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上皇
作者:葛巾      更新:2020-03-10 05:53      字數:4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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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迎接太上皇、楚王、晉王以及諸多戰俘的使節隊伍終於回到了,那一日,李知瑉親率著朝廷三品以上文武大臣出城門迎接太上皇歸來。

  場麵浩大,鍾鼓齊鳴,龍旗獵獵,李恭和這時候才覺得自己真的已經真正擺脫了那全是泥巴糞土牛馬畜生的農奴生活,依稀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那至尊榮光的歲月,他抖了抖身上的黃袍,下了輦車,看到那孽子帶著文武百官迎上來行了大禮。

  他心中冷笑一聲,倒是仍然上前扶起李知瑉,含淚道:“托上天和祖宗之佑,朕今日終能回歸故國!”眾臣們頓時也大放悲聲,一陣惺惺作態之後,才又各自上了車回城,回城後少不得又是一番太廟祭拜,痛哭流涕。

  是夜皇宮在武成殿設了大宴,為太上皇洗塵壓驚,楚王、晉王、齊王也都在座,雲韶司仙樂飄飄,歌舞升平,幾個一同被俘的大臣如嚴蓀等也得以陪宴,人人麵上都似有隔世之感,氣氛其實是頗有些沉重的,但這幾個大臣卻也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也算是忠心耿耿陪太上皇西狩了一輪,今上再怎麽,看在太上皇麵上,總不會特別為難他們,繼續高官是不可能,但乞骸骨歸田園,安安分分領一筆養老俸祿回鄉還是能達到的。

  人人麵上含笑,心中各有打算,卻聽到上頭太上皇開口了:“朕上幹天咎,失守宗祧,九廟震驚,四海無序,上累於祖宗,下負於黎民,誠賴天地降祐,祖宗庇護,將相竭誠,才得以收服山河,皇兒啊,你須晨興夕惕,惟省前非才是。”

  一時眾臣麵上都頗有些微妙,要知道這位太上皇,可是實實在在是社稷罪人,引狼入境,懦弱無能,害得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失所。大家顧及他是今上生父的麵子,迎回太上皇,宴飲一番,演完今日這出戲,從今往後這位太上皇可就真要退出政治舞台了。這位太上皇若是知趣,就該自己下個罪己詔,安安生生的將天下交給自己實權在握已經登基的嫡長子,然後從此安享天年才是,這時候卻真充起大臉來,當著眾臣的麵,將自己的罪過賴成是天咎,又將收複河山的功勞隻說成是祖宗保佑,將相功勞,卻完全把真正的功臣,新皇的功勞全然不提,反而讓新皇痛改前非,也不知是何道理。說起來,這位皇帝在位二十多年,前邊都是東陽公主把持朝政,後期好不容易東陽公主倒了,也並未見什麽建樹,完全受製於世族,以至於國事糜爛,軍政上又一塌糊塗,決策失誤,導致天下失守,怎的好意思還在說教新皇?

  李知瑉麵上倒是平淡,隻是應和,這時候李恭和卻又開口了:“朕在青蕃,被貶為農奴,與畜生為伍,朝不保夕,饑寒交加,被青蕃橫加侮辱之時,也時時靜思己過,想著朕究竟是政有所失,還是行有所過,為何遭了天譴。前思後想,有一日夜裏,卻夢見父皇與聖後齊齊入我夢來,指責我以庶脈之身,承不起神器之重,以至於黎民天下,被朕牽連,受此天罰!他們還警示我,如今祖宗拖賴,放朕回國,便是給朕彌補的機會,若是仍執迷不悟,則子孫都要受牽連!”

  席上倏然一靜,眾臣們盡皆看向太上皇和皇上,所有人都已驚呆,這位太上皇,這是在青蕃吃了太多苦,瘋了嗎?這話是什麽意思!這話的意思是,他因為是庶子之身,不配繼承皇位,所以遭了天譴,這話若是為實,那麽身為太上皇嫡長子的新皇,難道也不配繼承皇位?

  這是在動搖自己親兒子的帝位啊!

  太上皇真的沒有瘋嗎?

  席上已經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上官謙十分不安,起身道:“上皇一路行來,勞累過度,是否下去安歇?”

  太上皇卻高聲道:“庶子不祭祖者,明其宗也!你們不必勸慰朕!朕這些年,果然錯了!朕不配這天下之位,因此上天降下天罰,如今朕痛改前非,皇兒!這皇位,還當還於嫡脈一支才是!”他站起來,一振袍袖,卻是指著身旁一直木著臉不言不語的楚王李知璧。

  鼓樂不知何時已停止,眾人嘩然,席上已經混亂起來,有臣子起身道:“上皇想是一路辛勞過度,生了譫妄狂語之症,皇上還是立刻傳太醫,送上皇下去好好診治才是。”

  又有臣子怒道:“這怕是青蕃狗賊的陰謀!想要亂我天下,此人怕已不是上皇,乃是青蕃派人喬裝打扮,皇上速速細查,勿要使妖言惑眾,動搖我國本!”

  李知瑉卻麵色深沉,不置一眼,仿佛正在指責自己帝位不正的,不是自己親生父親一般,甚至還好整以暇地看了看一直木著臉的楚王李知璧,以及他身側驚訝看著太上皇的晉王李知珂,憤怒的齊王李知璞,仿佛在看一出好戲一般。

  直到席上漸漸平定下來,李知瑉才開口:“楚王如何看呢?若楚王也以為如此,你我年歲相差不大,朕可封你為皇太弟,百年之後,還位於嫡。”竟是聲音平淡,仿佛全然不在意這辛苦打下的天地。

  李知璧抬眼看了看群臣,人人麵上皆是激憤之情,這些人大多是李知瑉的近臣,打天下的擁躉者,真正支持他的,還有幾個?

  他起身了,整個人仍然如同從前一般氣度從容,隻是消瘦許多,猶如一隻行走在世間的浮魂,人人矚目,看著這位昔日的天子驕子。

  他開口道:“若天命在我嫡脈一係,如何卻使我流離於草莽,受辱於外邦,骨肉逝去,妻兒離喪?”

  席間安靜得落針可聞,隻有太上皇在嘶吼:“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

  李知璧卻淡淡道:“皇伯父一片好心,孤心領了,隻是上古有堯舜,傳賢不傳子,禪位於有德之人,天下有德者居之,孤自覺負於天下,虧欠祖宗,無臉再領神器之重,皇上救百姓於水火之中,力轉乾坤,重整河山,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實是天命所在,因此眾人相從,百姓愛戴,孤願從此為臣,肝腦塗地,襄助皇上,若違此誓,世世為豬狗,不得再為人。”說完他已掀衣跪下,以頭觸地,給李知瑉行了臣子大禮:“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席間所有臣子盡皆跪下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片高呼萬歲中,李恭和孤零零站在一側,他揮了揮手,猶然要做困獸之鬥,卻被文桐帶著幾個人在他頸後按了按,就仿佛醉了一般軟癱下來,被人扶到了後頭。

  一出鬧劇,最終冉冉落幕,席散之後,這席上的一幕,紛紛通過不同渠道,飛速地傳達開來。

  太上皇之後避居宮裏東洲島上的登春閣中,有傳言他其實是被軟禁了起來,但是並沒有人關心,他從前的忠心臣子們,好不容易從青蕃逃離了那農奴的命運,回到京城,大部分都上書乞骸骨,少數仍不願意退步抽身的,也隻是到了閑職上慢慢耗著,沒有人在意他。

  就連趙樸真也得了消息,頗為關注,又十分好奇:“皇上怎麽就不怕楚王不推辭?”

  自從白家嫁女過後,他們兩人的關係緩和了些,不似從前那等僵硬尷尬,李知瑉偶爾也會以看觀音奴為由過來甘露殿坐一坐。這一日正是拿了個難得的玉葫蘆過來,葫蘆肚裏頭還套雕了好幾個小葫蘆,渾然天成,巧奪天工,他拿來給觀音奴玩,聽到趙樸真問,也不抬眼,隻是道:“隻是略略有些安排,隻是沒想到楚王居然發了毒誓,朕本來打算也就是實在不行,就先封他個皇太弟又如何,他若是非要爭,便爭唄,時間多的是,他那等溫吞水與世無爭的性格,想爭,就算崔氏再怎麽努力,也扶不起來的。”

  趙樸真道:“究竟如何安排?”

  李知瑉實在有些不太想和她說這等肮髒謀算之事,但又想起之前自己決定的凡事不要瞞她來,便緩緩道:“楚王這人,是讀書讀多了,性子軟弱,又有些迂腐。他被擄去青蕃,受人折辱,一路上因為兒子年幼夭折,太子妃也不堪受辱,心傷孩子病逝了,他原本就毀傷過度,性情十分悲觀,甚至在青蕃就已有自盡之意,卻被崔皇後勸下,他迫於母親,苟全於世,但出世逃避之意,是早已存下的。”

  趙樸真想了下那嬌弱的崔柔波,以及據說從胎裏就有些弱的小皇孫來,也有些憐憫,李知瑉道:“崔皇後為了保住他,委身青蕃太子,這事所有俘虜都知道,他深受打擊,本就無心、無言再見昔日群臣。”

  趙樸真吃驚道:“青蕃太子慕容延?”

  李知瑉道:“是,崔氏本有國色,對方豈會放過,當初被俘虜的貴族婦人,盡皆淪為軍妓,自殺者無數,如今接回來的大部分苟活的也都銷聲匿跡,養在家廟或是莊子上,根本不再見人了。崔氏也是無奈,清白必不能保,隻能委身於最強的那個,順便還能保住自己兒子,否則怕是更不堪。”

  趙樸真回想起當初在粵城見到的崔氏,微微歎道:“她也不是凡婦,心智非常。”

  李知瑉點了點頭:“朕是十分敬佩她的。她若是不在攛掇父皇,朕原本也就打算回來後讓他們好好度日,一個閑王,朕還給得起,容養下半輩子,有什麽不好,結果她卻不死心,知道能贖回國,在青蕃的時候,就已找父皇蠱惑。”

  李知瑉冷笑一聲:“那時候我騰出手來了,早已在那邊安插了些人手,隻許她崔氏誤導算計父皇,就不許我也順水推舟一番?”

  趙樸真抬頭:“皇上做了什麽?”

  李知瑉道:“沒做什麽,隻讓當初崔皇後在父皇耳邊吹過的風,又原樣讓人將這謠言傳回了楚王那裏,她那時候又和父皇過從甚密,加上父皇一貫待他又如親生一般,兩相印證,他不動搖都難。”

  趙樸真睜大了眼睛,簡直可以想象一貫自以為自己是聖後嫡脈,先皇親子,從小讀四書五經長大的皇太子,知道自己可能是母親與庶皇子通奸的奸生子,會是多麽毀滅性的打擊了。

  李知瑉冷冷道:“他本身沒什麽錯,但是他的母親卻每一招都如此要人命,這些年來,我們三個父皇的親子,都被棄如敝履,而他卻享盡尊榮,如今連朕拚了命打下來的天下,她也還想要覬覦,將天下黎民視為一家一姓的囊中之物,也怪不得朕狠心了。”

  “他其實隻要相信自己的母親,問一問崔氏,便可知真假,謠言不攻自破,然而他卻選擇了懷疑自己的母親,藏在心裏,可歎崔氏為了這個兒子,忍辱含垢,負重多年,偏偏養出來這麽個不成器,沒擔當的太子來,這樣的人,如何治理天下?”

  李知瑉越說語速越快,卻忽然感覺到一隻手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他低頭,看到趙樸真抬眼看他,雙眼清澈,仿佛一直看透了他的靈魂,仍然是那個永遠祈求著父母肯定的軟弱無助的孩童,直到最後,他也沒有得到親生父親的認可,也失去了在早逝的母親麵前證明自己的機會,他一輩子都無法填滿這個心裏的缺口。

  趙樸真語氣溫和:“皇上,您沒有錯,不必再辯白了,臣妾相信您不是隨意牽連無辜之人,皇位之爭,本就是性命之搏,皇上若不是仍然心存孝念和手足之念,隻需將他們留在青蕃自生自滅,又或是迎回途中讓他們病死,都是太容易的事。”

  “您是眾望所歸的天命真龍,請不必再懷疑自己了。”

  他已經不是那個一直渴求著父母肯定的孩子,而是萬民擁戴,四海來朝,以自己的能力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那個真命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