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心
作者:桃阿八      更新:2020-08-04 17:17      字數:3635
  記得他曾經就忍不住問母親為什麽要這樣做,母親一愣,笑著告訴他這是她家鄉黑水一種打發時間的小遊戲。

  當年赫連澈對母親口裏所說的遊戲卻是不屑的,甚至覺得那讓母親看起來像陷入了癲狂,因為在分揀那些豆子的時候,他能很清晰地瞧見母親發直的目光,就像中了邪。

  他本以為母親隻是過度擔心父親才會這樣,然而他並不明白彼時母親的身心正在承受著巨大的煎熬和痛苦。

  後來隨著年紀大了些,他才恍然明白,在分揀豆子時,母親眼中盛滿的明明是絕望和淒涼。

  再後來邊關突然傳回了父親戰死的噩耗,母親的親哥哥親手殺了父親。

  父親的親信拖著奄奄一息的身體隻送回了一片染血的破碎絹帕,上麵一對戲水鴛鴦已被刀劍劈成了兩半,那是母親親手繡的帕子如今連同她的夫君一同被她親哥哥毀壞。

  那日以後,母親徹底倒下了。

  一個女人緊繃的心城在噩耗傳來的一瞬間終於土崩瓦解。

  那一刻他才真正明白,原來母親一切古怪的舉動都源於父親和那個他從沒見過麵的舅舅。

  從父親作為平遠將軍奉命出征開始,母親就知道這是場無可避免的戰爭,父親和舅舅代表的不僅僅隻是他們自己更是代表了身後兩個泱泱大廈,所以他們兩人之間必須有一個人要死,隻是無論最後死的是誰,都是她失去了至親。

  並且在外人眼裏母親是外族人,是不可饒恕的敵人,當時的赫連府又被族親覬覦,被西朝皇室監視,母親在那個危難關頭若表露出絲毫對戰事的擔心就會立刻被當成亂賊處置,到時候不僅是母親,就連遠在邊關作戰的父親,乃至整個赫連府都會在劫難逃。

  母親很明白,所以她不問,隻是在心裏默默忍受著那欲吞噬她的雙重煎熬。

  而那些看似荒唐的舉動,其實就是她用來迷惑西朝眼線和掩飾內心焦急與慌亂的。

  赫連澈猶記得噩耗傳來的那一日,他的叔父赫連注仿佛如約而至,他用一種帶著愉悅色彩的聲音安慰母親,讓她不要太難過。

  母親聞言隻是抬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之後便將麵目可憎的叔父及聞訊趕來的一眾心思叵測的族人拒之門外。

  自那以後她開始閉門謝客,無論誰也不見,沒日沒夜的自我封閉。

  連同他的世界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層灰色。

  父親的喪禮則由親族操辦。

  那天,真是赫連府最熱鬧的一天。

  他穿著麻衣孝服孤獨的站在廳堂外,看著滿目白紗漫天飛舞的冥錢及朝裏朝外前來吊唁絡繹不絕的人,突然有了種錯覺,仿佛父親和母親互相依偎在堂中,二人朝他招手,無比幸福的模樣。

  然而現實是在辦完喪禮的半年後,叔父被梁氏太後推上了西朝太師的高位,並且遵照祖製,叔父要想穩坐高位身後就必須要有家族支撐,也就是說必須繼承亡兄家眷他才能被家族支持。

  同時亦是向他們母子二人宣告,若想在這偌大的塵世裏尋求一處安穩,母親就必須嫁給叔父,遵他為夫。

  而當時的母親因悲痛過度已經失去了大部分的自我意識。

  大婚那日,她就像戲台上任人擺弄的木偶一樣被人穿上了一身鮮紅的嫁衣,在烈陽和滿目刺痛他的紅色中,緩緩走向了叔父。

  看著正堂盡頭,叔父笑的滿臉春風得意,他的心裏突然多出來許多蝕骨的恨,隻不過當時的那種仇恨是對那個殺父仇人罷了。

  至於叔父……赫連澈雖然感覺那個人可恥可恨,卻明白自此之後他會是母親的避風港,就算是為母親,他不能也絕不會做出什麽傷害他的事。

  畢竟那時,他是真心希望母親從今往後能安穩度日。

  但可笑的是他實在太天真了,一個孩子終究是沒有大人那麽縝密的心思,現實教會他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輕易相信一個別有企圖的人。

  事情終究沒有朝赫連澈所希望的那般發展。

  就在婚禮後的第二天,母親死了。

  一把金剪子插在她心髒的位置,噴湧而出的鮮血將她蒼白臉龐以下的身體全部染紅。

  赫連澈進門的時候,她就那麽麵對著門坐在掛著大紅喜帳的床邊,身上還穿著婚禮當日的喜服,烏黑的雲鬢淩亂,瘦骨如柴的手緊緊抓著剪子,一雙眼飽含怨毒的死死撐大看著門的方向,仿佛在用生命最後一刻詛咒著推門離開的人。

  麵對眼前這一幕,赫連澈不知該如何反應。

  叔父卻在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歎氣說“澈兒,你母親終究是忘不了你父親,隨他去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和你母親畢竟成了親,往後你便是我親兒子,叔父必定將你視如己出。”

  赫連澈並不鬧,也不說話,隻是低頭看了眼地上,一種超出年紀的冷靜第一次出現在他身上。

  而目光所及之處,叔父鞋麵上已經幹涸的血跡異常醒目。

  那一刻他才驚覺自己錯了且錯的離譜,曾經他妄以為母親隻要嫁給了位高權重的叔父便能過上安穩日子,卻沒想到母親竟因此斷送了性命。

  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是他太蠢了。

  原本早該想到的,遵照祖製兄亡娶嫂、夫死從弟這樣的醜陋習俗雖然是司空見慣,但說到底這並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叔父卻故意大操大辦。

  當時赫連澈還天真的相信這是叔父的一派真心,如今仔細一想才恍然明白,叔父之所以以這一切的隆禮相待他們母子二人,不過就是為了宣示主權罷了,他想借娶赫連氏主母告訴世人赫連一族現在的主子,以及最有權有勢的人是他赫連注。

  而赫連澈卻愚蠢的相信這是真心,世上還有比這更諷刺的笑話嗎?

  麵對赫連注表露出來的“莫大誠意”,良久,赫連澈點點頭,眸中光芒冷卻到了極點,咬緊牙關聲音卻未見絲毫波瀾的喚了聲“父親!”

  赫連注滿意點頭,對著母親惋歎了聲,又重拍拍赫連澈的肩膀,神色之間全然沒有半點紕漏。

  記憶……就這樣在鮮血的顏色中戛然而止。

  涼亭裏,微風拂動赫連澈月牙色長衫的衣角,藏在麵具後麵的雙眼森寒無比,修長手指停在茶案上,逐漸握緊……

  赫連注這隻老狐狸,早晚會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赫連府鵝卵石鋪就的甬道上。

  此時葉淩漪正靠著牆百無聊賴的踢著腳邊一塊白色鵝卵石,黑乎乎的小臉寫滿了不悅,嘴裏一邊嘟囔到“丹青這可惡的臭小子,明明是他叫人通知我,說今天會帶我熟悉環境的,可這都什麽時候了竟然還沒來!”

  葉淩漪仿佛在和自己賭氣般,白色鵝卵石被越踢越遠。

  直到砸在一雙黑色鞋邊時,少女才驀地抬起頭來。

  “丹青?”

  葉淩漪下意識叫出口,眼神直直停留在少年身上。

  而對麵,傷勢還未痊愈的少年緊閉著淡紅色的薄唇,對自己遲到一事毫不解釋,頂著一張淤青腫脹的臉與葉淩漪對視著,也不說話,隻是朝她徑直走過來又繞過她往內院走去。

  葉淩漪愣在原地,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感覺。

  丹青這反應什麽意思?不是說好熟悉環境嗎?怎麽看他不太高興的樣子?

  是嫌她麻煩嗎?

  那這情形,自己還要跟上去自討沒趣嗎?

  糾結之餘,葉淩漪抬眼看了看頭頂,一輪明晃晃的太陽正散發出強烈光芒,刺得她眼睛直犯酸。

  連同她的心裏,突然沒由來的湧上來一陣悵然。

  說起來,除了那個麵具男和丹青以及瘋老頭老秋以外,她還沒有和其他任何人說上過超過兩句的話。

  這到底是什麽鬼地方啊?

  在這裏待了好幾天了,她都快被這府裏的低壓氣氛逼瘋了,但直到這一刻為止,她還是沒能摸清情況。

  更要命的是,這個管家的和那身為主子的小子,兩人站在她眼前明明隻是個十幾歲的小毛孩,可每次當她下決心想要向他們問清這個世界的情況時,他們均是一副冷臉相向的樣子,並不給她絲毫機會。

  那個時候,她就會打心眼裏覺得他們很可怕,然後正準備問的事情通通也都問不出口了。

  再怎麽說自己好歹也是在世上混過二十好幾載的人了,這樣畏懼比自己小的家夥,是不是太沒麵子了?

  葉淩漪撇撇嘴。

  正在感慨時,自內院裏便傳來了一道不耐煩的聲音“那邊的,你還跟不跟了?”

  葉淩漪猛地回過神,連忙轉身笑容世故的追了過去,答“來了來了……”

  內院裏,丹青麵無表情的指著一些端著紅木托盤,在院中來來往往的下人們道“在赫連府當差你便要記住,這裏是赫連府後院中的內院,是主子們安寢臥房的所在,能進這裏的都是戴了上奴牌子的上奴,他們每日要做的事情便是服侍主子飲食起居,至於下奴們……沒有主子允許是不能隨便進來的,否則就是死罪。”

  葉淩漪緊緊跟在丹青身後,似懂非懂的點頭“哦”了聲。

  丹青回眸,定定看著葉淩漪,眼神似乎別有深意。

  葉淩漪不明所以,還認為是自己臉上粘上了什麽,遂舉手摸了摸臉頰,然後很是理所當然的問“我臉上沒東西啊,你看著我做什麽?”

  被這麽一問,丹青的目光竟開始變得不自然起來,白皙纖瘦的手指微握成拳狀抵在唇邊輕咳了一聲,然後繞過一臉不解的葉淩漪走出了內院。

  葉淩漪一頭霧水,看看忙碌的下人又看看丹青離去的方向,腦海裏突然靈光一閃,這才明白過來。

  丹青這番話說得警告意味十足,恐怕就是想告訴她,她已經被分配去做下奴了,所以便不能輕易進入這內院?

  明白過來的葉淩漪再回想丹青的告誡,頓時腳底抹油追丹青去了。

  從內院出來,二人又走了一會兒,來到了那天她落水的涼亭。

  “你這是……”

  葉淩漪不解。

  站在她旁邊的丹青微微揚起頭,望向此刻煙波迷離的小湖,聲音低迷地“你以後少來這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