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前塵
作者:桃阿八      更新:2020-08-04 17:17      字數:4080
  前塵記憶是一隻藏在心裏塵封已久的匣子,在不去觸碰的前提下,它是牢不可催的。

  可是一旦打開禁閉的閥門,那些飛出的記憶又是無比脆弱的,當它一一展現在眼前時,人們終於了解了,原來那些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的記憶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無論過去多少年,那種深刻的抽髓切膚之痛依猶在身心。

  唐略就是這樣。

  現在想想,大概是六年前。

  那時他還是遠京小城裏首屈一指的武學奇才,家裏是商賈世家,父親從事的蠶絲染織生意遍布西朝。

  所以唐家是當時紅極一時的富戶,日子過得最是富貴安逸,惹得西朝多有人羨慕。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那件事發生以後,唐家就此拉開了悲慘的序幕……

  聽聞父親在京中有個做官的好友,唐略不知道父親那好友具體叫什麽名字,隻知道姓葉,家裏世代為官,實是清流之門。

  葉家有個小他幾歲的女娃娃,是那葉叔父的掌上明珠,葉家千金大小姐。

  他從沒見過,隻是聽府裏提過幾嘴,確實沒放在心上。

  可是後來卻在父親某天醉醺醺的回到府裏後,突然知曉了自己定親的事情。

  婚事是由唐葉兩家長輩親自定下,對象自然是那個比他小了幾歲的葉家大小姐。

  算起來,是唐家高攀了。

  直到現在,唐略依舊能記起父親那天很高興的樣子,所以在喝醉回府以後,又偷偷多喝了好幾杯。

  當時的唐略年少氣盛,不懂什麽父母之命,對商賈人賤於官家子的理念更是反感!

  以至於將這種反感自然而然移嫁到素未謀麵的葉家小姐身上,對這樁婚事自然也是持反對態度的。

  對上隻說他不想和一個連麵都沒見過的女子成婚,又說官家人俗氣,他這輩子就算終身不婚,就算剃發出家也絕不娶個官小姐進門,免得以後事事要委屈逢迎,搞不好令全家成受氣包!他才不願意!

  唐家老爺那是個在商場呼風喚雨、說一不二的主,哪裏受得住兒子這樣忤逆?且兩家婚事已然敲定,哪有出爾反爾,隔天反悔的道理?這簡直就是要唐家顏麵掃地!

  唐老爺一生愛麵子,當即甩了唐略一巴掌,讓他不娶葉家千金就馬上滾!

  那是少年郎第一次瞧見父親震怒的樣子,傻了片刻,倒也提起了骨子裏的叛逆精神,說“滾就滾!”

  氣衝衝從馬房夥計手裏搶來一匹腳程上好的馬騎上,結果真就這樣出了家門。

  就這樣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地狂奔了一路,從早晨到天黑,一直到馬兒再也跑不動他才停下。

  一夜遊蕩,整整反思了一夜,這個年少輕狂的小郎君終於覺得自己與父親說話的態度也不對。

  父親年紀大了身體不好,脾氣壞些也是常有的。或許,當時他再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些,或許他的語氣再好些,大概也不會把父親氣得那麽厲害……

  內心的羞愧之情使他迫於回去向父親道歉。

  於是他在離家出走一日以後踏上了回程。

  此之前他從沒想過,他離開家的短短十幾個時辰,會像是經曆了幾個世紀那麽遙遠。

  當唐略呆滯地站在自家門前,一種恍若隔世的蒼涼感就這麽襲擊了他的心頭,打的他措手不及。

  眼前的唐宅已經不複昨日富麗堂皇、雕梁畫棟,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焦炭。

  火燒後,“唐宅”匾額斜斜懸掛在正門中央,好似隨時都有要砸下來的危險一般。

  唐略艱難地抬起腳往裏走,每走一步,他的心就往下沉一點。

  滿院的焦黑炭灰,風一吹立即輕盈盈飛上半空,再落下猶黑雪落下,沉積到沿路姿態詭異、死狀可怖的被活活燒死的下人身上。

  空氣裏彌漫著焦灼難聞的臭味,那是從死人身上散發出來的,一陣陣侵襲著唐略的腦袋,真是惡心至極了。

  他強忍著想吐的,來到主寢屋。

  看樣子父親的主寢屋已經被燒塌了,隻剩下一堆橫七豎八的木梁泛著炭火的微紅,煙氣絲絲縷縷往天空飄遠。

  炭火微紅的外層剝落一層白色的灰燼,雪一樣簌簌往下掉,落在橫梁下一個披頭散發、一身黑灰的婆子頭頂。

  唐略遠遠看著她癱坐在地上,垂著腦袋一下一下抽動肩膀的樣子,像是在哭。

  唐略慢慢走近。

  可越是走近,他的心就越像是掉進了玄冰窟窿,鋒利的冰牙狠狠戳中了他的心窩。

  婆子是從小賣進唐家的倌人,在唐家已經過了四十多年,是唐老爺親自指點的後院管家。

  可是她怎麽在父親的寢房外呢?

  唐略的腳步停在婆子不遠處,雙眼無神地看著婆子那雙充滿血汙與焦黑的手,血肉模糊的樣子。

  唐略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

  一個箭步衝上去,瞧見的卻是婆子身後一具僵硬的屍體,已經焦的不成樣子了,形容模糊,身量在烈火灼燒中足足小了一半,如今根本分不清那是誰。

  “南媽媽!那是誰?”唐略輕輕開口,聲音不受控製顫抖。

  其實他心裏已經隱隱知道了答案,此刻發問仿佛是為了確認。

  南姓婆子聽見聲音,緩緩抬起一張被熏黑的臉,呆滯的眼神在瞧見唐略的一瞬間逐漸有了神采,連同表情一起變得激動,死死抓住唐略的手,痛心疾首呼“公子,你怎麽才回來啊!”

  “南媽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那是誰?”唐略的眼睛未從那具屍體上移開。

  南媽媽卻傷心哭了起來“公子怎麽認不出來了?這是老爺啊!”

  在知曉答案的這刻,唐略的心“咯噔”一下,瞬間墜入了冰冷的深淵。

  難以置信地望向哭得快窒息的南媽媽,再回首。

  他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是怎麽走到那具焦黑屍體前的。

  隻知道渾身的力氣在一瞬間被抽空,膝蓋“嘭咚”一聲砸在地上,揚起輕飄飄的炭灰。

  一夜之間,唐宅經曆了從繁華到焦敗的巨變,他似乎已經不認識這個自己從小長大的家了。

  他的心底還沒有承認這個事實,跪在那具焦屍前,猶個人型木偶,端端釘在那裏再也不動了。

  漫天黑色焦灰如雪,紛紛揚揚落下,堆積在他的身上。

  他多想死去的那個人是他!

  撕心裂肺的痛苦感受像是在他心裏鑄了刀山火海,每一秒他的五髒六腑都飽受著折磨,每一秒都是煎熬。

  那個時刻,他多想有個人能站出來告訴他一切都是夢,夢醒了,大哭一場,也許就能回到最初的時候,那時他一定什麽都聽父親的,無論是葉小姐還是其他什麽人,隻要父親讓他娶,他就娶!

  可惜來不及,回不去了,就算他後悔到五內俱焚,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昨夜,院裏負責采買的丫頭害了病,新遣去的小廝不懂行,我不放心,怕他被人忽悠錯付價錢,便親自跟去了。可待采買完回府時,遠遠發現院裏起了火光,匆忙往回跑才發現大火已經燒到了宅門處,奴仆家丁燒死的燒死,逃走的逃走,當時火勢滔天實在沒辦法進來,我就一直在外打聽,這才知道老爺沒能跑出來!”

  南媽媽一邊說,一邊用那雙因刨殘墟而變得血肉模糊的手擦了擦眼角。

  那艱難的一天究竟是怎麽度過的,現在他已經不想再記起了。

  當他從風光極盛的富家公子搖身一變成為喪家之犬遊走在街頭被路人用異樣的眼光指指點點、被昔日為他所瞧不起的紈絝奚落時,偶爾從他們的嘴裏知道了一個驚人的真相。

  原來毀滅唐家的那把火是縣丞公子命人縱的!

  唐略實在沒想到會是這樣,此前他甚至以為唐家的滅頂之火是場意外。

  由此可見,他實在是太天真了!

  那些流言碎語在唐略的心頭燃起了一把仇恨的火苗,氣焰逐漸熊熊演變為灼烈的毒火。

  他要報仇!

  在他幾乎完全失去活下去的勇氣時,是報仇的信念不斷支撐著他。

  於是在那個夏天星子搖曳的夜晚,唐略盡力將一身好功夫發揮到了極致,偷偷潛入重人把守的縣丞府宅,提刀殺出一條血路,將萬惡的仇人——縣丞公子及他無所作為的老爹倒掛梁上,一刀刀割下他們的血肉,將他們活活淩虐致死!

  最後,唐略用他們毀滅唐家的辦法,也一把火燒了縣丞府宅。

  轉身離去的時候,唐略漆黑的眸底隻剩一片冰冷的死灰。

  然後謀害縣官的大罪令他遭到了通緝,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改頭換麵,風餐露宿的生活令他那張清俊容顏多了絲滄桑。

  也許是上天垂憐,亦也許是他命不該絕,就在他東躲西藏的時候,遇上了梁後。

  猶記得那時正值盛夏,唐略因幹渴傷暑而暈倒在路上,恰巧這是梁後去往避暑山莊的路。

  他被宮人拖開,像條狼狽的死狗一樣被拋棄在路邊,艱難睜開眼,正好瞧見梁後的鳳輦。

  自裝飾華貴的飄紗後露出一雙冷漠的丹鳳眼,那便是唐略第一次見到梁後。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她是天一樣高的貴人,隻一心求活,張開幹裂發白的唇,無聲飄出兩個字“救命”!

  破天荒的,梁後命人停了鳳輦,又命人將他救起。

  在避暑山莊睡了整整一日,醒來後,唐略本要辭行,無意發現這地雖處遠郊,建築卻金碧輝煌宛如宮殿樓宇,細問才知道,原來這裏是行宮別苑,救他的貴人是當朝太後。

  這完全是他意料之外的,驚訝之餘,他好像看見了一條生路。

  於是他費盡心思求見梁後,在梁後麵前信誓旦旦地說要以命報恩,別無所求,唯永生侍奉身側。

  梁後聽著唐略的豪言壯語,絲毫不為所動,隻讓他走!

  唐略當然不肯輕易放棄,當即讓她吩咐一件事,如果他做到的話就請她將他留著,如果做不到,他甘願一死以謝冒犯之罪。

  他是在用命在進行一場豪賭。

  梁後來了興趣,於是刺殺主張皇帝親政的文官成了他的第一個任務。

  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梁後無比滿意唐略的辦事效率,看著跪在自己腳邊,那滿目冷酷、渾身血汙的少年郎,緩緩說“你且去蒼嶷山曆練曆練!”

  這便是唐略和蒼嶷山的淵源。

  與他一同上山的還有其他十九人,都是些窮途末路的人,那樣天寒地凍的環境裏,還要時刻接受外力對生命的考驗。

  在這雙重折磨下,與他一同上山的同伴由最初的團結合作變為互相廝殺,為了活下去他們開始無所不用其極,情況最糟糕時他們甚至吃過死人肉。

  就這樣每日沉浸在殺與被殺裏,渾渾噩噩過去了三年,當初一同上山的人裏隻剩下他一個。

  再回到梁後身邊時,所有的一切都變了,他不再是曾經的富家公子,不再是殺縣丞的逃犯,亦不再是他自己。

  他的人生已經完全失去了意義,除了聽從梁後的命令,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活下去,仿佛梁後的命令已經成為了他人生的所有。

  他不許有人忤逆梁後,就像不許有人抹殺他活下去的意義一樣。

  從那天開始,唐略終於淪為了自己的囚犯、一個徹頭徹尾的可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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