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螢火
作者:葛巾      更新:2020-03-10 05:53      字數:3401
  ,最快更新最新章節!

  趙樸真將案上醒木一拍,這卻是嫏嬛女學的規矩,課堂上可以出言問詢討論,但若是先生拍下醒木,即是要求安靜,這時候需屏氣靜息,不可再說話擾亂課堂。

  堂下靜了下來,趙樸真看了下諸位眼光灼灼的女學生們,聲音清晰,神情卻冷漠裏帶著傲然:“諸位,貴妃身子有恙,今日由我來給大家講《春秋》,我先講,大家聽不懂的先按下不表,等我說完,大家有疑問的再問。”

  她的神情帶著居高臨下的矜持和冷淡,已經開始講起來,從頭到尾沒有看過一頁書,隻是熟極而流,娓娓而談,眾女學生被她這種理所應當的高傲鎮住,居然真的沉默著聽她講完了課。盡管最挑剔的學生,以再嚴苛的態度,也沒有人挑出了錯來。

  李正聿輕輕對李知瑉道:“阿娘講得真好。”

  李知瑉抬眼看著講台上的趙樸真,想起了她曾經出來與宋霑鬥背書的樣子,在這纖細柔弱的身子裏,是何等的一副傲骨呢?

  於是後頭有女學生在竊竊私語:“是找了誰操刀寫的講義背下來的吧?”

  “背了許久吧哈哈,一會兒是不是也安排幾位女學生問安排好的問題啊。”

  “我看楊穗那幾個村姑多半就是,平日裏總說德妃怎麽仁厚的,一會兒肯定是她們提問,嗬嗬。”

  “叫謝秋閑搶先提問去。”

  “肯定早安排提問的人了,輪得著咱們的人嗎?”

  李正聿看向李知瑉,他貴為太子,進宮之前也是在應家嚴密保護下的,第一次直白地麵對這種世俗的惡意揣測和尖酸刻薄的言語攻擊,眼圈已經發紅了,身子也微微發抖,李知瑉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安撫他。

  台上趙樸真卻啪的一下拍了下醒木:“好了,大家可有問題?”

  一位少女站了起來,這卻是個江南長相,細眉杏眼,皮膚白皙,她下巴微揚,昂然問道:“學生謝秋閑有疑問,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著春秋,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卻問問先生,貶天子此處為何解?可是孔子不尊天子?”

  這問題卻極刁鑽了,明知道對方是皇妃,卻拿這貶天子來做文章,若是一個解答不好,傳到皇上耳中,輕則不喜,重則一個大不敬的罪名也就出來了。而謝如穗更是故意未說這話的出處,卻是故意考這先生能不能聽出來,若是連這問題的出處都說不出來,那可就丟臉了。

  趙樸真道:“太史公此言,乃是為作史書作範,春秋筆法,微言大義,以為天下儀表。孔子一生,從‘鬱鬱乎文哉,吾從周’到‘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再到‘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禮樂崩壞,於是他於史書中褒貶天子,反而是要成就‘王道’,複興周禮,振興教化,成就他心目中的‘東周’,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因此恰恰相反,孔子並非不尊天子,‘吾道一以從之’,他是最希望為一位和周天子一般賢明的天子效勞的。”

  謝秋閑看她娓娓而談,並沒有被她問住,反而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微微啞然,一時竟不知如何接下去,卡了一會兒才蒼白無力地繼續問:“那究竟如何才算得上是明君呢。”

  趙樸真微微一笑:“從史書上看,承天命於宇廈將傾,一統天下,勵精圖治的君主,即為明君,而從百姓的眼裏來看,則‘明君製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

  謝秋閑也想不出什麽繼續考問,正躊躇著。卻有個相貌平平的女學生站了起來,問道:“娘娘,學生楊穗,出身貧寒,舉家供我來女學讀書,乃是因為家裏無子,希望我能給家裏闖一條路子。然而如今天下破敗,莫要說女子科舉,便是男子科舉,也是名存實亡。寒門根本也不可能從科舉晉身,平民老百姓根本沒辦法承擔孩子讀書的費用,也沒有人能教孩子認字。旁的不說,隻說今年新皇登基,開了恩科,中舉的幾乎仍然都是世家高門子弟,昨天是崔家盧家,明天是王家謝家,來來去去不過都是五姓世家。一朝天子換上一朝的臣子,從來都沒有我們平民百姓什麽事,更不必說女科了。”

  楊穗胸口起伏著,臉上發紅:“開了女科又如何?隻看這嫏嬛女學,數百名女學生裏,有幾名是能詩能文,能參加科舉的?從前以為自己尚有幾分聰慧,然而這些日子在女學讀書,見得越多,才發現自己的學識淺薄。再怎麽努力,也追不上世族出身的才女們。世族子弟,從一出生就在書香中熏陶,耳濡目染的都是詩書經典,叔伯兄弟,母姨姑奶,人人都能詩能文,衣食無憂,從來不會為寫字的紙發愁,至少我從前是不知道,世族們用的紙,就能耗費平民之間一年的嚼裹!一個硯台,就能價比千金。螢火孰與皓月爭輝?寒門草民,根本不可能有一朝躍入龍門的機會!既然怎麽努力,最後結局還是一樣,反而還不如不識字的好,無知無覺,嫁人生子,不知道這麽多,反而更覺得幸福一些!”

  楊穗眼圈已經紅了,她出身貧寒,卻沒有選擇醫女、算數這些相對出路較好的大多數貧寒女子會學習的科目,而反而選擇了典籍科,顯然是心存大誌,然而卻被現實生活處處打擊,無論如何努力,也比不上別人一出娘胎就開始識字背書的強,小考月考,次次落在最後,已經失去了鬥誌,這些話已經壓在心裏許久,卻無處傾吐,今日得了機會,卻也一吐衷腸。

  趙樸真一雙明淨的目光安撫而鼓勵地看著她,讓她躁動的心寧靜了許多,趙樸真微微一笑:“螢火孰與皓月爭輝?可是,‘月本無光,猶銀丸,日耀之乃光耳。’皓月之光,乃是借的日光,螢火之光,雖然微小,卻是自己放出來的。”

  堂上一靜,沒想到她居然先從楊穗這洋洋灑灑一大篇中的這一句不起眼的話開始,趙樸真歎息道:“你隻看到了皓月之光明亮,卻未想到螢火之光從無到有的珍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覺得你現在的努力離目標太遙遠,你才讀了幾年書?一年?兩年?比不過旁人讀了十幾年的書不是很正常嗎?但是你若是再爭分奪秒讀上十年書呢?還比不上別人?那麽你的兒女呢?你的孫兒呢?你想要他們無知無覺地生,渾渾噩噩地活,稀裏糊塗地死,還是要明明白白,無怨無悔的一生?”

  楊穗眼睛仿佛燃起了光亮,趙樸真道:“太祖開科舉,也不過百餘年,如今朝廷已有了不少寒門出身的官員,老百姓們也開始有了讀好書可以振興門楣,可以不為人欺侮這樣的觀念,這一切都是漸漸行來,而如今戰亂方息,百姓們窮困潦倒,休養生息,能讀書的的確是少數,人才凋零也是必然,然而再過百年後,相信又是別一番舉止,而在座的諸位,極有可能就是名滿天下、流傳後世的女舉子、女官員、女先生。受光於庭戶見一堂,受光於天下照四方,列位將來究竟有何作為,就還是看今日這一點螢火,薪盡火傳,代代傳承。”

  女學生們都沒有再說話,楊穗躬身行禮,趙樸真點了點頭讓她坐下,又環顧了一輪周圍,終於有人大著膽子細聲細氣地問:“娘娘,貴妃娘娘還會來上課嗎?”

  趙樸真向她點了點頭:“會的。”她也是那種知難而上的人啊。

  窗外鍾聲響起,下課時間到了,趙樸真回到講堂上,看列位女學生起了身,躬身送先生,遲疑了一會兒,又說話道:“我當初習書學字,卻是從真正喜歡這二字上來,列位來女學讀書,應該還記得自己一開始學會認字,剛剛學會看書,過去未來、天下海外倏然展現於眼前,不出家門而知天下事的那種喜悅,以及之後孜孜不倦的好奇心,讓我們對上學,認識更多的字,看更多的書有了更強烈的欲望,我以為保持這樣的初心,才不會在枯燥漫長的學習過程中泯滅了熱情,在不斷遇到挫折之時還能堅持下去。”

  “在座列位有寒門女,有世族女,有高門貴女,無論你們是螢火也好,皓月也好,其實你們同為女子,將來遇到的困難,麵臨的困境,都將會是一樣的。隻是有些是貧賤才會遇到的困難,有些卻是富貴安逸反而會造成的不思進取以及軟弱放棄。我期待你們能夠保持一開始的初心,就是你們是為什麽來到嫏嬛女學的,將來又是想成為什麽樣子的人?是考上女舉,巾幗不讓須眉,一展胸中抱負,與男兒並立朝堂?是習得技藝,成為一派佼佼者,衣食無憂,庇護家人?是作為一名女先生,薪火相傳,桃李滿天下?我希望列位,心中能有自己的答案,然而你們記住,我希望你們在這裏能做到的,無論哪一種,都是成為主宰自己人生的那種女人。”

  她走了,課堂上靜了一會兒,忽然嗡的一聲議論紛紛起來:“德妃娘娘原來學識見識不低啊。”

  “不然皇上怎麽會眷顧於她?皇上可是少見的中興明君,我看適才德妃娘娘說的明君,簡直就是扣著皇上說的。”

  “哼,比上官貴妃的還是差了點兒,就宮婢出身來說,算不錯了。”

  李正聿在幕後緊緊握著父皇的手,手心裏全是汗,輕輕和父皇說話:“父皇……我覺得阿娘真好看,講得也特別好。”

  李知瑉將他抱上自己的膝蓋,輕輕道;“父皇也覺得,她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