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妻奴
作者:葛巾      更新:2020-03-10 05:52      字數:3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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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樸真被引到了一處近水敞廊,她在外邊受了暑熱,一踏進來便感覺到了清風徐來,涼爽通透。

  節度使府十分出人意料的清雅,和京中那種刻意講究的清雅古樸不同,清澈溪流並不似京裏以青竹管引之,埋上玲瓏白石,栽上青苔,養幾尾錦鯉。而是幾方粗獷大石上掛下清澈水簾,嘩嘩的注入水池,水裏養著一大群活潑潑的青鯉,水邊種著一蓬一蓬不知名的水草,開著碧色的細碎草花,未經修剪的,卻是帶著一種蓬勃生命力,闌幹也盡是粗壯的鬆枝搭成,上頭還保留著鬆皮,頂上甚至還有暗綠色鬆枝探出,竟是連根栽著隨形搭起的水廊,涼意逼人。

  廊下幾案也是巨大的木樁削成,看上去仿佛隨心而削,但卻打磨得十分光滑,一點毛刺都沒有,上邊放著古樸的黑釉壺杯,烏黑的底上邊有著兔毫一般的銀絲散開,趙樸真識得,那是難得的窯變形成的。

  有垂著雙鬟的小侍女替她斟上熱茶,茶是好茶,碧清水中數片嫩芽,她在門廊下站了半日,正口渴得很,也顧不得失禮不雅,一口氣喝了一杯下去,隻覺得口中生津,甘美無比,那侍女訓練有素,看她喝完,麵上並無一絲異色,立刻替她滿上,竟像是大家中才能訓練出如此乖巧嫻熟的侍婢。

  她也便不壓抑,一口氣飲了三杯熱茶下去,又接了侍女奉上的熱手巾,將頭臉的汗都擦過,身上漸覺得暑熱散去,然後看著侍婢陸續捧來了冰盤裏冰雪沃著新削好的雪梨、鮮藕、嫩菱角等等各色瓜果,請她食用。

  她隻是撿了幾片吃了,便不再吃,隻專心等著應夫人出來。

  隻看簾鉤微動,兩名侍女掀了簾躬身,想來是應夫人來了,她忙起身低頭施禮迎接,隻看到一雙天水碧絲履踏近,一個聲音輕笑道:“上官娘子不必多禮。”聲音清而婉,卻竟像是南邊的口音。

  趙樸真愕然抬頭:“我不姓上官……”然而這話才說到一半,她就頓住了,隻看這夫人音清而有韻,步態閑雅,一雙明目碧清如水,但一側臉上,卻有著一道十分猙獰的陳年傷疤,從眼下狠狠劃到小巧的下巴上,紅紅白白地嫩肉翻出,半邊臉幾乎都被這傷痕給毀了,這是一道不懷好意的邪惡的傷痕,仿佛一張完美的畫,卻被揉碎了一半,這太突然了,趙樸真驚得一句話沒說完,竟然結巴了。

  隻看應夫人微微一笑,側臉上的傷疤更明顯地動起來,麵容更是破碎了一般,她溫聲道:“孩子嚇到了吧?天熱,怪我沒戴上麵紗,嚇壞你了。”

  趙樸真結結巴巴道:“不是……我就是沒想到……”她挺直了腰身,盡量地直視那夫人的雙眼,迫使自己不要回避那可怕的傷疤,開始自我介紹:“我姓趙,是秦王身邊的尚宮,此次出使,是為請應節度使出兵援助一事而來。”

  應夫人眼睛裏含了笑容,似乎非常意外她這麽快便找回了自己的思路,隔著幾案,在趙樸真對麵坐下,伸出一隻柔軟而纖細的玉手示意:“尚宮是嗎?請坐下,我聽下邊人說,你是來拜訪犬子的?”

  趙樸真哪裏敢說自己當初曾經騙了應無咎去劫了東陽公主的貨,隻是硬著頭皮道:“我聽說應大人十分倚重應大公子,因此想請他勸說應大人。”

  應夫人眼裏全是笑意:“你不是拒了和他的親事嗎?如何倒敢來找他說話?”

  應夫人竟然知道!趙樸真一張臉漲的通紅,羞窘無地,低聲道:“此乃國家大事,與兒女小事無關,應將軍胸懷磊落,必是不會和我計較。”

  應夫人看小姑娘一張臉幾乎紅得要滴血了,善意地不再提這事,親手替她倒了一杯茶放在她跟前,笑道:“小娘子果然胸懷天下,但是你沒有聽說過,應家的養子們,個個對義父是言聽計從,不敢違逆嗎?找犬子說服外子,那是說不通的。”

  趙樸真道:“總要試一試……外邊如今國土流失,生靈塗炭,應大人怎能為一己私利,忍看山河破碎凋敝?”

  應夫人笑著提醒她:“我是說,你沒有聽說過範陽節度使畏妻如虎的傳言嗎?小娘子何不試試說服我,讓我說服應節度使?”

  趙樸真驚喜抬頭道:“夫人可願意勸說應大人?”

  應夫人搖了搖頭含笑:“不,如今看來我範陽若是出兵替朝廷大軍節製突厥,那可是吃力不討好的,我就想看看,秦王殿下,能給出什麽豐厚的條件。你之前想找應無咎,該不會是想挑撥他們父子生隙,就中取利吧?”

  她言笑晏晏,言語之意卻森然如刀,趙樸真心下凜然,忙道:“夫人容稟,秦王殿下未曾有如此想法,不過是見過應將軍,覺得他頗有決斷,因此想請應將軍從中緩頰罷了!”

  應夫人笑容不變:“那麽,秦王殿下想許我範陽何等條件?”

  趙樸真肅然道:“異姓王,世襲罔替。”

  應夫人愕然,忽然掩著嘴笑了一聲:“秦王,可不是皇帝——他是想代表今上嗎?今上如今可不能自主,這是想借這次拒突厥,順便籠絡人心?了不得,秦王不過才及冠吧?現在的孩子,可不得了。”

  趙樸真其實也知道這個理由太可笑,便是李知瑉這般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不也想了一夜才能想出這個法子?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堅定地看向應夫人:“夫人可知道屢屢拒官的宋霑,如今為秦王效力?”

  應夫人臉上似笑非笑:“知道,所以呢?”

  趙樸真繼續道:“當年劉備不過是一販草鞋的,卻有張飛關羽與之結義,所為者不過是取中其人而已。秦王殿下為人仁義果斷,深謀遠慮,又是個腳踏實地,想真正做些事的皇子,遠的不提,隻提如今,朝政糜爛,無人願討虜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隻有我們王爺,卻敢為天下先,難道不值得效命?”

  應夫人臉上卻有了一絲頗為奇怪的表情:“你不看好太子嗎?”

  趙樸真謹慎回答:“太子殿下是個守規矩的人。”這的確是她幾次見太子的印象,處理上官小姐的婢女,處理上官小姐的婚事等等,都給人一種感覺,他太講究太維護規矩了,什麽人情、感情,在規矩麵前,都該讓路。

  應夫人耐人尋味地笑:“亂世不需要墨守成規的人,是嗎?”她慢悠悠地喝茶:“太子殿下,是在嫡長子繼承製的基礎上,被群臣們擁戴著成為太子的,他當然要維護祖宗規矩,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這些是他的安身立命的根本,君臣定分,廉堂高遠,垂拱而治,隻需要當那最上邊的一尊泥偶就行。”

  “而秦王,他缺了名分,他運氣好生為嫡長子,運氣不好卻生為庶子的嫡長子,他不得不去打破規矩,但是,一旦等他登上那個位子,他一樣需要這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那一套來維護他的統治,你還太年輕,見過的人太少了,孩子。”

  趙樸真抬眼去看應夫人,看慣以後,她臉上的傷疤不再那麽駭人,反而是她的談吐、她的舉手投足,散發出一種極其獨特的風情,令人隻是惋惜,若是臉沒受傷,也不知是如何的絕世風華。

  趙樸真重新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問她:“夫人既然不肯說家國大義,也不談設若突厥果然得逞,所有節度使都隻願意保存實力,那麽最後國家會如何,我們隻說點實際的,應家兵權,若想要太平富貴,東陽公主或是太子,都不足以庇護應家,他們身邊已太多人,不會容應家來分這一杯羹。”

  應夫人笑道:“應大人也不過是山匪出身,如今到節度使這一位已是意外,願已足,我若並不求什麽太平富貴,隻想著逍遙自在過完這一生呢?”

  這位夫人還真是油鹽不進,而且……也太憤世嫉俗了吧?怎的感覺在她眼裏就沒一個好人,趙樸真心裏嘀咕著,仍是勉強勸說道:“夫人豈不聞覆巢之下無完卵?就算不為應大人著想,夫人也當為九位義子想想,打算前程才是。”卻也覺得自己今日怕是又要無功而返了,卻不知這位夫人既然並不打算出兵,為何還要獨獨叫自己進來。

  應夫人眯著眼睛笑了:“不過呢,為兒女打算,也是應該的,為人父母的,為了孩子,刀山火海,也是願意去的。趙……是趙尚宮吧?不知你父母待你如何?”竟然卻拉起家常來了。

  趙樸真一怔,想了一會兒道:“我自幼就入宮當差了,並不曾在父母身邊。”

  應夫人身上卻也沒有什麽抱歉的神色,隻是含笑道:“我收養了九個義子,膝下卻沒有個乖巧女兒承歡,很是遺憾,這樣吧?若是你願意留在我身邊陪我三個月,我就說服外子,出兵牽製突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