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虛與
作者:桃阿八      更新:2020-08-04 17:17      字數:3880
  這一刻,前塵記憶如冰冷的潮水般撲麵而來,記憶裏有母親歇斯底裏的怒吼,有父親猙獰的狠笑、也有旁觀者冷漠的眼神,最後……是她殘破的軀體隨著熊熊烈焰包裹的汽車從高處跌落,卷入了徹骨的寒流和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一瞬間那種切膚之痛是那麽清晰,清晰到她心髒的部位幾乎為之粉碎。

  胸口窒得厲害,她不由張大口呼吸,寒意便趁機順著她的喉頭直接湧入了心裏。

  或許人在接近死亡的時候都會絕望和恐懼,那種情緒積蓄到極點時,一個瘋狂的聲音率先支配了她的身體。

  那個聲音是“我不能死,絕不能死!”

  她從噩夢中猛地驚醒,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雙拳朝箱子頂部重重擊出,箱門便直接被掀飛了。

  她從裝滿冰塊充斥著冰冷的箱子裏爬起來,一雙玻璃球似的眼睛失去了焦距,麵上滿是暴戾,頸脖處甚至有青筋暴起。

  梁後及殿裏的奴才們都嚇了一跳,呆在那瞧著葉淩漪從箱子一躍而下,動作迅敏得似一隻捕獵中的捷豹,如電的眼神死死鎖定在梁後身上。

  這時,有個小太監突然失控大喊“快,有刺客!快護駕!”

  頓時殿裏亂做一團,宮人神情慌亂,明明自己怕的要死卻還是隻得圍過去將梁後護在身後。

  唐略動作先行一步抽出刀架在了葉淩漪的脖子上,一貫凜冽如刀的眼中寒冰更盛“太後麵前,膽敢造次!”

  利刃不慎劃破了她頸上的肌膚,痛感與鮮血齊下,葉淩漪恍在一瞬被拉回了神思,雙眸逐漸清明起來,愣愣瞧一眼唐略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寒光之上有鮮豔的紅色順著刃邊滑落。

  “唐略?你這是做什麽?”

  瞧著眼前人驚訝的神情,唐略眼皮動了一下,一絲狐疑的光立即從眼中閃過。

  葉淩漪瞧向遠處被團團圍起的梁後及那些滿臉驚懼的奴才,心裏直叫不好,剛才自己也不知怎的就被腦袋裏那個聲音支配了,行為不受控製多半是因為身處極端環境喚醒了這身體的原主人。

  而那原主人常年生活在極端環境裏生命時刻受萬物威脅,絕地求生九死一生才活下來,所以養成了暴戾嗜殺的性情,一旦感知有人危及自身性命,她會做出什麽事真的不敢想象……

  依照眼前情形,她不會是已經做出什麽威脅梁後的事情了吧?

  葉淩漪直覺頭皮一緊,訕笑著推開唐略的劍,跪下地“太後娘娘恕罪,賤婢剛才是無心的,隻因賤婢有個毛病。”

  梁後推開將自己重重圍起來的奴才,精明的麵上並沒有分毫畏忌“哀家倒想聽聽你是個什麽毛病。”

  葉淩漪眼球滴溜溜轉了一圈說“是夢遊!賤婢從前就有這個毛病,通俗地來說就是癔症,發作起來就連賤婢自己也控製不了。”

  想了想又說“不過太後放心,這病隻是看起來危險,實際上卻是不常發作的,隻因那冰箱勾起了賤婢蒼嶷山時的記憶,故而才做出了冒犯太後之事,絕非賤婢本意,懇請太後恕罪。”

  這個理由實在編得荒唐。

  不過梁後倒沒有多放在心上的意思,因為她要培養的是一頭能為她吞噬萬物的虎狼而不是尋常諜作,若不凶她還不滿意呢,至於調教……自有日後時。

  梁後是這樣想的,望向唐略。

  那廝便得令似的點點頭,收了手裏的刀。

  “你在那冰箱子裏也待了小半日,可想明白哀家為什麽要召你來?”

  梁後拖著華美裙袍走下大殿金階,緩緩走到葉淩漪身邊。

  低著腦袋的葉淩漪微微皺眉,心道莫非欲殺成威一事敗露了?

  眉心驟地一蹙又覺得,不對,那事都過去了半月有餘,若追究也不會到現在。

  莫非……是她寫信給赫連澈的事?

  “賤婢天生愚鈍,太後不妨有話直說。”

  “很好,哀家便與你說說。”梁後一貫高傲,居高臨下地瞧著地上的葉淩漪“哀家聽說前幾日你送了封信去赫連護衛使統領那裏,可有這回事?”

  果然……

  葉淩漪沉著以對,答“是。賤婢見皇上苦於黑水部靈犬牧羊圖一事,於是去信與赫連二少求助,實在是為皇上尋犬作畫。”

  “那為何不先稟告哀家?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嗎?”

  葉淩漪眸中神情一動,心道梁後這個女輩竟霸道至此,連這麽點事也要操控在手。

  “賤婢本是想這麽點小事,怕擾了太後清靜……”

  “小事!”梁後赫然暴斥,“你身為宮庭婢子,膽敢插手黑水部與我西朝邦交,此乃亂政妄為,還敢說是小事!”

  梁後故意將事件無限放大,後果竟上升到了亂政地步。

  葉淩漪眸子裏凝聚著一束微光,佯作驚怕地磕頭“太後恕罪!賤婢知錯了!”

  “哀家倒是可以原諒你,不過哀家也有個條件。”

  這才是她真正的用意。

  好一個聲東擊西,假道伐虢。

  葉淩漪直起身子,謙謹貌“太後請說。”

  梁後不急著說話,反問“你身在皇帝宮裏,可知自己是為誰辦事的?”

  葉淩漪從善如流“自然是太後。”

  “嗯!”梁後點點頭“你送信出去一事,哀家可暫且放你一馬,相應的,哀家要你時刻向哀家匯報皇帝的情況,可能做到?”

  時刻匯報?

  葉淩漪想了想,毫不猶豫地點頭“賤婢自當為太後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不就匯報皇帝的情況嗎?

  這有何難?

  是以,接下來的日子她開始事無巨細地向太後boss打小報告,包括皇帝幾時起床何時入睡,一天吃什麽,都吃多少,更甚至連出幾次恭都一同紀錄下來畫成絹帕交給殿外一個神態冷漠的小宮女。

  那是太後遍布在丹霞宮的眼線之一。

  這一日,葉淩漪正咬著筆頭百無聊賴地觀察著寫作中的李元麟,倏忽靈光乍現,提筆在絹帕刷刷落下幾筆,一個大腹便便、頭頂朝冠腳踩皂靴的皇帝赫然於雪白的絹帕之上,動作是在寫字。

  葉淩漪舉起絹帕嘿嘿笑了兩聲,細細吹幹絹帕上的墨跡,終於一蹦一跳地跑到殿外,故意裝出副謹慎緊張的模樣,四下張望,迅速把絹帕塞到了小宮女手裏。

  小宮女挑眉看她一眼,目中似有嫌棄“青鳶姑娘,太後讓我帶句話給你。”

  “什麽?”

  葉淩漪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眼神飄飄忽忽,附耳過去,像極了正在接頭又害怕被人發現的特工。

  然,小宮女後退一步,神色由嫌棄變成了鄙夷“太後讓我轉告你,有空的話還是多學學寫字吧!順便再提高提高畫功。”

  說罷小宮女轉身離開了。

  葉淩漪愣住。

  走回正殿時,李元麟正憋笑盯著她,望了眼她身後,確認沒有人偷聽才說“你那堆鬼畫符恐怕就要砸手裏了。”

  葉淩漪沒搭理他。

  這些日子李元麟也沒有像當初那樣對她戒備了,二人熟絡了很多,相處下來竟還有些像朋友。

  葉淩漪哭喪著臉走回座位,正欲一屁股坐下去,便被李元麟扯住了胳膊。

  有人救世主般將趴在凳子上的狗柱子抱起來,嗔怪道“你想坐死它嗎?”

  葉淩漪“惡狠狠”瞪了狗柱子和狗的主子一眼,頓時若泄了氣的皮球癱坐下來,將臉頰放在桌上,視線正好對著一扇窗戶。

  窗外是一堵紅色宮牆,牆邊有棵白梅樹,此時寒冬數九,白梅盛開熱烈,滿樹繁華片葉全無,這一紅一白在她眼裏就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寒風輕盈,裹挾著惑人梅香撲麵而來。

  遠望那一扇窗口便像是描繪精致圖案的團扇。

  可惜,再美的景致再繁華的殿宇初見時或驚心動魄令人喟歎,見多了殿堂高聳堂皇依舊,這座宮城也就成了囚禁人心的枯燥冰冷的巨大牢籠。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離開這裏。

  葉淩漪的愁腸毫無頭緒地滿上來化作了一聲長長的歎息。

  李元麟站在她身邊,瞧著她不算柔順的發髻被風吹得稍許淩亂,突然問“你為什麽要幫我?”

  葉淩漪沒有抬頭,懶懶地耷拉下眼皮“你指什麽?”

  是照顧那隻狗?還是太後的事?

  “我是說母後……你為什麽要護著我?”

  護著你了嗎?

  葉淩漪想了想,很是理所當然“沒有啊,我隻是為了保住我的小命如實稟告而已。”

  言外之意是,你真的是個不務正業的皇帝啊!

  縱是這樣,她本可以秘密向太後傳遞情報,可她卻主動告訴了他。

  想起那一日,她突然興衝衝地衝進來,告訴他她的生命安全遭到太後威脅,並宣告以後要向太後打他小報告的事……

  一想起她當時的樣子,李元麟忍不住薄唇輕揚,將狗柱子放在她身邊。

  窗外天色昏暗,偌大個殿裏再沒有了半絲聲音,隻有燭火微微搖曳,安靜得像夜晚一樣。

  她不知什麽時候就這樣睡了過去。

  驚醒時,突然發現窗外下起了雪。

  “下雪了!”

  葉淩漪驚喜出聲,一起身,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不慎從她腿上掉下地,摔得四腳與肚皮朝天,立馬暴發出了殺狗的慘叫。

  李元麟的書案上點著燈,少年挺拔的身姿佇立燈光裏,玉一般的手指提著羊毫正書寫著葉淩漪六親不認的大字,倏忽聽見動靜,忙擱下筆大步跨下金階。

  “怎麽了?”

  葉淩漪手足無措地不知如何安慰被自己不小心摔下地,此刻正夾著毛絨小尾巴暴發出殺狗哀嚎的狗柱子。

  李元麟一過來,狗柱子便像個受盡人世欺負的小孩迫不及待地躲去他身後,並時不時用哀怨委屈的眼神看著她。

  “你怎麽欺負它了?”

  李元麟真是狗柱子肚裏的蛔蟲。

  葉淩漪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望望天,本著厚臉皮說“我也不知道啊,我一起來就看見它在這裏撒潑打滾,難不成是在罵人?”

  真是血口噴狗。

  這回換李元麟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了,她煞有介事的樣子讓他無法深究。

  終將狗柱子從地上撈起來。

  “你喜歡下雪嗎?”

  李元麟問她。

  葉淩漪想也不想“當然,下雪時那種漫天飄花的浪漫是所有女子都無法抗拒的情懷。”

  她說這話的時候,李元麟麵上有疑色稍縱即逝,一個從蒼嶷雪山那種鬼地方九死一生下來的人隻怕是恨毒了雪這種東西,怎麽還能喜歡下雪?

  葉淩漪不知他的懷疑,滿心歡喜地跑到窗邊伸手接了片雪花,冰晶觸及手心溫度迅速消融成了一小灘水。

  “今日是臘八節。”李元麟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邊。

  葉淩漪望向他,少年柔美的臉龐浸在雪色與燈光中間竟有種令人恍惚的溫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