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橫平豎直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4574
  長途旅行十分疲勞,應當早些休息。柳曉楠孟想想把嶽老師一家人安排到自己的那兩間屋裏,原本在父親去世後,他們就一直睡在母親的裏屋,讓其宇其夢和奶奶睡在一鋪炕上。

  嶽雪蓮輕車熟路地照顧父母女兒洗漱休息,房間裏的布局和家具都沒有變動,隻是有了另外一個女人的氣息,而她當年留下的私人物品都被清除幹淨了,連本書都沒留下。

  火炕燒得很熱,父母睡在火炕上,她和女兒睡在床上。

  父母已經熟睡,月亮還處在興奮當中,異國他鄉的一切無不讓她感到新鮮和驚奇。她好奇地問嶽雪蓮:“媽媽,哥哥和姐姐為什麽要在地麵上寫字呢?是因為沒有紙嗎?”

  從池塘回來後,三個孩子在屋前玩,沒有現成的玩具,其夢拿出毛筆,蘸著水教月亮在水泥地麵上寫大字。

  月亮的漢字書寫能力一般般,更是沒見過毛筆這種書寫工具,寫起來控製不好力度,地麵上隻是一汪水跡,看不出漢字的形狀。

  其宇自告奮勇來教月亮,結果還是一樣。其夢喊來柳曉楠,柳曉楠蹲在月亮的身後,手把手地教月亮寫她的名字。

  月亮兩個大字,以一種強烈的質感美感在水泥地麵上呈現、消失,再呈現、再消失。看到自己的名字被這樣一種獨特的書寫方式寫出來,月亮感到非常的神奇,很快跟她的柳叔叔親熱起來。

  柳曉楠對孩子很有耐心,邊教邊說:“寫漢字要橫平豎直,立得穩站得直,跟做人是一個道理。你看,這樣寫出來的月亮,是不是跟月亮一樣漂亮可愛呀。”

  他不會放棄任何一個機會來打擊自己。當時,嶽雪蓮盯著柳曉楠的後腦勺,呲著自己的一對小虎牙,恨得牙根癢癢。女兒也被他拉攏過去了,他就那麽恨自己、不肯原諒自己嗎?

  嶽雪蓮告訴女兒:“不是沒有紙,這是你柳叔叔獨特的練字方式。世界上的文字,隻有漢字能用書法的形式表現出美感。等你長大了,媽媽一定要讓你回到中國留學,學習中國燦爛的文化,好嗎?”

  月亮高興地答應著:“好的,媽媽。柳叔叔很神奇,哥哥姐姐也很神奇。到時候,我讓柳叔叔教我寫漢字,柳叔叔會答應嗎?”

  嶽雪蓮輕輕撫摸著女兒金黃色的秀發,感歎一聲:“是啊,你柳叔叔是很神奇,他會答應的。”

  月亮很快熟睡,嶽雪蓮卻久久難以入眠。在這兩間屋子裏,她曾經度過了一段幸福美好的時光,在這張大床上,曾經留下多少甜蜜和溫馨。

  她曾經用一種動物的方式宣告這裏是她的領地,如今這裏卻充斥著另一個女人的賢惠和對生活的滿足。

  男人優秀事業成功,兒女雙全家庭和睦,這是任何一個女人都想得到的理想生活。

  尤其是那兩個孩子,繼承了父母雙方的優點,男孩子活潑健康,女孩子聰明文靜。用毛筆寫字,一筆一劃,無不得到他們父親的真傳。

  當年的那個其貌不揚、土裏土氣的窮學生,在眾多女人的手中拾到這樣一份幸福,不能不讓人羨慕嫉妒。

  如果自己留學歸來,那又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景......她在悵然若失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早七晚周年。今天是頭七,家人親屬早早地來柳致心的墳前,擺上貢品焚燒紙錢,插上三炷香。墳塋上的新土,已經長出小草的嫩芽。山坡上的大櫻桃樹,花瓣紛紛落下,不久便會結出嫩綠的小果子。

  嶽子凡林一丹並排跪在柳致心的墳前。嶽子凡灑一點酒自己喝一口,流下幾滴老淚:“老同學,我沒臉見你,隻能用這種方式跟你喝酒,你別怪罪。我病病殃殃的倒是活得長久,卻沒你來去灑脫自由......”

  林一丹不停撫摸著墳頭上的泥土,無聲地流淚。礦山那十年的相濡以沫櫛風沐雨,讓彼此的心得到溫暖,這一生還有什麽能比那段經曆更讓人難以忘懷?她在心裏默默地說:致心,你走好,咱們來世再見!

  嶽子凡又喝了一口酒,把剩下的全都灑在墳前,他對林一丹說:“死者為大,咱給致心磕個頭吧。”

  兩位老人雙手合十,拜了三拜,彎腰磕了一個頭,柳曉楠和孟想想趕緊攙扶起來。

  嶽雪蓮拉著女兒朝著墳頭三鞠躬,眼睛濕潤著,心裏說:柳叔叔,我爸媽和好了,這也是您生前的願望。

  紙錢燒盡了,親屬們相繼磕頭,然後下山。

  逝者已矣,生活還要繼續。

  按照行程安排,嶽子凡和林一丹準備回複州城住幾天,探訪雙方的親屬。

  孟想想把自己的車留給嶽雪蓮,來去方便些。她開著柳曉楠的車,她擔心柳曉楠注意力不集中,一家四口也於當天下午返回濱城。她要上班,孩子要上學,柳曉楠要回到養殖場,生活要回歸到正常狀態中去。

  好好休息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上午,柳曉楠才回到養殖場。照例抱抱聞天,照例聽取大家的匯報。大家散去後,伍豔麗讓他查看這幾天的賬目。

  柳曉楠說:“不用看了,我不信任你還能信任誰?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說。”

  伍豔麗說:“信任歸信任,你還是要看看的。咱們當麵做小人,背後做君子。”

  柳曉楠看著伍豔麗,笑道:“行,有進步。那就看看,看看傳說中的管家,賬目有沒有什麽紕漏。”

  伍豔麗端量著柳曉楠消瘦下去的麵龐說:“你在家多陪陪你母親也是可以的,我能應付的過來。”

  柳曉楠簡略地看完賬目,指指對麵的椅子說:“你坐下,我認真地跟你談一件事情。”

  伍豔麗小心地坐下,緊張地問:“對不上賬了?還是我做錯了什麽?”

  “你不要緊張,跟賬目無關。給我倒杯水,一點眼力價都沒有。”

  “還不是讓你給嚇的?你也就能在我麵前擺擺譜。”

  柳曉楠喝下一口水,停頓了一下說:“我父親去世,讓我看清一件事。你說,人死了,能留下什麽?名譽地位榮辱隨之消失,有再多的錢再多的房子都帶不走,世上還有什麽跟他有關聯?”

  伍豔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柳曉楠,不明白他究竟想要說什麽。

  柳曉楠的表情嚴肅起來,話鋒一轉:“你真的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你得有一個新的家,你得有一個健康的孩子。我沒有歧視聞天,可你不能把你的一生都捆綁在聞天的身上。你有什麽打算可以跟我說,沒有打算我替你安排。”

  伍豔麗輕歎一聲說:“我能有什麽打算?你怎麽替我安排?”

  柳曉楠說:“這陣子我讓你管賬目,跟客商打交道,就是有意鍛煉你。我想給你和聞天在市裏買一套房子,一間門市房,你雇個保姆看護聞天,你賣服裝或是幹點其他的。你有了獨立的經濟基礎,在組建一個家就容易多了。我說的都是實情,也是唯一的一條可行的路,你考慮一下。”

  伍豔麗轉過身去沉默不語,想不出結果幹脆站起身走出去。她回到自己屋裏看看聞天,聞天坐在輪椅上看電視,沒有什麽事情。

  聞天說:“爸——爸......”

  伍豔麗沒好氣地大聲說:“以後別叫爸爸了,你煩不煩呀?他不要我們了。”

  聞天“啊啊”地開始哭嚎,用好使的左手用力拍打著輪椅,遙控器都被震落到地上。

  伍豔麗撿起遙控器,心煩意亂地嗬斥聞天:“我的活祖宗,你別哭嚎了好不好?你懂什麽,又是能幫媽媽做些什麽?”

  柳曉楠聽到聞天的哭聲,走了進來,看到伍豔麗站在那裏流淚,他明白了。他抱起聞天,對伍豔麗說:“我是讓你考慮一下,又沒逼你那樣做。如果你不願意,隻當我沒說那些話。”

  伍豔麗從柳曉楠懷裏抱過聞天,把他放進輪椅裏,給他擦幹淨鼻涕眼淚,拉著柳曉楠走出屋子,回到他的辦公室裏。

  她抓著柳曉楠的胳膊,咬著下嘴唇,憋了很長時間才說:“我不跟別人結婚,如果你能跟我再生一個健康的孩子,我同意你的安排。”

  柳曉楠吃了一驚,掙脫伍豔麗的手,轉了一圈回到她的麵前,斷然地說:“不可以。”

  既然說出自己的心意,就沒什麽可怕的了。伍豔麗說:“有了你的孩子,我和聞天馬上離開養殖場,離你遠遠的。我會保守這個秘密,也不會再跟你聯係,不會幹擾你的家庭生活,影響到你的聲譽。”

  平靜的語氣,如同當年說“讓我親你一下吧!”一樣自然。

  自己給自己找了一個大麻煩。房子和門市房已經買好,離伍豔麗的父母家不遠。自以為考慮得很周全,隻待時機成熟提出自己的想法,伍豔麗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安排,沒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柳曉楠說:“你放棄你那個不切合實際的想法吧。你忙去吧,我再想想,看看還有沒有更妥善的辦法。”

  伍豔麗出去了,柳曉楠無力地坐下來。還能有什麽更妥善的辦法?不過是一種托詞,各自回避那個令人難堪的局麵。

  經曆過這件事,柳曉楠本以為兩個人以後的相處會十分尷尬,可伍豔麗像是沒心沒肺一樣,依舊說啊笑的,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他決定以後不再主動提起這件事,人各有命,她喜歡留在這裏,就讓她留在這裏好了。

  三天後,嶽雪蓮和父母女兒回到濱城,提前給孟想想打了電話,約定在省師範校門口見麵。

  見麵後,孟想想對嶽雪蓮說:“曉楠在養殖場,他說你和叔叔阿姨要想住在原先的房子裏,他回來,那裏已經收拾好了。如果想直接去養殖場,他在那裏等你們,那裏也有現成的房子。”

  嶽雪蓮征得父母的意見,決定直接去龍王塘養殖場。孟想想仍把車子留給嶽雪蓮使用,她還有工作,還要照顧孩子,不能陪同他們前往。隨後,她給柳曉楠打電話,讓他提前做好迎接客人的準備。

  養殖場正在出海參,孟想想打來電話時,上午的工作基本告一段落。柳曉楠送走收購海參的客商,讓伍豔麗在辦公樓上收拾出兩套房間,讓沙柳加幾道海鮮。

  濱城雖然變化不小,不斷地向外擴張,嶽雪蓮還是毫不費力地找到愛之源養殖場。柳曉楠站在大門口迎接他們一家,她不明白他為什麽給養殖場起了一個這麽俗氣的名字。

  在柳曉楠的辦公室裏,嶽雪蓮見到了幾塊“優秀青年企業家”“捐資建校精神文明先進個人”等幾塊牌匾。

  從一個青年作家,一個華麗轉身成為創業者企業家,竟然順風順水大獲成功,怪不得能在自己父母麵前大肆吹噓自己,他的確有吹噓的資本。他在大學裏自修了一門經濟學課程,看樣子在這裏用上了。

  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進來端茶倒水,聽他介紹說叫伍豔麗,是個下崗工人。她懷疑他的說詞。

  午飯是跟他的員工們一起吃的,同樣的飯菜,隻不過單獨坐一張桌子。看來他這裏沒有特殊化,他能跟員工們稱兄道弟,為什麽還不肯正眼看自己、跟自己說上一句話?她憤憤不平。

  吃過午飯之後,父母和女兒要午睡,嶽雪蓮沒有睡意,獨自下樓到外麵走走。路過柳曉楠的辦公室,她看見他和那個叫伍豔麗的年輕漂亮的女人在商量著什麽。

  兩個人頭抵著頭,挨得如此之近,讓人不能不產生遐想。她心裏一陣陣冷笑,得意便忘形,不過如此而已。

  她走出辦公樓,一眼看到辦公樓門前的鬆林裏,立著一塊不規則的石碑,上麵刻著出自他的手筆的“愛之源”三個大字。她走到近前,圍繞著石碑前後觀看。

  字是好字,比之前更加老道有力度,可上麵為什麽會殘存著已經風化成灰白色的牡蠣殼?隻能說明這塊石碑的前身是一塊礁石......

  一陣洶湧的海浪撞擊著她的心胸,她猛地明白這塊橢圓形的礁石出自哪裏,上麵的“愛之源”三個字又有著怎樣的內涵。她輕輕撫摸著那三個字,如同撫摸著一個遍體鱗傷的身軀,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在眾多的留學生當中,她自認為算是比較幸運的一個。十年的跨國婚姻當中,丈夫依然愛著她,雖然生活觀念文化觀念有所衝突,她都盡力地入鄉隨俗,努力地去適應去改變。

  隻有當翻出那枚刻有“師者雪蓮”和“如夢如癡”字樣的雞血石印章,隻有在夜深人靜、輕輕撫摸胸前的那塊觀音玉佩,她才會偶爾想起一點點往事。

  可是,這塊橢圓形的礁石,把她這十年間築起的情感堤壩壓垮了。她穿過鬆樹林,站在山崖邊,眺望著小島和海麵,仿佛又聽到“如癡,你在哪裏?”“如夢,你在哪裏?”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