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反哺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5150
  生活在大都市裏,對於季節的感知首先是在日曆上,然後才是感官上的,對於季節變化的反應總是遲鈍的慢半拍的。

  在櫻桃成熟的季節,伍豔麗帶著兒子住進養殖場,生活在一個全新的環境裏。看日出日落,觀潮漲潮落,樹葉由綠轉黃,北風起,雪花飄......季節的每一次細微變化,都給她帶來不一般的感受。

  不知不覺間,冰雪消融,強勁的南風推動者海浪,撞擊著海岸,發出雷鳴般的轟響,沉寂了一冬的海灣又將熱鬧起來。辦公樓前的鬆樹林最先蘇醒過來,暗綠色的鬆針變得青翠醒目,綠波蕩漾。

  無風晴朗的日子裏,伍豔麗會抱著聞天走進鬆樹林,讓他去觸摸鬆針鬆果,聞一聞濃烈的鬆香味,感受一下春天的氣息。

  每一次都會在那塊橢圓形的礁石前停留一會兒,讓聞天去摸摸刻在上麵的三個大字,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兒子說:“你爸爸寫的字多好啊!”

  聞天“啊啊”地答應著。聞天至今仍然隻會叫“爸”,怎麽教都發不出“媽媽”的音來。這有什麽關係?醫生早已斷言,聞天舌頭不靈巧,終生不會說話,能叫“爸......爸”已經是個奇跡。

  聞天的心是靈的,或許他能感應到媽媽對這三個字的喜愛,對這片鬆樹林的偏愛。媽媽抱著他站在鬆樹林邊緣的山崖上,臉上的表情是生動的活泛的,不再愁苦哀怨。

  他能感受到媽媽每次來到這裏,心中都會湧出點滴的快樂。每到這個時刻,他都會忍不住摸摸媽媽的臉,他覺得此時的媽媽是最美最幸福的。

  “讓我親親你吧......我這是第一次。”當時好像是這麽說的。伍豔麗揚起一張紅潤細膩的臉,親親聞天的臉頰。聞天的臉上癢癢的,“咯咯”地笑著躲閃著。

  伍豔麗也輕聲笑起來。再說這句話之前,她給柳曉楠偷偷織過一條圍脖,可從來沒見過他圍在脖子上。在柳曉楠上大學時,偷偷給他織過一件毛衣,可以斷定他也同樣沒有穿過。

  因為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裏,柳曉楠把這兩件東西同時圍在脖子上穿在身上,如同新織的一樣。

  那是第一場強勁的寒流襲來時,人家一家四口照例來到海灣度周末。車子停在辦公樓前,她走出去迎接,一眼看見柳曉楠的脖子上圍著一條毛絨絨的白圍脖。

  盡管過去了十年多,她還是一眼認出那條圍脖出自她的手。她驚訝地躲閃著目光,生怕孟想想看出她的不自然來,心裏砰砰地跳動。

  孟想想帶著兩個孩子依舊先去看望聞天,給聞天帶來好吃的好玩的,跟聞天玩上一會兒。好在柳曉楠沒有跟著進屋,即便這樣,她陪在孟想想的身邊,心裏依然很忐忑,害怕孟想想提起圍脖來。

  孟想想偏偏提起來,她對她說:“你給曉楠織的那件毛衣,那個花樣我怎麽也學不來。”

  她難為情地笑著,一句話也說不出。孟想想拉著她坐在她的床上,姐妹間無話不談地解釋說:“今天我讓他把毛衣也穿在身上了,那是你們青春的記憶,不能老是壓在箱子底。”

  到底是有文化有涵養的人,不說友情不說愛情,隻說是青春的記憶,什麽都包含在裏麵了。看來,人家什麽都知道了,說得那麽順耳那麽貼心卻又不完全點透。

  孟想想說得越是自然,她越是感到難堪,當時覺得自己特別的渺小和可憐。如果不是孟想想又跟了一句“你看,我們全家都穿你織的毛衣。”她會無地自容。

  的確如此。當天氣剛剛轉涼的時候,她利用空閑和晚上的時間,開始著手給其宇其夢兩個孩子織毛衣。

  那兩個孩子特別懂事,每次來海灣都跟聞天一起玩,絲毫不嫌棄聞天,讓聞天也能擁有兩個小夥伴。她喜歡那兩個孩子,能做的也僅僅是給兩個孩子織件毛衣。

  當她把一件白色的毛衣套在其宇的身上,把一件粉紅色毛衣套在其夢的身上,讓兩個孩子試穿毛衣時,孟想想誇讚她的編製手藝真好,並表示想跟她學學。

  孟想想把她當姐妹,又是在讀研究生,還要照顧男人和兩個孩子,不像她是閑人一個,哪有閑暇的時間織毛衣。因此,她給孟想想也織了一件毛衣。

  他們一家人,在同一天都穿上她織的毛衣,隻能說明孟想想處事得體得當,不讓人難堪別扭、下不來台。從那天開始,她才真正把孟想想當姐妹。

  孟想想不會織花樣繁雜的毛衣,她給起了一個頭,手把手教她編織的方法。

  當柳曉楠換下她織的那件灰色雞心領毛衣,換上孟想想織的藍色開領毛衣,她覺得那件毛衣上麵也有自己的一部分。哪怕是少得可憐的一部分,也足以慰藉她那顆孤苦的心。

  剛剛過去的這個冬天特別寒冷,可她看到了柳曉楠保存了十年多的心意,對她而言又是一個特別暖和的冬天。

  紡織廠裏幾個要好的姐妹,曾先後地來養殖場看過她,訴說著下崗後的不易與艱難。看到柳曉楠對她如此安排,都為她感到高興。

  春節回家過年的那幾天,父母和弟弟弟媳把她當成座上賓。柳曉楠為她準備了豐厚的年貨,她也能拿得出錢來孝敬父母,給弟弟弟媳買新衣服。

  父母說她氣色好了很多,弟弟說大哥哥是個講情義的人,這年頭這樣的人不多,在養殖場好好幹吧。

  春節後,王艾青王姐也來看過她,坐著柳曉楠的車子來的,陪了她一整天。她責怪王姐才來看她,王姐說不來看你也知道你的所有情況。臨走時,王姐讓她安心住在養殖場,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

  以後的事兒不敢奢望,她隻珍惜眼前。當她聽到那個女記者宋鴿高聲呼喊著柳曉楠時,她假裝沒有聽見,沒有去理會。

  三天兩頭往養殖場跑,哪有那麽多的正事?不叫學長直呼名字,好像有多熟似的,還不知打著什麽鬼主意哪。

  聞天聽到有人喊他的“爸爸”,代替媽媽“啊啊”地高聲答應著。聞天暴露了行蹤,伍豔麗隻能抱著兒子走出鬆樹林,對在辦公樓前徘徊的宋鴿說:“我們老板不在養殖場。”

  宋鴿問:“伍姐姐,你知道曉楠去哪兒了?”

  曉楠是你叫的?伍豔麗說:“人家是老板,想去哪兒怎麽會告訴我。”

  伍豔麗知道柳曉楠去哪兒了,她偏不說。宋鴿年輕奔放有氣質,總是黏著柳曉楠可不好,好像孟想想還蒙在鼓裏。

  在這件事上,她覺得她跟孟想想是一個戰壕的,她得替孟想想守住陣地。

  宋鴿開著車走了,伍豔麗暗自高興。她並不知道,宋鴿有柳曉楠手機的電話號碼,打一個電話便知道他去了哪裏。

  柳曉楠在柳子街的後山坡上。

  春節的時候,柳曉楠被一件事情氣壞了。四哥暗自惦念的那個寡婦,改嫁後日子過得並不好,因為各自的孩子偏了向了時常爭吵。孩子已經長大,花錢的地方多了,過不下去了,年前離了婚。

  寡婦通過熟人打探四哥的意思,還嫌不嫌棄她們娘仨,不圖大富大貴,隻圖把兩個孩子拉扯大。

  四哥表示不嫌棄,四哥的父母已經年邁,不管事了,可四哥的兄弟姐妹們仍是不同意。打的那點小九九誰都明白,四哥娶了寡婦,便沒人給他們免費耕地。

  這一次,柳曉楠寧可得罪人,也要成全四哥。他給四哥出主意,悄悄地賣掉那兩匹馬,斷了所有人的念想,把那寡婦領回家裏。

  他準備承包村裏那個池塘養河蟹,讓四哥替他看守池塘,按照龍王塘那邊的工資標準,每個月給四哥兩千塊錢。

  有人給四哥洗衣做飯,伺候老爹老娘,四哥也有能力供寡婦那兩個孩子讀書。日子如果過得順心,再要一個孩子也未嚐不可。

  四哥答應後,柳曉楠去找關得玉三叔,商討承包村前的那個池塘。

  關得玉笑道:“你小子有種。你下學在家幹農活那會兒,就想承包那個池塘養魚,如果不是你爸不同意,八五年的那場台風加洪水會讓你賠個底掉。那個池塘廢棄多年,誰都不敢承包,你有膽量就給你了。”

  柳曉楠說:“我這次可是有備而來,絕不會讓那樣的事情發生。”

  關得玉自然知道柳曉楠的實力,用不著替他擔心,他說:“你為村裏建了學校,村民都信服你。如果你能為大家找到一條人人可行的致富門路,那就再好不過了。”

  柳曉楠想了一想,自信地說:“三叔,有一個現成的項目,隻是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真的相信我。我那個養殖場裏有個小土山,承包的當年聽從果農出身的沙大哥的建議,全部栽上大櫻桃樹。我當時並沒有太看重,隻是想滿足沙大哥的心願。前年是頭一年掛果,賣了不到三萬塊錢,到了去年是四年生的樹,每棵樹不過十斤左右的產量,近千棵樹賣了將近二十萬。沙大哥說,隨著進入盛產期,效益會逐年成倍地增加。”

  “那麽高的收益?!你的意思是,在村裏推廣栽種大櫻桃?”

  “必須大麵積栽種,才能產生規模效益。我查閱了相關的資料,咱們這一帶的經緯度,非常適合大櫻桃的生長,後山上的土質跟我龍王塘的那個小土山也相差不多,大櫻桃的產量和品質都是有保障的。”

  “祖祖輩輩都沒有栽種過大櫻桃,推廣起來會有一定的難度。種苗和銷路怎麽解決?”

  “種苗和銷路我來解決。如果誰家手頭不寬裕,我可以代購種苗。”

  關得玉很是激動:“曉楠,如果這件事做成了,三叔為你記頭功,柳子街為你記頭功。”

  爺倆經過一番商議,決定先在後山坡上做推廣實驗。後山坡上的那片土地分屬於十幾戶人家,柳姓居多,屬於同一個村民組,柳致心柳致太柳其順四哥家都在其中,推廣起來相對容易。

  當天,關得玉召集起那十幾戶人家的當家人,來到柳致心家,聽柳曉楠做推廣介紹。

  成功者的說服力總是很強大的,大多數人相信柳曉楠,四哥和柳其順更是積極響應,隻有兩戶人家搬出種種借口,不願參與到這個集體的大項目中來。

  成片的櫻桃林中,如果種植其它的高棵農作物,勢必會影響到相鄰的櫻桃樹的生長。為了支持兒子,柳致心決定用自己家的河灘地,去換那兩戶人家的山坡地。

  柳其順也想這麽做。一個院裏一同長大,曉楠如此成功,自己如此失敗,不能再沿著老路,兩眼一抹黑地走下去了。窮則思變,他想跟著曉楠大幹一場。

  柳致心讓給了孫輩的柳其順。在關得玉和大家的見證下,柳其順和那兩戶人家簽訂了土地互換的合同。簽訂完合同,柳其順又有所擔心,詢問柳曉楠是不是太冒險。

  柳曉楠告訴他,三年後,他媳婦會自己回來的。

  排除了障礙,剩下的事情都好解決了。柳曉楠建議大家都買三年生的種苗,今年栽下,管理得當明年就能掛果,後年就能見到效益。雖然三年生的種苗價格相對貴一些,但是見效快。

  大家也都接納他的建議,有幾戶人家拿不出那麽多的現金買種苗,全部由柳曉楠來墊付。

  說幹便幹,大家按照柳曉楠給出的行距和間距,在自家的地塊裏測算出所需要的種苗數量,匯總到柳曉楠這裏。柳曉楠打電話給沙萬裏,讓他到種苗基地親自挑選訂購種苗。

  這一年的正月,是最為忙碌的一個正月。趁著枯水期,池塘裏還是冰凍的,柳曉楠雇了一台推土機,將池塘推平加深,加固抬高池塘的堤壩。同時,還要到後山坡上,按照沙萬裏給出的深度和寬度,指導大家挖樹坑。

  柳曉楠為此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和大量的精力,相對於幾年前的創業,他覺得此次作為帶頭人,意義更加重大。

  祖先的血液在他的心中火熱地奔湧,他覺得自己無愧於祖先,無愧於關先生留下來的那塊石碑。以後的日子裏,他將龍王塘柳子街兩頭跑,生命的意義也必將由此拓寬。

  晚上,一家人也會談論正在發生的這些事情。薑長玲替兒子擔心,如果到時候沒有達到預想和期待的目標,大家暗地裏會罵她兒子的。

  柳致心說:“別人都相信咱兒子,你怎麽就不能相信?”

  從**年動手術至今,即將滿十個年頭,癌細胞並沒有在母親的身上複發。柳曉楠對母親說:“再大的風險,也沒有戰勝病魔的風險大。咱們母子倆走到今天,都是源自對於生命的強烈渴望。”

  孟想想對薑長玲說:“嬸娘,曉楠這是在回報家鄉,做母親的應該第一個站出來支持。”

  薑長玲白了孟想想一眼說:“你是個傻媳婦。曉楠以後要是三天兩頭不著家,你別哭著來找我。”

  孟想想抱著薑長玲的肩頭說:“嬸娘,你看我什麽時候哭過?”

  過完正月十五,柳曉楠把孟想想和孩子送回濱城。孟想想今年研究生畢業,要提前準備論文和答辯,不能過多地牽涉她的精力。他讓孟想想抽時間也去考個駕駛證,以後他很難有大量的時間兼顧到家裏。

  回到龍王塘養殖場,柳曉楠安排好開春以後的具體事務,跟沙萬裏去查看了大櫻桃種苗,並交付了預付款。然後馬不停蹄地返回柳子街,給四哥帶回一台彩電,讓四哥把寡婦和兩個孩子領回家。

  出了正月,天氣漸漸轉暖,柳曉楠在池塘的堤壩上蓋上了三間房,用於存放餌料和夜間看守。他和四哥並肩站在堤壩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詢問四哥,有老婆有孩子的日子好不好?

  四哥憨厚地笑笑,轉而又氣憤地告訴柳曉楠,有人背地裏說他的壞話,說他收買人心。他要是知道是誰胡咧咧,跟曉楠過不去,他會把那個人摔得爬不起來炕。

  柳曉楠輕蔑地笑笑,他能猜到都是些什麽人,告訴四哥不必太在意。

  哪裏都有那麽一種人,他自己窮,也希望別人都窮;他自己做不到的,也希望別人都做不到。他勸四哥不必生氣,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那些閑得蛋疼的人自然閉嘴。

  今天一大早,柳曉楠開車帶路,沙萬裏隨行,引導種苗基地的平板車,把一千棵大櫻桃樹苗運送到柳子街。

  宋鴿打來電話時,他正和關得玉沙萬裏在後山坡上,組織大家栽種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