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曉楠和沙萬裏，正準備去池塘那邊，看看河蟹的生長情況。孫玉秀從辦公室裏走出來，喊住了他。孫玉秀跟他匯報，即食海參庫存不多了，而客戶還在不斷下單，怎麽辦？

  柳曉楠說：“你跟客戶們說清楚，咱們每年的產量幾乎是固定的，隻能等到明年了。”

  孫玉秀建議說：“叔叔，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從別的養殖場買海參，加工後繼續銷售。”

  “不行。”柳曉楠馬上給予否定：“他們是人工養殖的，咱們是野生的，那等於砸了自己的牌子，失去信譽。你跟客戶們溝通一下，說明情況，可不可以用別的海產品替代，或是預定明年的。”

  正在這時，有電話打進來。柳曉楠一看那個來電顯示，短時間內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將有重大事情發生。他讓沙萬裏先去池塘，自己走進鬆樹林裏接電話。

  電話是伍豔麗打來的。伍豔麗在電話中說：“曉楠，我實在沒辦法了，隻好給你打電話。女兒從昨天晚上就開始鬧，兩頓沒吃飯了，不告訴她爸爸是誰，她以後就不上學了。如果繼續隱瞞下去，我害怕她離家出走。”

  該要麵對的總要去麵對。柳曉楠說：“你別急，在家看住女兒，等我的電話。”

  柳曉楠關了電話，走進辦公室跟孫玉秀交代，他要回家去，有什麽事情，讓她自行處理。如果沒回養殖場，下班後，讓她自己打車回去。

  自從見過女兒的照片，他已經確定，父女倆遲早有相見的那一天，也沒打算對孟想想長期隱瞞。既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隻能坦誠相見如實相告。

  回到家裏，他把車子停在小院外的路邊，平息了一下不安躁動的情緒才走下車。跟孟想想開口很難，再難也得開口講明事實真相，他相信孟想想會理解他的苦衷，會理性客觀地對待這件很容易讓人失去理智的事情。

  他走進家門，隱隱地聽到樓上傳來幾個孩子的說笑聲。放暑假了，他們四個又聚集在一起，會在家短暫地住上幾天，算是陪伴一下父母，之後便會結伴出去旅遊。

  生活對於他們而言，是輕鬆的、是美好的、是五彩繽紛的，他們的人生，也是可預見的。他們在父母的羽翼下，自由快樂地成長。

  他仰著頭，傾聽了片刻。命運從來不是公平的，有人笑就會有人哭；有人一帆風順，就有人坎坎坷坷；有人父母安排好了一切，就有人缺少父愛母愛。

  他在廚房裏找到孟想想。孟想想正在廚房裏忙活，為孩子們準備著午飯，見柳曉楠突然回家，神態頗為嚴峻，笑著說：“孩子們沒跟你去養殖場，是不是心裏不高興了？”

  柳曉楠說：“你先把手裏的活放一放，我跟你有話說。”

  孟想想洗了手，跟著柳曉楠來到書房裏，坐在柳曉楠的身邊，問道：“什麽事能讓你憂心忡忡？”

  柳曉楠說：“我要說的事兒，對於你來說，可能難以接受。可我必須得說，是關於伍豔麗的。”

  孟想想說：“伍豔麗有什麽難處，你盡管去幫她好了，不必這樣憂慮。”

  柳曉楠攥住孟想想的一隻手，緩緩地說道：“有件事，我一直對你隱瞞著。當年，伍豔麗突然離開養殖場，是有具體原因的。那時候，我想幫她走出困境，她卻提出要跟我生一個健康的孩子，才肯接受我的幫助。開始我並沒有答應她，我覺得那不是理智的選擇......”

  聽到這裏，孟想想已經猜到了結局，臉上露出難堪僵硬的笑容，兩隻手微微發抖。

  麵前這個她一直仰仗的大師兄、一直信賴的丈夫，竟然做出這種......不理智的事情，而且隱瞞了這麽久，的確令人難以接受。這件事是那麽的荒唐可笑，以至於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柳曉楠輕輕拍了拍孟想想的手背，不帶任何感**彩地接著說下去：“我父親去世，對我打擊很大，觸動也很大。一個人離開這個世界，唯一能留給這個世界的，讓他跟這個世界還保持聯係的，隻能是他的基因。後來，小雲要把一個老外介紹給伍豔麗，進一步刺激了我，我答應了她的要求。”

  所以順水推舟，多留下一個基因？孟想想覺得自己終於看清了男人，他們跟所有的雄性動物一樣，都把基因看得很重，本質上沒有多大的區別。她扭過臉去，不知道該如何直麵柳曉楠。

  柳曉楠鬆開孟想想的手，輕舒了一口氣說：“當時，伍豔麗跟我保證，她懷孕後馬上離開養殖場，以後不再跟我聯係，更不會攪亂我們的家庭生活。我們的確沒有再聯係過，直到去年小雲女兒結婚，才見了分別後的第一麵，我才見到那個女孩的照片。”

  這跟當時的判斷是一致的，伍豔麗絕不是沒緣由地離開養殖場，想不到會是這種結局。伍豔麗是個懂得感恩的人，這麽多年沒有聯係，孟想想是完全有理由相信的。

  她更相信柳曉楠。結婚二十五周年了，大師兄絕對是個稱職的男人，自律性責任感都很強，感情上並沒有出軌。身處這個時代，像他這種成功的男人，有個小三小四不足為怪，沒有小三小四才令人稱奇。

  孟想想回過頭苦笑著：“大師兄啊大師兄，你給我出了一個多大的難題。”

  能叫出大師兄，說明問題有解。柳曉楠說：“或許，放不下是我一生最大的缺點。我沒有考慮到，做出那個決定所帶來的後果，隻想讓伍豔麗母子倆，過上屬於她自己的正常生活。現在，那個女孩長大了，跟伍豔麗要爸爸，不然不吃飯不讀書，甚至威脅要離家出走。伍豔麗沒辦法了，這才一大早給我打電話。”

  孟想想長歎一聲：“大師兄，你怎麽這麽忍心，在一個小女孩成長的最關鍵階段，讓她缺失了父愛。早一點跟我說明白，我不是不能理解你們的選擇。”

  “別叫大師兄了，慚愧得很。”柳曉楠也苦笑著：“伍豔麗原先的打算挺簡單挺圓滿的，趁著女兒還小，再找一個男人，給她當爸爸，那樣的話，也牽涉不到我。誰成想，聞天不認那個爸爸，女兒也跟著不認，事情就僵到這裏了。”

  孟想想最大的優點，是能根據事情的輕重緩急，及時作出情緒上的調整，做出正確的判斷和選擇。她不糾結於問題的發生，而是立足於如何解決問題。事情已經發生，再糾結下去毫無意義。

  短時間內，她迅速做出一個重大的、自認為是合理的決定：“你必須認下那個女兒，不能再讓她缺失父愛了。”

  柳曉楠心裏放鬆了：“謝謝你的理解，我也是這樣想的。當初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不能再繼續錯下去了。自從去年見過女兒的照片，我沒有一天不深深地自責。”

  “你看這樣好不好。下午，我和你一起去見見你女兒。如果伍豔麗願意，如果你女兒願意，我們把她接回家來。咱家的兩個孩子都大了，常年不在身邊，平時咱倆也挺寂寞的，多一個女兒挺好的。”

  輪到柳曉楠吃驚了：“你真是這樣想的？”

  孟想想微笑著：“真是這樣想的。從上大學到現在，你為我、為我娘家做了很多事情，改變了我們家的現狀，我怎麽就不能為你做點事情呢？雖然心裏有些別扭，感覺怪怪的，也不是不能接受。你一直把我當親人，我怎麽就不能把你、把你的女兒，當成我的親人？”

  “如果是這樣，那是最完美的解決辦法。隻是，讓你受委屈了。”

  “隻希望以後，你不要再對我隱瞞什麽。你現在去做午飯，算是對你隱瞞真相的小小的懲罰。我上樓去跟孩子們說明情況，不能為了這件事，損害一個父親在孩子們心中的形象。”

  孟想想起身上樓，柳曉楠拿起電話，第一時間通知伍豔麗：“你告訴女兒，下午我去見她，讓她吃午飯。”

  伍豔麗說：“好，我這就去告訴女兒。你跟嫂子說了嗎？可別讓你跟嫂子產生矛盾，那我的罪過就大了。”

  柳曉楠說：“我剛剛跟你嫂子談過，你放心吧。你嫂子識大體顧大局，她理解我們當初的那個決定，下午她和我一同過去。”

  “啊？！我害怕見到嫂子，我沒臉見嫂子，我怎麽跟嫂子說呀？”

  “沒關係的，我已經跟你嫂子解釋清楚了。另外有件事，你先考慮一下。你嫂子提出，如果你願意，如果女兒願意，我和你嫂子把女兒接回家來，跟我們一同生活。或者是，尊重女兒的意願，讓她自己選擇。”

  “那樣是最好的，我沒有意見。我不會教育孩子，我一直擔心把女兒教壞了，見麵後你親自跟女兒談吧。”

  孟想想走上二樓時，停頓了片刻，深深地呼吸著。站在理智上考慮，她覺得自己多一點大度、多一點諒解沒錯，可在情感上，她覺得自己受到了欺騙。那兩個原本善良的人，怎麽能做出這種傷害人的事情來？

  可是，她又能怎樣呢？一個是自己深愛的大師兄、丈夫，一個是令人同情的可憐母親，中間還夾著一個從小缺失父愛的、無辜的小女孩，都是她不忍傷害的人。更何況，她從來沒有傷害過別人。

  愛，也會產生傷害。結婚二十五周年了，她第一次經曆著情感上的抉擇，她相信自己是理性的。隻有那樣，才能把這種無形的傷害，降到最低限度。

  孟想想走進二樓的客廳，坐下來對四個孩子說：“你們都把手上的東西放一放，我有話對你們說。”

  其夢覺察到媽媽的神情和語調都不對勁，她合上筆記本電腦說：“媽，你好嚴肅，發生什麽事了？”

  柳其宇胡麗雯和方書俊，紛紛放下手上的手機和筆記本。方書俊站起來說：“阿姨，我還是回避吧。”

  孟想想擺擺手，示意方書俊坐下，她說：“是關於你們爸爸的。在說這件事之前，我強調一點，無論發生了什麽，你們都沒有資格評判你們的爸爸，因為你們沒有經曆過你們爸爸那樣的曲折。你們隻需了解事情的原委，接受事實真相。”

  孟想想試圖緩和語氣，可她放鬆不下來，以至於四個孩子大氣不敢出，屏氣凝神地看著她。

  孟想想說：“其宇其夢，你倆還記得有個伍豔麗阿姨，帶著一個聞天哥哥，住在養殖場裏嗎？”

  其夢說：“當然記得。聞天哥哥不能走路不會說話，我正是從那時起，萌生了學醫的念頭。”

  其宇說：“我記得聞天哥哥沒有爸爸，管我們的爸爸叫爸爸，還是其夢借給他的。”

  孟想想清楚地記起了其夢借給聞天爸爸的那一幕，成年人的那點小心思，在天真無邪的孩子麵前，是那麽的蒼白無力。她說：“其實，那個伍豔麗阿姨，是你們爸爸的初戀。”

  孩子們露出驚訝的神情。孟想想繼續說道：“那時候，因為你們的爸爸是農村戶口，他們才沒能走到一起，這在《經緯線》當中有過描述。後來，伍豔麗阿姨和聞天的爸爸雙雙下崗，聞天爸爸精神錯亂跳樓，你們的爸爸才把伍豔麗阿姨母子倆接到養殖場裏，安頓下來。”

  孟想想發覺自己心態平和了許多，敘述也比較流暢。她說：“你們的爸爸，一直想讓伍豔麗阿姨母子倆，回歸到城市的正常生活當中去。事先跟我商量過，要給她們母子倆買上住宅和門市房，過上有尊嚴的生活。

  “你們都是初戀，我跟你們的爸爸也是初戀，我們都懂得初戀是多麽神聖的情感。當時，伍豔麗阿姨提出，要跟你們的爸爸生一個健康的孩子，她才肯接受幫助。你們的爸爸答應了這個請求，所以，你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妹妹。”

  話一出口，孟想想感覺自己輕鬆了許多。她觀察著孩子們詫異的神情，深吸了一口氣說：“這是特殊狀況下的特殊情感特殊需求，不含任何雜質，包括我在內，我們都沒有資格去評論是非曲直。事實是，你們的妹妹小學剛畢業，她沒有得到過一點你們所得到的這樣的父愛，我希望你們能夠接受這個妹妹。”

  一種特殊的情感，在心底升騰，孟想想被自己所感動著，臉上煥發出慈愛祥和的神采。富足安定的生活中，很久沒有這樣被感動過了。

  其夢坐到媽媽的身邊，輕輕擁抱著媽媽的肩膀。她能感覺到媽媽心中的劇烈震蕩，能夠懂得媽媽做出這個決定該有多難。母女倆無需交流，彼此都能體會到對方的心意。

  柳其宇和胡麗雯對視了一眼，胡麗雯輕輕點點頭。其宇說：“媽，我們尊重你和我爸作出的決定，也會接受那個妹妹。”

  孟想想說：“下午，我和你爸去見見你們的那個妹妹。如果她願意，我和你爸想把她接到家裏來。”

  其夢說：“媽，要不下午我們一起去吧。”

  孟想想說：“不必了，人太多反而不好。其實，你們更應該關心你們的爸爸。試想一下，一個深愛自己子女的父親，知道有一個女兒，近在咫尺，卻十幾年沒有相見，那得需要多大的克製力？心裏該承受多少的思念？你們的爸爸，為了咱們這個家，為了你們，付出了很多很多。我們對他的關心，卻是遠遠不夠，甚至是忽略。”

  其夢說：“我對爸爸媽媽有了全新的認識，我想，是時候把爸爸媽媽的故事寫下來了。”

  胡麗雯說：“我有個建議，我們不去旅遊了，在家好好陪陪叔叔和阿姨，還有那個小妹妹。”

  方書俊說：“我讚成，我們不能隻圖自己的快樂，應該利用假期多陪陪長輩們。”

  孟想想說：“你們還是去旅遊吧，給你們爸爸和他的女兒多留出一些空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