚在閣樓上,親眼看著太師府的方位幾道光點直衝天際,絢爛煙火炸裂,瞬間照亮大半個東京城。
那一刻韓世黎的心裏是無比欣慰的。
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得到幸福的權利,如今唯一交心的朋友能與摯愛相守,她打心眼裏替她感到高興。
那天,她原是打算在太丞府裏小住的,可到了後半夜,寂靜的夜突然喧鬧起來。
身著甲胄的城防營兵士在巫遠舟的帶領下推門而入,四處搜尋著什麽,韓世黎的父親韓子高上去詢問情況,巫遠舟卻什麽也不肯說,隻出示了皇上的親筆手諭。
再後來,巫遠舟一無所獲收了兵。
韓府的後門被人敲響,有人鬧著要找欣兒。
欣兒是她在府裏時的貼身丫鬟,彼時正與蓮衣一同守在西廂房內。
太丞府的西廂房離後門並不算很遠。
而韓世黎又睡得極淺,外麵一鬧,她就醒了。
“欣兒,外頭什麽動靜?”
欣兒表情茫然。
蓮衣側耳傾聽,很快分辨出了“好像叫了欣兒的名字。”
欣兒驚訝,指指自己,心道這麽晚了誰會上太丞府來找她呢?
帶著這份疑惑,欣兒來到了後門。
遠遠瞧見守門的門房正八爪魚似的扒在門上,唯恐自己一個疏忽就讓外頭人鑽空子闖了進來。
與門房糾纏在一起的樂芽橫了眼好說歹說就是油鹽不進的門房小廝,冥思苦想著要用什麽辦法弄開這煩人的家夥。
轉眼忽然就瞧見了一臉困惑表情站在門後的欣兒,頓時雙眼一亮,見到救星般使勁揮手。
“欣兒!欣兒姑娘!”
欣兒走近,一臉陌生地看著樂芽“你叫我嗎?”
“是啊!”樂芽如搗蒜般點頭,轉眼沒好氣地拍開門房小廝攔在自己麵前的手臂,繼而滿臉堆笑,主動過去拉住了欣兒的手,並趁機將手裏的信塞給了她。
手裏多了封信,欣兒眼中的疑惑之色更盛。
“我們認識?”
“欣兒姑娘忘了?我是青鳶的好朋友樂芽啊!就是當初鬧疫病,在百家巷裏幫貴妃娘娘打過下手的那個……”
樂芽指著自己,一臉期待地看著欣兒陷入沉思,雙眼霍地放亮“我想起來了!”
然後又納悶道“可是,姑娘,這麽晚了你找我有事嗎?”
“有啊!你是貴妃娘娘的娘家丫鬟,一定有進宮送東西的權力,我想麻煩你替我將這信交給貴妃娘娘,就說有十萬火急的大事……”
“她真這麽說?”
西廂房內,韓世黎坐在床沿,目光放在手裏的書信上。
欣兒點頭“是啊,那姑娘還說了,這信關乎一人生死,請娘娘救救那人。”
疑惑拆開信封,將信展露在眼前,仔細閱讀後,韓世黎陷入了巨大的震驚中。
信上竟說赫連澈因私仇對青鳶下了殺手,致使青鳶如今性命危在旦夕?好在有俠義之士出手相救?
這怎麽可能呢?
再往下看,韓世黎才恍然,原來方才巫遠舟一聲不吭地挨戶搜查就是在找失蹤的青鳶,而信上也寫了,讓她務必佯作知情讓赫連澈以為青鳶已被送出城外,借此轉移注意力。
記憶閃回。
韓世黎淡淡微笑“皇上不會也想將青鳶捉回來吧?恕臣妾直言,青鳶她已經離開了,並且永遠不會再回來,皇上與赫連大人還是盡早死心吧。”
“這麽說,你真的知道她在哪兒?”李元麟神色緊張,本想問她能不能告訴自己,但瞧了那雙雪亮的似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後,他便知曉了答案,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換了個問題道“你說她永遠不會再回來是什麽意思?”
“皇上……”韓世黎直視著李元麟的眼睛,聲音平靜冷漠到了極點“臣妾雖然不清楚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但臣妾知道,青鳶恨那場大婚,更恨赫連澈,因為他不僅親手毀滅了一個女子對婚禮最美好的期盼,更可恨的是他差點殺了她!這些理由足夠擊潰一個女子最脆弱的靈魂,將東京城畫為她憎恨的禁地。這樣說,皇上明白了嗎?”
李元麟皺眉。
良久,微微揚起的手終於無力垂落了下去。
永遠不會再回來……
便是意味著,他再也見不到她了嗎?
李元麟的情緒落寞,突然就回想起了那日自己腦海中的畫麵——她對他滿臉失望的表情。
這瞬間突然變得極為真實,她果真是對他失望了嗎?
可他都沒有機會與她說一聲對不起……
君王眼中飽含著追悔莫及的痛苦,韓世黎看在眼裏,一顆心深深刺痛了。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奇怪的心情,仔細思索,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是渴望被愛的,看著身邊人滿心滿眼的都是其他人,她也會為遍體鱗傷、從未感受過溫情滋味的自己而感到委屈。
隻是不堪回首的過去讓她渾身充滿了醜陋的“傷疤”,這份委屈在“傷疤”的作用下已經失去了宣泄出來的資格與勇氣。
她隻能默默將所有苦痛全部埋進心底,最終化為無可奈何的一聲歎息“臣妾告退!”
逃一般快步離開禦園,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皇城樓下。
宮女蓮衣打量了眼陷在失意中慢慢行走的韓世黎,小心翼翼開口提醒“娘娘,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可就要到宮門了!”
心事重重的韓世黎突然驚醒回神,左右看看,才知道剛才自己一心想著離開禦園,竟然弄錯了回宮的方向。
“回去吧!”韓世黎輕聲道。
然而就在轉身的時候,正巧碰上了韓子高與下朝一同出宮的大臣們,也不知是在交談著什麽,隻見個個麵色凝重,尤其是韓子高,那張臉幾乎黑成了包公。
韓世黎是個知書達禮的,正要向父親福身問候,便耳尖地聽到了他們討論的聲音。
“唉,這個成威簡直是有傷風化!”
“就是,平時紈絝無賴混於市井也就罷了,這人都到牢獄中了,竟還淫詞穢語侮辱名門閨秀!真是不成體統!”
“對了,韓太丞可知那斯文敗類還大言不慚地說要太丞府家破人亡呢!”
“太丞與那敗類可是有私怨?不過如今也不必再怕了,成姱整府都下了大獄,殺當朝太師這樣大的罪,已是必死無疑!”
諸臣沉默。
偏這時有個愛八卦的年輕官員開口了“可是你們覺不覺得奇怪?成威口中那個名門蕩婦婚前便與人苟且偷歡,究竟所指哪家的千金?也不知誰這麽倒黴,最後竟娶了個殘花敗柳。”
韓子高一直陰沉著臉沒說話,不知是在想什麽,竟連韓世黎在眼前都沒有看見。
多虧其他大臣提醒。
“參見貴妃娘娘!”
諸臣齊朝韓世黎作揖。
而韓世黎一時無所反應,此刻的心情簡直就像沒穿衣服裸露在了眾人視線裏般,羞恥難堪到了極點。
毫無血色的臉上不知該作何表情,用力咬緊牙關,勉強扯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削瘦到有些可憐的雙肩不可抑製顫抖起來,聲音古怪“免禮!”
說罷,又朝韓子高福身,雙眼氤氳著水汽,柔柔喚了聲“父親。”
就在父親看向她的一刹那,眼淚突然洶湧而上,差點掉了下來。
韓子高微愣,因心疼女兒而頓感心如刀絞,沉沉應了聲“嗯!”
還想說些什麽,韓世黎卻低垂著視線,努力將紅紅的眼眶隱藏起來,搶先道“父親快回去吧!莫誤了出宮時辰,女兒隻是出來散步的,現在也要回去了。”
韓子高看著自己的女兒,百般心疼卻又無可奈何,終究還是長籲了一口氣,轉眼對宮女蓮衣道“好好照顧娘娘!”
蓮衣福身。
主仆二人目送著諸臣離去。
韓世黎滿腔憋屈與憤怒,恨恨盯著那些人的背影。
這一刻她真的很想大聲告訴他們,她才不是蕩婦!
她是那個受害最深的人啊!
為什麽這個世界對她的惡意總是這麽深?誰不是初來世間走一遭?為什麽她就要承受這些苦難折磨?
到底為什麽?
“父親!”
所有憤怒、委屈、不甘、痛苦、憋悶的情緒化作了一聲咆哮的呼喊。
韓子高與諸臣停下腳步,遙遙回首,遠望著那個融在陽光裏好似隨時都會碎裂消失的絕美的女子。
“天涼了,冬天就要來了,父親要記得照顧好自己,也要照顧好韓府。”
韓世黎淒涼笑起來,仿佛用盡了這一生的力氣,眼淚不聽話地順著臉頰無聲滾落,裹挾著她的靈魂一同墜入了絕望的深淵。
夜裏的風很涼。
韓世黎第一次知道從高處俯視下去,燈火輝煌的皇宮看起來是那麽的美好,卻又是那麽的遙不可及,星星點點,像是定格的銀河螢火……
像她渴望而永遠得不到的幸福……
站在皇城樓頂的城堞上,狂躁的風吹亂了她肆意披散的烏黑秀發,吹鼓起她身上那件單薄的白色中衣,縹縹緲緲的像一道幽魂。
這一次她沒有再哭,這些日子她的眼淚已經流得夠多了,不想到最後一刻還是一副卑微的模樣。
不遠處的繡鞋下壓著一張字跡娟秀的紙張,裏麵一字一句都是她的血肉與眼淚。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經沒法再控訴這個世界的殘忍,唯有祈求皇帝善待韓家。
而她,就要帶著腹中這個孩子一同離開這個世界了。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既不用承受親手殺死孩子的痛苦,又能報複成威一家。
最主要的是她終於解脫了,再也不用被這些苦痛折磨,沉浸在流言蜚語中惶惶不能終日。
韓世黎的腳步往前邁了些,單腿懸空,抬眼最後看了看這個人間的模樣,失去血色的嘴角漸漸揚起,悲涼笑起來,自言自語地說了句“對不起。”
尾音被吞噬在強勁的風中。
往下墜落的一瞬間,韓世黎的眼前突然生出許多白茫茫的霧,霧氣飄散後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深巷。
無數身患疫病之人在她手下重新恢複了健康。
很多人對著她微笑道謝,周圍皆是善意。
那個時候日頭很烈,雖然很辛苦,但至少她是幸福的,對她來說明日尚且可盼……
那個時候,她也從沒想過自己的終點會是粉身碎骨。
一切繁華沉浸隱沒在月光的海洋裏。
涼涼月色安靜照進那雙淌著血的淒美眸瞳,她就這麽呆呆地望著天空,清澈眸底倒影著璀璨繁星,偶有流星隕落,堪稱世間絕美景致。
她的身下,血流如泊,原本鮮活的生命正她身體裏飛快流失,溫暖了大地卻涼透了自己。
而最終殺死她的從來不是所謂的苦難折磨,而是世人無畏卻比刀子更加鋒利的惡言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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