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帶有缺口的句號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4502
  柳曉楠扛著鐵鍬,拎著塑料桶,帶著穀雨到海灘上散散心,尋找少年時的快樂。海灘上正在退潮,趟著腳腕子深的清涼的海水,兩個人赤腳慢悠悠地行走在沙灘上。

  海水輕柔地摩挲著腳腕,穀雨的心情好了很多。她彎腰撿起一個正在爬行的海螺,對柳曉楠說:“你能給一個殘疾的孩子當義務爸爸,這份擔當、這份勇氣,其意義已經超過了你為家鄉捐資建校。”

  柳曉楠說:“這是對我最恰當的褒獎,還是姐姐了解我啊。”

  “你為家鄉捐資建校,這事幹得漂亮。你躲在幕後,行事低調,可大家都知道是你。我家老爺子都不得不為此讚賞你,說你很有從政的頭腦,不從政可惜了。”

  “人怕出名豬怕壯,樹大招風的事兒我可不幹。村小學年久失修,重建校舍這件事又不能不去做,隻能出此下策。沒有你想得那麽複雜。”

  “養殖場有了名稱,愛之源,想必意義深遠。”

  “這是伍豔麗的那個孩子叫我爸爸後,孟想想起的名字。她說,要讓那個孩子心裏多一道陽光,讓每個人心裏都多一點暖意。”

  “你們兩口子倒是夫唱婦隨的。”

  兩個人沿著潮水的邊緣走,邊走邊撿拾海螺。柳曉楠說:“你是我姐,我得說你幾句。你們倆的矛盾,我覺得在很大程度上,是出在你身上......你看看,我才開了一個頭,你就朝我瞪眼睛。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都能想象得出你在家裏是個什麽樣子。”

  穀雨把手中的幾個海螺扔進柳曉楠的塑料桶裏,甩著手上的水珠說:“好,你們男人隻會向著男人說話,我倒要聽聽你怎麽說。”

  柳曉楠說:“關小雲和董小軍離婚了,開始我替關小雲抱不平。關小雲對人和善熱情,潑辣能幹,一定是董小軍不懂得珍惜。經過一番調查核實,我才發現問題是出在關小雲的身上。小雲不懂得維護男人的自尊,肆意踐踏,這才讓開朗樂觀寬容的董小軍忍無可忍,提出了離婚。通過關小雲,我發現你身上存在同樣的問題。你一直是霸道慣了的......”

  穀雨抬腳踢水,踢了柳曉楠一身一臉的海水,怒斥道:“我怎麽霸道了?”

  柳曉楠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說:“你不霸道,你一點都不霸道,我講講我自己。我在外麵不管有多重要的事兒,每天晚上都會準時回到家裏,為什麽?因為家裏有暖和氣兒,有人間煙火。回到家裏,我可以脫下所有的偽裝,想躺著就躺著,想坐著就坐著,想說話就說話,想放屁就放屁。放鬆自在,能做一個真實的自己。

  “男人也好女人也罷,回到家裏,首先要擺正自己的身份。男人回家,是丈夫是父親是兒子是女婿;女人回家,是妻子是母親是女兒是媳婦。不管在外麵有多威風多權威,回到家裏首先要放下架子放下身段,承擔起家庭中的角色。

  “在外忙碌了一天,回到家裏誰都不願意繼續聽喋喋不休的說教,誰都不願意看到盛氣淩人的冷臉。有人是個好父親好兒子,卻未必是個好丈夫;有人是個好母親好女兒,卻未必是個好妻子。在這一點上,我覺得我家的孟想想做得很好,家庭事業安排的井井有條。”

  穀雨反問道:“你家的孟想想就那麽完美?”

  柳曉楠說:“世上哪有完美的人?隻能說我們對脾氣對心思,互相體諒。孟想想在外麵是個在讀研究生,回到家裏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在我麵前,還是那個需要我時時愛護的山村小女孩。男人都有保護弱者的本能和意願,如果遇到一個強勢的女人,他隻能把自己變得更加強大。你想想,是不是這回事兒?”

  穀雨怒視著柳曉楠,卻又無力反駁。

  海灘上的潮水退幹了,起起伏伏的沙灘上,無數的小螃蟹爬出洞穴覓食,海螺卻藏匿到沙子裏,成群的海鷗不停地飛起落下。遠處的潮頭,嘩啦啦輕柔地拍打著海灘,海灘上寂靜而熱鬧、忙碌而悠閑。

  柳曉楠對穀雨說:“你圍繞著我跑一圈。”

  穀雨警覺地問:“幹什麽?耍洋相給你看?”

  “不勞動者不得食,在我這裏吃飯的每一個人都要勞動,我兒子女兒來了,也要參加力所能及的勞動。你也不能例外,跑步也是一種勞動,一會兒你會明白的。跑一圈,衣服髒了我陪給你。”

  “我怎麽覺得你憋著壞心眼,把你姐姐當猴耍。”

  柳曉楠把鐵鍬往沙灘上一插,學著大猩猩的樣子,嘴裏啊啊有聲地圍繞著穀雨跑跳起來。

  穀雨仿佛看到當年那個教她遊泳的農村少年,在河裏撲通撲通地遊著狗刨式,引逗著她忍俊不禁。

  跑了一圈,柳曉楠抄起鐵鍬,找準沙灘上凹陷的位置,一鍬一個黃皮大蟶子,一連挖出十幾個。直起腰對撿蟶子的穀雨說:“你看,隻要放下架子和身段,快樂就是這麽簡單。”

  穀雨抬手照著柳曉楠的頭部打了一下:“臭小子,鬼心眼還挺多的,拿這個借題發揮來說教我。”

  柳曉楠沒有躲閃,開心地笑著:“我是你弟弟,隨便打隨便罵。以前沒少挨你打,滿頭都是包,不差這一拳,回到家裏溫柔一些。”

  穀雨凝望著遠處湧動的潮頭說:“少年時簡單的快樂還能找回來嗎?”

  柳曉楠說:“你試試看唄。”

  天空遼闊高遠,潔淨的白雲悠悠飄過,平整的海灘上,穀雨在無聲的音樂伴奏下翩翩起舞。遠處的海浪拍打著節拍,一串串腳印如音符跳躍在沙灘上。

  穀雨舒展著腰肢,在海灘上旋轉舞動,陶醉在簡單的快樂當中。

  被穀雨的舞步驚動的蟶子,噴射出一股小小的水柱,隨即往洞裏一縮,海灘上現出一個個圓形的小沙坑。柳曉楠揮動著鐵鍬,跟隨著穀雨的舞步,用力量演繹著另一種舞蹈。

  兩個人挖了一些蟶子海腸和文蛤,滿滿的一塑料桶,順著漲上來的潮水,一路說笑著用鐵鍬把抬著上岸。

  回到辦公樓前,伍豔麗迎上來對穀雨說:“你車裏的手機一直在響。”

  手機放在車裏麵。穀雨打開車門坐進去接電話:“喂......我在柳曉楠的養殖場,你不是懷疑我和他搞曖昧嗎?我憑什麽讓自己蒙受不白之冤......我說的也是氣話。曉楠帶我去挖海腸蟶子,手機放在車裏麵......我也有錯,不該跟你大喊大叫......好了,我在曉楠這裏吃頓午飯,體驗一下他這裏大家庭快樂的氛圍。下午回去,要不要帶些新鮮的海鮮給你嚐嚐......好吧,我這就回去。”

  放下手機,穀雨反思自己,為什麽在家裏受了一點委屈,第一時間會跑到柳曉楠這裏,跟他訴苦?為什麽跟他在一起總是那麽的快樂?

  人家的懷疑不是沒有一定的緣由,難道心理上還有所依戀卻不自知?

  穀雨下車,走進柳曉楠的辦公室,對他說:“電話找來了,想跟我好好談談,我得回去了。”

  柳曉楠說:“現在正是河蟹最肥的季節,帶些回去吧。”

  穀雨答應了。柳曉楠找來兩個泡沫保溫箱,裝上一些剛挖上來的海鮮,讓穀雨開車到他的池塘那邊去。沙洲留守在池塘邊的房子裏,柳曉楠讓他到池塘裏捕捉一些河蟹。

  沙洲下到池塘裏,在水草下捕捉著河蟹,很快裝滿了一個保溫箱。柳曉楠把保溫箱放到穀雨車子的後備箱裏,上車坐在穀雨的身旁,把一張銀行卡放進她的包裏。

  穀雨變了臉色,壓低嗓音厲聲問:“你怎麽學會了這一套?你怎麽能跟我使用這一套?”

  柳曉楠臉不紅心不跳:“社會是個大染缸,我難以獨善其身,隻能在心裏保留一塊淨土。”

  “你怎麽放進去的,怎麽自己給我拿出來。”

  “穀雨,你我心裏都明白,我們一直被一種不該有的情感羈絆著。孩子一天天在長大,我們也會一天天變老,我們應當毫無愧疚地麵對孩子無邪的目光。可是,你我都難以靠自身的力量徹底擺脫掉。這張小小的卡片是終結,也是開始。我們隻有建立起另一種庸俗的利益關係,才能徹底置換下目前的窘境。”

  穀雨長時間無語,淚水緩慢地流下來:“你為什麽要這麽殘忍?”

  柳曉楠推開車門下車,俯下身子說:“回去吧,穀雨。我們都是俗人,做不了聖傑。”

  柳曉楠輕輕推上車門,穀雨一踩油門,車身顫抖了幾下猛地竄了出去,揚起一路煙塵。

  親自把一段情感埋葬在秋風裏,柳曉楠獨自行走在海灣邊,腳步很沉重,心裏卻很輕鬆。

  河蟹銷售的旺季隨即到來,柳曉楠每天都早早地來到養殖場,與客商洽談,在池塘那邊忙碌。河蟹的銷售價格持續穩定,除了三個池塘,今年他又在水庫裏增設了兩個網箱,進一步擴大河蟹的養殖規模。

  經過一年的實踐,網箱養殖也獲得了成功。

  送走幾個客商,柳曉楠回到辦公室,隔著窗戶看到伍豔麗正陪著一個年輕女孩在裏麵攀談。

  女孩穿著職業正裝,脖子上掛著照相機,坐姿端正,肩上挎著一個藍色公文包,一手執筆一手拿本。看那裝扮和架勢,大致能猜出她的職業身份。

  不速之客!伍豔麗心裏不設防,恐怕早被人家摸透了。柳曉楠走進辦公室,女孩和伍豔麗同時站起身來。

  果然,不等伍豔麗介紹,女孩上前一步伸出手來,落落大方而不失熱情:“學長你好!我叫宋鴿,就讀於省師範九二屆新聞係,現在是濱城晚報經濟板塊的記者。”

  如果沒有記錯,正是一個叫宋鴿的記者,寫下那篇捐資建校的報道。柳曉楠握著宋鴿的手說:“既然是學妹,想必是順藤摸瓜找來的。”

  宋鴿淺笑道:“學長好幽默。學長的大名早有耳聞,今日一見,跟我想象的大不一樣。”

  “一定很失望吧。”柳曉楠請宋鴿坐下。伍豔麗重新泡了兩杯茶,走出去回避了。

  學長學妹的關係,拉進了彼此的距離。宋鴿輕鬆地說:“不是失望,是好奇。學長是個成功的作家,這幾年淡出了文化圈,沒想到在這個偏僻的地方幹出了另一番大事業。”

  柳曉楠說:“一個小小的養殖場,算不上什麽大事業。”

  “學長謙虛了。”宋鴿反問:“為家鄉捐資建校算不算大事業?安排下崗女工、退役軍人就業算不算大事業?如果這些都不算,給一個殘疾兒童當義務爸爸,算不算是一個真男人?”

  “你是自主來的,還是帶著任務來的?”

  “上次去你的老家柳子街采訪,村支書關得玉守口如瓶,出於對捐資者的尊重,我寫了那篇帶有懸念的報道。報道反響強烈,引起相關部門和領導的高度重視,社主任安排我找到那位捐資著,寫出後續報道。”

  “你怎麽斷定捐資者一定是我呢?”

  “我有個姐姐,恐怕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學長。”

  明白了。柳曉楠說:“我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否則違背了我的初衷,為了意義而失去意義。”

  宋鴿有一股鍥而不舍的勁頭,這是職業特點也是小女孩的優勢,她帶著滿滿的自信、帶點嗲聲說:“我已經拿到了第一手的資料,學長不會蠻橫地剝奪一個記者的報道權吧?再說了,學長能忍心他的小學妹因為沒完成任務,而被領導指責業務能力不強?”

  “好吧,看來我隻能配合了。”柳曉楠笑笑說:“我隻強調一點,你的報道中不要提及伍豔麗那母子倆。”

  “為什麽?那才是最感人的地方。”

  “拿別人的痛苦往我的臉上貼金,給你的文章增色,你不覺得很殘忍嗎?”

  宋鴿神色肅然,眼睛亮閃閃的,崇拜地說:“學長果然是個有大愛的人。”

  柳曉楠說:“中午我請你吃海鮮吃河蟹,以後嘴饞了,也可以經常來。如果違背了我的意願,你和你的那位姐姐,咱們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宋鴿感歎:“我采訪過很多老總老板,實體規模和經濟實力遠比學長強大,我隻以學長為榮。”

  捐資建校後續報道刊出後,果然沒有提及伍豔麗母子倆,宋鴿也成了養殖場的常客。

  這年的年底,柳曉楠同十幾個年輕人一道,獲得了市“青年優秀企業家”的光榮稱號。頒獎典禮上,退居二線的穀雨的父親,作為老領導為這些有為的青年人頒獎。

  麵對柳曉楠時,老穀同誌握著他的手,和藹地說:“柳子街是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