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活著
作者:桃阿八      更新:2020-08-04 17:17      字數:3350
  已近深夜,寒露加重。

  微涼濕潤的空氣裏彌漫著泥土的氣息,四處飛舞著幽綠色螢火蟲,星星點點棲息到柔軟的草葉上,待腳步微動,又驚得從二人間飛起,一窩蜂湧向蒼穹,如月色蟬紗裏燃起了幽綠暗火,如夢似幻的美好。

  “唐略,你明明知道就算你死了也無濟於事,這些人再也回不來了!你這樣又是何苦呢?”

  葉淩漪歎息一聲仿佛裹挾著兩世的無奈,蹲下身,正視神情頹靡的男人,心裏忽然開始同情起他來。

  “你今日去百家巷是去殺劉侍郎的吧?”

  她的聲音輕輕的,音色聽起來十分悅耳。

  鑽入唐略的耳朵裏時,卻叫他的心神都為之動蕩了。

  男人不由抬頭,深邃眼眸填滿震驚看著她,仿佛無聲地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此前明明隻有梁後和他還有梁後身邊那個心腹林嬤嬤知曉今夜刺殺劉侍郎的計劃,自己從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梁後更不可能,林嬤嬤又是梁後心腹,靠梁後才在宮裏有了一席之地,決斷不會背叛梁後。

  就算百家巷裏的人猜到宮裏會派人去刺殺支持皇帝親政的主幹骨,他們又是怎麽知道時間是今天?且葉淩漪與赫連澈二人與他一樣都是梁後的人,大可以對他視而不見,為什麽會帶人來捉他?

  葉淩漪將他充滿疑慮的樣子收入眼底,笑了“你一定非常好奇我怎麽會知道你去百家巷的目的,我可以告訴你,其實是皇上收到了一個消息,有人向他透露梁後或派安插在皇上身邊的親信暗殺劉侍郎,令支持親政的官員群龍無首,卻沒想到派來的人是你。”

  其實準確來說李元麟收到的消息是說梁後或將派皇帝身邊一武將於今夜刺殺劉侍郎。

  書信上雖沒有指名道姓說武將是誰,其意直指赫連澈的居心卻也讓人心知肚明,可赫連澈與李元麟一直同在一處,並未收到過來自梁後的所謂的密令。

  且收到的書信也並未署名。

  這難免令人懷疑送出消息之人其背後的動機不純,赫連澈名義上是梁後器重之人,這事雖沒人到李元麟麵前去挑破卻早已是眾所周知的,試想什麽人最不願意見到他得勢手握權力?赫連澈一旦被處置,最得意的又是誰?

  答案無疑是昭然若揭的。

  赫連注那隻老狐狸存心將李元麟視作不作為、膽小懦弱、善於猜忌的無能皇帝,以為梁後一屆無知老婦真的會愚蠢到聽從他的建議派出赫連澈,更以為李元麟身為一位君王不能主政,長期處在梁後的壓迫下勢必已經變得嗜血恣睢,一定會為了宣泄對梁後的不滿而寧殺三千不放一個。

  赫連注太過心高氣傲、自以為是,然而事實正像一麵照妖鏡,將他過頭的自負變為一種極可笑的愚蠢模樣暴露在人前。

  另一頭,梁後千算萬算,未料及赫連注真的會狗急跳牆,竟給李元麟送消息,以此擺她一道。

  由刺殺劉侍郎一事可見,梁後與赫連注這對貌合神離、互不信任的一丘之貉都瞧輕了對方。

  不過,也正是因此才令李元麟瞧見了一個契機如今梁氏黨羽內訌,人人自顧不暇,梁氏距分崩離析似乎隻差了臨門一腳,而梁後一麵要壓製皇權發展,又與太師互相忌憚,還要在朝中周旋,三方齊進,再管起梁氏黨勢來實在有些分身乏術,心有餘而力不足。

  李元麟想著,或許這就是機會,他可以先培養太師的勢力,利用赫連注實現製裁梁氏的局麵,隻要踹下那臨門一腳,待到梁氏母黨土崩瓦解,他要對付一個太師就簡單太多了。

  要達成這個目的必須先有計劃。

  於是,這個夜晚李元麟與赫連澈商議出來的對策是先演一出“太師遣使送信”的戲給太後的殺手看,讓太後知曉自己被太師出賣,以此達到分剝兩股勢力的目的。

  隻是誰也沒有想到事有意外,唐略竟會在屋頂邂逅葉淩漪並主動放棄了刺殺劉侍郎的計劃,擄走了她。

  藏在屋頂的葉淩漪也沒有想到殺手會舍棄更容易得手的後窗而選擇出現在屋頂,更加沒有想到一無所有亦無所懼的唐略平日深受梁後器重,如今卻成為了她亮出的底牌與棄子。

  至於為什麽這麽說。

  畢竟刺殺有風險,若是成功則矣,若是唐略技不如人被反殺或因被生擒而行動失敗,無論哪種情況,唐略必定淪為棄子,梁後位居高位自然可以撇得一幹二淨,沒人敢說什麽,而身為棄子的唐略必定少不了一死。

  如今看來唐略不過也是個徹頭徹尾的可憐蟲罷了。

  所以說葉淩漪同情他,並不是同情他像個懦夫一樣一心求死,而是就算他對梁後忠心耿耿也擺脫不了一顆棄子的命運。

  可眼下若要達成李元麟與赫連澈之前的目的,唐略不僅不能死,還等想辦法讓他回去向梁後報告太師秘密向皇上傳遞信息的事情。

  都怪意外來的太突然,令想到這個辦法的主角二人失去了上場演戲的機會,現在看來隻能靠她了。

  美眸飄過一縷觀察之色,葉淩漪略加思索了片刻,又說“從前聽林嬤嬤說過自蒼嶷山下來的,多半是家裏人死絕了隻剩自己走投無路才上的蒼嶷山,所以蒼狼士無所畏懼。可是唐略,你真是太傻了!你以為你死了,或者將我撈出來遠走高飛,就一了百了了嗎?你可別忘了,名義上你與我還是太後的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後怎麽可能找不到我們?且就算是你死了,在太後眼裏也是毫無意義的!別傻了!你真正需要思考的問題是,你死了最心痛的人是誰?難道你想讓你逝去的雙親在地下也不得安寧?想讓唐家最後一人也徹底滅絕?還是,你想害我一輩子躲躲藏藏過著非人的生活生不如死?”

  她的訓斥一字一句像針一樣深深紮進唐略的心窩。

  他的臉色瞬間蒼白,被月光襯得如雪一般,忽然感到眼前一片模糊,腦海回憶起往事,熟悉的畫麵流水一樣從他的眼前劃過——有一夜落魄、化為焦土的唐府,有不成人形的逝者,還有在烈火灼燒下,他的父親撕心裂肺的痛苦模樣……

  一幕幕猶如利刃在狠狠鞭撻著他的身心,那觸痛五內的感覺太劇烈,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都一起打散了般。

  也許是哀大莫過於心死,他就這麽枯坐著,眼裏空洞虛無,再沒了半絲生氣。

  葉淩漪知道他是回憶起了過去,趁機說“當然,你可以為了自己的自私而選擇放棄生命,但你得想想你的雙親,想想他們願意看見你死去嗎?難道你就不能為了讓逝者安息而活著?”

  “為了逝者……活著……”

  那雙眼抬起來看著她,茫然。

  葉淩漪朝他流露出善意的笑,道“你說你奢想著我是另一個你,你說你不知道還有什麽理由繼續活下去,可你為什麽不趁現在做你自己,為了親人而好好活著?”

  她的話音停止在男人逐漸亮起來的眼睛裏。

  他就這麽定定看著她,好像在看最耀眼的太陽,隻一眼就像要把她烙印在自己的心裏般,那麽深遠。

  葉淩漪被盯得直犯別扭,正想著再說點什麽緩解一下尷尬的時候,倏忽聽到馬蹄轟隆狂奔而來的巨大聲音。

  借著月色遠遠望去,隻聽一道粗獷男音衝跑在最前頭的男子喊“赫連大人,別再往前跑了,再跑可就要出東京了!”

  月色下,領頭男子一身華衣獵獵翻飛。

  葉淩漪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到他一言不發的樣子充滿了凜冽的肅殺之意。

  是赫連澈與陳三十他們追來了。

  葉淩漪皺眉,一把拉著唐略躲去墳熒之後。

  “皇上的隨從也來了,被他們發現你可沒什麽好果子吃,待會兒我出去,你就躲在這裏不要出聲,待我們走了以後你再離開!”

  她說話的時候,唐略仍是癡癡地模樣,看著她好像就回不過神來了,正如葉淩漪初見唐略時故意調戲他的樣子。

  葉淩漪忍不住豎起秀眉,加重了語氣“傻愣著做什麽?我與你說話,好歹你也吱個聲啊!要不我剛才的話都是對牛彈琴了?”

  實在氣不過,葉淩漪起身要離開。

  唐略及時捉住她的手。

  葉淩漪回眸,對上了唐略認真的眼神“謝謝!”

  他隻有兩個字,份量卻沉甸甸的。

  葉淩漪微愣,隨即露出莞爾微笑。

  明亮月色攏成薄紗將無垠原野籠罩其中,女子扭頭,目色複雜地看了周圍大大小小的十幾座墳熒一眼。

  旋即回頭,加快腳步,纖瘦的身影小跑幾步,迎上正往這邊過來的人馬,揮手大喊“赫連護衛使,三十哥,我在這裏!”

  馬隊飛速及近,奔跑在朗朗星空下。

  蒼穹之上沒有半片雲朵,隻一輪圓乎乎的月亮與璀璨星河相互呼應。

  轟隆蹄聲消失在無垠原野上,馬蹄踏飛無數塵埃,霧氣似的撲麵而來。

  葉淩漪被嗆得直咳嗽,隻好以手揮塵。

  被勒住韁繩的馬兒驟然站住腳步,“嗚呼呼”掀起前腿仰天嘶鳴,卻還沒等將前腿放下,馬背上的人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衝破塵埃,精準無比地將女子抱緊在懷裏。

  陳三十等人拉緊韁繩坐在馬背上,看著傻站在塵埃中心相擁的兩個身影,長籲一口氣,紛紛露出了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