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送別
作者:葛巾      更新:2020-03-10 05:52      字數:3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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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還是要走?”

  李知瑉斜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被子,額上覆著冰枕,病容憔悴,整個人一副荏弱疲倦的樣子。

  從宮裏撐著回來,他就發燒了,高熱不退甚至嘔吐不止。王府一陣忙亂,請了禦醫來看過,含蓄地提出了王爺毒傷未退,身子虛弱,助興的藥還是少用些,又開了些修養驅毒的藥。上官筠那邊羞得滿臉通紅,窘迫地和李知瑉道歉,說身邊媽媽們自作主張,說用的是溫和的助興藥,沒想到王爺身子虛弱,毒傷未愈,竟受不起,說著便要讓身邊的媽媽來給王爺賠罪。李知瑉體貼王妃心情,讓禦醫不必往宮裏報,隻說是自己身子不勝,太累所致。上官筠感激地在床邊伺候,親身喂水喂藥,他卻頭暈頭疼得厲害,不喜身旁有人,不喜嘈雜,還是讓王妃歇息去了。

  身旁伺候的人都打發掉了,李知瑉卻叫了高靈鈞來。

  高靈鈞看著李知瑉半閉的眼睛,小心翼翼道:“是,昨日已和屬下敲定了行程,馬車也定下了,府裏阮媽媽派了個環兒給她一路伺候,身契也給了她。”

  李知瑉長久不言,臉上的神色疲倦得厲害,高靈鈞試探著問:“王爺——可是改變主意了?”

  李知瑉不答,卻問他:“她的家人,是什麽樣子的?”讓她就能這樣一心一意地要回去,即使是經過了那一晚。

  頭又沉又痛,身上的炙熱和額頭上冰枕傳來的冷意交加,教他背上滲出了密密的汗,衣衫應該都濕透了,粘在身上,卻教他想起那一夜的神魂昏亂。凝脂一般柔滑微涼的肌膚與他相貼、緊致纖細的腰身一掌可握,一節一節的脊背有著柔軟的弧度,柔軟的唇,顫抖的睫毛,抽泣一般的哽咽聲。

  一向克製堅忍的他,屈從了那一刻身體的本能。

  上官筠的欺騙讓他憤怒,卻還不足以摧毀他,然而中間替換進來的這一隻小小的自作主張的小貓,卻再次讓他陷入了糾結,失算和無能的挫敗感讓他的病來勢洶洶,

  “趙姑娘父母健在,知道她要回來都十分歡喜,上邊又有兄弟,下邊也還有姐妹,一家子都頗為和善,他父親又是四品的判司,在當地名聲也不錯的,聽說他們家還有個女兒,和土司家公子訂了親。”高靈鈞低聲回報。

  李知瑉緩慢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在用自己眩暈昏沉的頭在想著什麽,過了一會兒才又睜開眼睛低低道:“連山一代土族頗多,十洞八寨,七苗八瑤,都是蠻夷之人,時時作亂,不服朝廷管束,那邊又山多瘴氣重,剿又剿不盡,土地貧瘠,派重兵也不劃算,朝中略有些才華的能臣過去,也因不習當地風俗,不好治理,因此才設了土司世代自治,懷柔遠人,並且令其子孫入國子監學詩書,女兒入宮當差習禮儀,以教化民風。然而既然父母健在,如何入宮十年,不曾財物信件寄送親女,不曾有人來探女兒,任由年幼女兒在宮中自生自滅,就這一點,你們不覺得奇怪?也就那丫頭一心隻想著趕緊回家,絲毫不疑的。”

  高靈鈞道:“民間大多重子輕女,那邊離京城也實在遠了點,當初又是因為作亂被朝廷方鎮壓,被逼著送女進宮,多少對朝廷有些不滿,多半抱著就當女兒不在的想法,又是自幼送來,情分自然薄了些,如今那邊已歸順朝廷多年,受了禮儀教化,看趙娘子有品級在身,又得王爺看重,還賜了那許多財物,必不會輕看的,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父母。”

  腦子鈍疼,李知瑉嘲道:“天下不疼自己孩子的父母,是少數。”

  高靈鈞知道李知瑉這話卻是有些對著今上和皇後的諷意,不敢接這話頭,倉促轉了話題:“趙娘子為人忠厚,想必不會亂說什麽,連山離京城又這麽遠,興許她以後一輩子都不會回來了,王爺……是不是還是饒了她。”

  李知瑉十分疲倦,聲音暗啞:“她一個小姑娘,離了王府的控製,隨時會被其他別有用心的人接近,她會出嫁到夫家,會生孩子,會有朋友,到時候你能監控她所有人?你能防得住其他別有用心的人?她在我身邊服侍這麽久,明顯已接觸了秘事,別人豈會放過她,你能擔保有朝一日,她不會為了她的丈夫、孩子、父母,選擇背叛我們?她知道得太多了,而一旦泄露出去,依附著我的所有勢力,都將一朝覆滅,我未必顧惜自己,但我得為我父親,弟妹,為跟隨在我身後的人負責。”他從來都不能錯,一步都不能——更何況她還親眼見過那一樁天大的密事。

  這結局是他早就為她確定好的,雖然一直節外生枝,一再推遲,如今她一意孤行,要回她那記不住的家鄉,去見那記不住的父母家人,那麽,就圓了她的願,然後送她……到命定的結局上。

  三件大事,她一直以為沒有最後一樁。卻不知道這最後一件大事,便是永遠不再開口,將所有的秘密掩藏到最深處。

  為了這一樁大事,他放縱優容她,也讓她一再參與和知曉了太多的秘事。並不是沒有動搖過——綠欹莊那一段相守的時光,曾讓他錯覺他們可以這麽安寧的一直這樣下去。

  高靈鈞沒有再說話,他也不能擔保,雖然他也十分喜歡這位趙尚宮——為什麽不留下呢?為什麽非要回去呢?他們做這樣事的人,怎麽可能容得了背叛。

  李知瑉道:“按原定計劃吧,放心,她不會有痛苦,隻是睡下去,就起不來了罷了。”

  “讓她見到父母家人,多呆幾日,圓了她的心願。”

  “就算她替本王,辦的最後一件大事吧。”

  說完這幾句話,李知瑉仿佛已經疲累得再也說不出話來,整個人深深陷入了被褥中,臉色青灰。高靈鈞垂下睫毛,低聲道:“王爺放心,屬下必會替王爺辦好這件事。”

  李知瑉閉著眼睛,不再說話,薄被下呼吸急促,高靈鈞有些疑心他是不是已陷入了昏迷,微微上前一步想探看他,卻看到他忽然睜開眼睛,側過身子劇烈咳嗽起來,額上的冰枕也滑落床下,高靈鈞忙上前扶住他,卻看到李知瑉忽然咳出一口血來,高靈鈞吃了一驚:“我去叫禦醫來!”

  李知瑉看了眼那衣袖上的觸目驚心的血,喉嚨裏灼熱地呼吸著,一股腥甜鐵鏽味衝了上來,心上確確實實感覺到了一陣刀割一樣的痛苦,他麵無表情地搖了搖頭製止了高靈鈞,躺回枕上,閉著眼睛感受著那痛,漠然想:到底是養了這些日子,花了心思教了許多,有點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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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清晨,太陽卻已頗為晃眼,京城城門口裏要進城的百姓和商隊、車馬都排成了長隊,延綿約有一裏,卻久久不見隊伍挪動。人們不滿地喧嘩著,間雜著牛馬的嘶鳴聲。城門口,飛馬奔過,在隊伍後頭一隊精幹護衛護著的馬車前停住了,一個彪悍騎士從馬身上翻身而下,對馬車行禮道:“母親,打聽過了,聽說是秦王身邊的女官放歸鄉,派了護衛護送,所以城門口堵上了一會兒,如今已是出城了,很快就能通行了。”

  車簾子掀開,露出了應夫人的麵容,半麵上鮮紅鳳凰醒目之極,她蹙眉道:“放歸鄉裏的女官都有這麽大陣勢,筠兒不會吃虧吧。”

  應無咎道:“聽說是皇後賜下來的女官,平常在王爺身邊有些得臉,也有功,如今放歸家鄉,賞賜不少,所以才派了護衛護送回鄉,之前不是打聽過了嗎?王爺為了娶上官姑娘,把身邊的女官幾乎都放出去了,可見對妹妹還是情深意重的。”

  應夫人蹙眉道:“那孩子麵上聰明,其實癡得很,秦王的心深不可測,奈何她喜歡,連易裝跟他出征的事都能做出來,唉,真是個癡人,罷了由著她吧。”她苦笑了聲:“反正她也不肯認我——連自己親女兒的婚事都不敢參加的,大概天下也就我一個了……上官謙含糊其辭地不讓我見她,馬上就三朝回門了,我還是放心不下,這幾日在京城,好好看看她。”

  應無咎安慰她道:“妹妹年紀輕,臉皮薄,她待你不是一直很是恭敬,想必還是擔心上官家這邊罷了,您讓我送過去的嫁妝,她不也都收下了嗎?有咱們看著,秦王不敢把她怎麽樣的。”

  日光漸盛,趙樸真不知道自己正和錯認了她的應夫人,擦肩而過,揭開車窗,她遠遠眺望著長安,此一去千山萬水,不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