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青雀ii.
作者:刹時紅瘦      更新:2022-02-26 06:01      字數:3338
  清歡裏的大屋,那個人卻睡著了。

  芳期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不是噩夢,沒有刀光劍影,夢外也不覺半點血腥氣,她不是被驚醒的,仿佛那個夢結束後她自然而然就醒來了,夢境過於清晰,也像她此時眼角的酸漲感。

  心上一處,有遲鈍的刺痛。

  屋子裏仍是暗沉沉的,大片都擠著密實的黑,床燈用力撐起小片昏黃,讓芳期看清了晏遲的眉眼,他睡得安穩,不像剛才從慘遭滅門之厄的人間地獄歸來,潔白的衣襟裏,透出的是沉水香的絲縷冷甜,他輕輕抿著的唇,也染上了遍布這間臥房的暖暈,芳期想晏遲應該歸來已久,他沐浴更衣,洗盡了滿身的血腥戾氣,身上的冷意已經徹底的被驅散了。

  心上的呢?

  剛才的夢境,有像極了大屋的一間房,可夢裏卻無暖意,能清楚的感受到連刺入窗欞的日色裏的浮塵,都是清冷的,插在烏金泥花觚裏紅桃,鋪在檀木軟榻上的毛氈,畫著牡丹青雀的錦屏,一切似乎都已經在努力營造出溫暖的氣氛,但這些烘托竟都失了力,就連矮案邊上燃著火的紅泥焙酒爐,看上去也隻是冷清。

  披著黑色的大氅,夢境裏的男人已是滿肩的銀發。

  他持著酒盞,在訴說著,卻沒人在他的麵前傾聽他的話,他的身邊隻趴著一頭慵懶的黑豹,而一邊的牆上,男人眼角的餘光都未及處,一副畫軸安安靜靜的垂落著,她在紙上,沐著陽光,也並沒有看向他。

  那些自言自語,每一個字芳期都是記得的。

  她這時就隻願把額頭抵向他的襟懷,更親昵的靠近他,連呼息和心跳的快慢都無差異,再多的疑問都默默地咽下。

  昨夜,常映那番話隻揀圍觀的百姓們對尹氏等不屑奚落一類說,似乎一門的女眷及幼/童被害,眾人看來隻是惡有惡報,芳期一聽就明白了常映必為晏遲叮囑過,她在常映的口中也打聽不到完全的實情了。

  常映根本就不會撒謊,這件事晏遲比她更加深有體會,然而知人善任如晏遲,居然會勉強一個根本不會說謊的人來應對她,芳期立時就生了退意,他決意要隱瞞的事,她不想再去觸碰了。

  這一日芳期竟比晏遲早起,等晏遲醒來的時候,熱騰騰的一大碗金絲魚茸粥都已經擺在外間的餐桌上了,芳期正接過八月遞來的柔巾拭淨了手,側著臉,烏黑透亮的眼裏明晃晃全是笑意:“正要使人去喚晏郎,你就醒了。”

  晏遲看她穿的是件窄袖小襖,手腕上連日常的那隻珊瑚珠串都取下了,就猜度道:“大早上的,王妃這是親自下了廚?”

  “這入冬以來,我就沒再做過早膳了,昨日你不是還念叨著想吃這道金絲魚茸粥麽,三月卻就這一道粥還拿捏不準,要麽是魚茸失了鮮甜,要麽就是粥底不夠粘稠,僅是交待給三月和下頭的廚娘可滿足不了晏郎的口味,少不得我勤快一回了。”

  說著話芳期已經親手盛了一碗粥,歪著頭看晏遲:“快嚐嚐。”

  這一嚐,就是三碗熱滾滾的魚茸粥下腹,晏遲滿足的吸了口氣:“其實也不用大早上做這道粥,王妃得多早就起身準備了?一陣間你還是先睡會兒子吧,嬋兒橫豎有這麽多人照看著呢,丫頭現也更漸懂事理了,不至於鬧著王妃。”

  “我這一年間都能睡個日上三竿,唯有一日起得早些算什麽辛苦?”

  芳期一邊揀了枚水晶角兒給晏遲,自己還陪著吃了枚,才道:“等嬋兒起了吃完早,收拾收拾我就準備帶她一同入宮,是昨日,我瞧著嬋兒和陽春奴一塊玩耍,就想起了薇兒來,在宮裏她必是不慣的,我們去陪她半日也算作安慰吧。”

  晏遲很用心的看著芳期。

  他知道芳期是有意回避那些疑問了。

  盡管不安愧疚自責,她還是選擇了不問,卻廢盡心機的不讓他感察到她正在疏遠……或許她並沒疏遠,因為率先說謊的人是他,她隻不過不想揭穿,所以隻好躲避,兩個人之間忽然多了不可碰觸的事物,彼此都添了小心翼翼。

  可晏遲更加不想“坦白”了。

  他寧肯這一隔閡一直存在,終生回避就是她堅定的選擇,那些陰森殘酷的事實就在那裏,芳期卻始終不會伸手觸碰,什麽人的生,多少人的死,她再不關注,就這一件事物,她糊裏糊塗渾渾噩噩,那也是他的大慶幸了。

  “我晚膳恐怕趕不回來用,王妃不必等我,倒是今晚不至於跟昨晚似的忙到那時辰,晚頭的飯菜不合胃口,家裏的宵夜是必不可少的,今晚王妃得陪我飲兩杯,記得早些把嬋兒哄睡著。”

  晏遲露出笑來,沒有叮囑芳期更多。

  入個宮而已,做為現在的湘王妃,他晏遲的妻室,芳期已經完全可以不懼在那個地方遭遇什麽險劫危難了,兩頭可以任意殺人的猛獸,一頭羿栩被困福寧殿仍在做他身康體健子嗣繁榮的春秋大夢,另一頭司馬芸被困放春閣,尚且不知她的本家已經家破人亡,也在做司馬權東山複起後助她再預政事的白日美夢,堂堂湘王妃哪怕是在宮裏放一把火,也擔保可以安安全全的脫身而出。

  嬋兒聽說今日要入宮,她倒是十分興奮的,立時就要翻箱倒櫃準備帶給她薇姐姐的禮物,芳期眼睜睜地看著嬋兒打算將她剛養的一條小青蛇也提溜入宮去,哭笑不得,不說嬋兒,倒數落起四月來——這個四月已非從前的四月,是新擇進清歡裏的婢女,性情很跳脫,跟嬋兒十分的合拍。

  “我這一錯眼的功夫,你就任著嬋兒胡鬧,宮裏哪容她扛進這一箱子的器物去?還有那小青,快些拿遠些吧,我看著都瘮人。”

  “奴婢也曉得宮裏不讓帶這些器物,但好奇小郡主準備的禮,橫豎小郡主翻出來,一陣間奴婢收拾好就是了。”四月還挑出一件來:“這隻飲水鳥是郎主與小郡主一同做成的,不過是個擺件玩意而已,帶入宮禁應當不妨事吧?”

  嬋兒卻異常不滿:“娘娘,為何不能小青入宮?小青可溫柔了,從不咬人,甚至不像大黃似的還會追著常映到處飛!小青不認人,誰的手腕她都願意盤,且爹爹也說過了,小青沒長毒牙,傷不了人,我把她當鐲子帶進宮去不就行了,聖人姨姨和薇姐姐都沒見過小青呢!”

  說著還把小青居住的金絲籠子打開,嬋兒飛常熟絡的演練了一遍“帶鐲子”的技術。

  芳期瞧著那條小青蛇繞著嬋兒的手腕把蛇頭還能藏進身子底,果然兢兢業業的扮演著一隻鐲子,越發哭笑不得了,她甚至都不敢靠近嬋兒,手伸老長去摸女兒的頭:“乖,小青就讓她在家吧,聖人姨姨可不像嬋兒,跟我一般,害怕小青得很呢,嬋兒若帶著小青,聖人姨姨可不敢再跟你親近了。”

  嬋兒十分的喜歡陳皇後,當薇兒沒被接入宮前,時常她還能想起聖人姨姨來央著芳期帶她入宮去看望,故而也更加熱切的盼望著能把小青“引薦”給皇後,哪怕是聽芳期這樣說了,嬋兒仍在爭取:“不會的,聖人姨姨是皇後,不會這麽膽小。”

  “小郡主,王妃這話對著呢,奴婢看來王妃比聖人膽子大多了,不也害怕小青?”四月難得的站在了芳期的陣營。

  可芳期聽這話,怎麽就不對味呢,她膽子比陳皇後還大?這好像有僭越的嫌疑啊。

  嬋兒長長歎了一聲。

  更讓芳期驚奇的是,隨著嬋兒這一聲長歎,小青蛇頭一揚,拉直了身體“啪”的一聲摔在榻上,不動了。

  嬋兒摸著小青的肚皮:“也罷了吧,誰讓你的同類有長毒牙的,才令人這樣害怕你們,小青快別難過了,他們不是討厭你,是害怕你,你讓這麽一國皇後和堂堂都湘王妃都怕你,你也很威風了。”

  芳期:……

  這一樁笑談,芳期便說給了陳皇後“共鑒”,把陳皇後笑得個前仰後俯,卻又充滿了獵奇:“那蛇還真聽調教?”

  “我也不懂,我也不敢多問。”芳期攤著手:“嬋兒許真有馴教鳥獸魚蟲的天賦吧,她養的一隻青雀,往日間飛出去還能飛回來不算奇怪,還能聽口令繞著人飛,銜樹枝摘果兒的,立在大黃狗背上,大黃狗從不敢追咬那青雀。”

  嬋兒聽這話,眼中突然一亮:“聖人姨姨,你害怕青蛇應當不怕青雀吧,下回嬋兒帶青雀來,青雀可機靈了,她還能算數呢。”

  芳期一琢磨,也是啊,要是帶青雀入宮,盤察都免了,人家可以自己飛進來。

  就連薇兒都說:“阿妹能讓青雀時常飛來讓我看看就好了。”

  這個時候的薇兒,才像是露了幾分本真,那唇角的淺笑淡去,眼睛卻有了神彩。

  兩個孩子很快便自顧去了另一處玩耍,今日芳舒不在,就皇後、薛妃和芳期三人在暖閣子裏說話,皇後也知道芳期牽掛薇兒,她先就笑道:“到底是有阿舒這生母在,薇兒很快就適應了呢,阿期今日當也覺得薇兒比過去越發開朗了吧,她從前可沒這麽愛說話,你可就安心吧,從前是從前,現在的內廷可沒人膽敢慢怠薇兒了。”

  芳期還不及斟酌言辭,薛妃就接了話:“聖人這話,妾身並不認同,在妾身開來郡主雖比過去話多,但並不是因為喜愛說話,分明……覃娘子這生母逼著她討喜,這一段日子郡主在聖人跟前,說說笑笑時眼睛卻無神彩,有時精神都甚恍惚,卻隻有當見湘王妃和嬋兒,才顯出發自內心的歡喜。”

  陳皇後怔了一怔,就很尷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