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衝擊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4545
  孟多多是在九七年的六月份結的婚,對象是接班到紡織廠工作的老鄉,暫時住在柳曉楠的那三間瓦房裏。結婚沒多久,小兩口便上門跟柳曉楠和孟想想商量,買斷工齡可不可行?

  買斷工齡是企業減員增效的一個步驟,一個手段。如果職工能自謀出路,無論工齡長短,一萬塊錢買斷,從此和企業再無任何關係,成為一個社會上的自由人,養老醫療自己承擔。

  紡織廠從九六年開始,已經有職工陸續地下崗,而市內幾家老牌的國企,如軋鋼廠特鋼廠機電安裝公司等已相繼宣布破產倒閉。

  勞務市場湧進了大量的下崗工人,鐵飯碗被徹底打破了,他們得自己另找飯碗,哪怕是泥飯碗也不嫌棄。

  沒等柳曉楠表態,孟想想立即表示堅決反對:“當年你姐夫搭了人情,才把你辦進紡織廠,後來又給你買了濱城戶口,成為國營工,你怎麽這麽不懂得珍惜?”又對她的妹夫說:“你父親在紡織廠工作了一輩子,把工作交到你手上,你也同樣不懂得珍惜。這才工作了幾年,說丟棄就丟棄了?”

  孟多多跟姐姐抱怨說:“工資幾年沒漲不說,能按時開出資來都算是好的,吃不飽餓不死的,幹得沒勁。我姐夫當年下海,你不是很支持的嗎?”

  孟想想說:“你能跟你姐夫相比嗎?你是有資金還是有頭腦?腦子一熱,想一出是一出。”

  孟多多說:“我們有力氣,不怕吃苦,不想這麽半吊不吊地等著慢慢吊死。”

  柳曉楠說:“我想聽聽你們有什麽具體的想法,如果可行,不是不可以買斷工齡。不過,我首先聲明一點,我那裏不需要人手,你們得自己另謀出路。”

  “我們不沾你的邊。”孟多多說:“我們提前做了考察,想在海鮮市場租個攤位,專營海鮮。從姐夫那裏拿貨,姐夫那裏沒有的再從別處進,早出晚歸多辛苦一點,還是有得賺的。”

  孟想想不無擔憂地看著柳曉楠:“她姐夫,你覺得你小姨子的想法可行嗎?”

  柳曉楠的臉上露出笑容:“孟多多,我事先聲明,親是親財是財,咱們都得遵守市場規則,一手交錢一手拿貨。不過,作為姐姐姐夫,還是有義務要幫你們一把,度過創業之初的難關。第一個月,除了海參和河蟹,其它的海產品免費供貨。從第二個月開始,就看你們自己的能力了。”

  孟多多抱著孟想想高興地說:“謝謝姐夫!我們一定會自己闖出一條路來。”

  正談論著具體的方案,響起敲門聲。柳曉楠去開門,是王艾青王師傅。

  讓進屋來,王艾青坐下來傷心地說:“曉楠,看到紡織廠今天的狀況,我真的很痛心。我從農村回城剛入廠的時候,紡織廠是多麽的紅火啊!雖然工資並不高,隻有百八十塊錢,可大家工作熱情高漲,誰都不肯落後。都在為社會主義添磚加瓦,都在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貢獻著青春。今天這是怎麽了?我們仍在努力地工作著,即使開不出工資來,依然沒有任何的怨言,都堅信紡織廠會渡過難關。可為什麽還要讓工人下崗?”

  柳曉楠坐到王艾青的身邊說:“王師傅,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對紡織廠不要抱有起死回生的希望,提前想想後路吧。紡織廠一直在計劃經濟體製下生存著,進入市場經濟時代,又沒能盡快地轉變思路,被淘汰是必然的結果。我在宣傳部工作的時候了解到,南方的一些民營企業私營企業,已經更新換代成無梭織布機,可我們廠還是幾十年前的老設備,哪裏會有什麽競爭力?”

  王艾青歎著氣:“你說的也許是對的。我們織出來的布匹隻有單一的幾個品種,還都是老式品種,織布機停產了一半,產品還是賣不出去。聽說,廠子就靠賣一點細紗來維持給工人開資。最近又要減人,又要有一批工人下崗了。”

  柳曉楠安慰道:“我知道,像王師傅這樣老一代的紡織工,都對紡織廠懷有深厚的感情。可現實情況在這兒擺著,誰也扭轉不了,與其期待奇跡的發生,不如相信自己依靠自己的雙手。”

  王艾青越說越激動:“讓工人下崗,指名道姓落到誰頭上我們也認了。可當領導的,把矛盾下移,讓我們自己投票選出下崗人員名單,這不是加劇工人的恐慌情緒、讓工人玩弄工人嗎?班組裏的工人,哪個不是好職工?讓誰下崗心裏都不是滋味。我想好了,實在不行我主動要求下崗,把崗位留給年輕人,我跟你大哥跑運輸去。”

  孟多多在一旁插話說:“王師傅,你不必發愁,我主動要求下崗。我們年輕,我們出去闖蕩,把崗位留給老職工,工作了一輩子,怎麽也得等到退休的那一天。”

  高風亮節也好,自謀出路也好,形勢發展的迅猛還是打了人們一個措手不及。到了九八年的三月份,紡織廠宣告全麵停產,轟鳴了六十餘年的紡紗機織布機停止了轉動,寬敞高大的廠房死寂無聲。

  全體職工下崗,每人拿著一萬塊錢自謀出路。

  於智勇給柳曉楠打來電話:“曉楠,我承攬了一項大活兒,拆除咱們廠織布車間的織布機。幹完了這項大活兒,我手頭有了充足的資金,以後就有了底氣獨闖天下,再也不用低聲下氣去撿別人的殘羹剩飯。”

  “你還知道那是我們織布車間的織布機啊!”柳曉楠沒好氣地說:“你親手拆掉你操作過的織布機,心裏不疼嗎?你也下得去手。我告訴你,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把這個活兒辭了。如果你親手毀掉那些織布機,我不認你這個朋友。”

  “行了曉楠,難道就你一個人重感情?我不拆自有人去拆,如果不拆掉織布機就能讓紡織廠起死回生,我寧願去跟那些拆掉機器的人拚命。可是,誰都明白,紡織廠不可能再運轉起來了。”

  柳曉楠無力地放下電話,於智勇並沒有錯,隻是自己把一股無名火發泄到他身上。

  晚上,柳曉楠回到家裏,王艾青登門告訴他,明天紡織廠的機器設備要拆除了,她們一些老職工相約再去看一眼,跟自己操作了十幾二十幾年的紡紗機織布機做最後的告別,問他去不去?

  柳曉楠當然要去,紡織廠是他夢想起飛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柳曉楠沒有開剛買不久的桑塔納,同王艾青一道乘坐公交車,來到紡織廠的大門外。

  紡織廠的大門敞開著,大門外聚集著上千名紡織工人。她們依舊戴著白色的工作帽、穿著白色的長身圍裙,隻不過今天不是走上工作崗位、走上幾台,而是前來送別。

  當看到自己親手操作過的紡紗機織布機,被當成一堆堆廢銅爛鐵,橫七豎八裝在汽車裏拉走時,她們或相擁抱頭或手拉著手,傷心不已泣不成聲。

  柳曉楠也是熱淚盈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八五年的秋天,他和二百多名農村青年脫離農村,走進紡織廠的大門,走向各自的機台,追逐著自己的夢想。

  他在這裏完成了自己的小說處女作,體會到了初戀的美好和遺憾;他在這裏找到了給他夢想的那個小女孩,從這裏走進大學校園......

  短短的十二年,紡織廠從興盛走向衰落直至破產倒閉,自己是親曆者也是見證者,心裏總有些難以割舍的情感。

  柳曉楠走出失望與失落、如同無家可歸的孩子一樣的人群,遠遠走到一個僻靜無人處,拿出諾基亞手機給穀雨打電話。

  電話接通後,穀雨先開口問:“你好,哪位?”

  柳曉楠說:“姐,是我。我是在紡織廠的小廣場上給你打的電話。”

  穀雨的口氣變得嚴厲起來:“你去紡織廠幹什麽?”

  柳曉楠說:“紡織廠的機器設備今天拆除了,許許多多老職工前來送別,我也跟過來看看。場麵令人心酸心痛,一言難盡。”

  穀雨說:“這是大勢所趨,你去湊那個熱鬧幹什麽?我警告你,千萬不要當眾胡亂發表不當的言論。現在有些人,專門躲在暗處,鼓動不明真相的群眾聚眾鬧事。你趕緊離開,不要給自己惹麻煩。”

  柳曉楠說:“什麽叫不當的言論?總不能砸了人家的飯碗,還不讓人家發幾聲牢騷。”

  “你這種想法很危險。你早已不是紡織廠的職工,你不該參與到這種事情中來。你可以永遠懷念在紡織廠的那些美好時光,但不可以發聲。我再次鄭重地提醒你,如果你不知深淺當眾亂講話,我跟你徹底斷絕聯係。”

  “這麽嚴重?我也就是跟你感慨感慨,我是信口開河口無遮攔的人嗎?”

  “別以為你自己有多精明,在我的眼裏,你一直是個傻瓜蛋,需要我時時刻刻提醒你。好了,不說這個了。不但換了車子,還用上了手機,果然是財大氣粗出手不凡。”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難道你在暗中監視我?”

  “你多有名氣,還用我監視你?有很多人暗中關注你,這也是我擔心你關心你的原因。埋頭幹自己的事業,與己無關的事情不要參與。你那裏櫻桃什麽時候開花,我帶兒子過去玩,也想見見你女兒,說不定咱們以後會成為兒女親家。”

  “你少惦記我女兒,這絕對不可能。”

  “小心眼兒,開個玩笑也不行啊!”

  掛斷電話,柳曉楠在人群中找到王艾青,勸說了一番兩個人一同回去了。在未來的歲月裏,紡織廠隻將存在於她們的記憶中,可生活還要繼續下去。

  關小雲再次出現在家裏,是幾天以後的事情。

  因為重新修整養殖河蟹的池塘,柳曉楠回來的比平時晚一些。進門便聽到客廳裏傳來孟想想和關小雲的說話聲,兩個人的聲音都有些黯然神傷的感覺,心裏便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打聲招呼,關小雲走出來,臉上果然有著哭過的痕跡。

  柳曉楠轉身就要往外走,關小雲一把拉住他,強作笑顏地說道:“我和董小軍好離好散,已經辦好了離婚手續,你不必再去找他。我跟嫂子說過了,要在你家住上一段日子。”

  柳曉楠的腦袋裏嗡地一聲,他問道:“三叔三嬸知道嗎?”

  關小雲說:“我暫時不想讓家裏知道,等過一陣子再說。”

  孟想想收拾著飯菜說:“先吃飯,吃完飯再細說。”

  吃完飯,柳曉楠了解了關小雲和董小軍離婚的始末。

  兩個人雙雙下崗,董小軍想開出租車,關小雲想出國勞務。兩個人爭執不下,各有各的理由,矛盾逐步升級。

  一向忍讓的董小軍說了一句狠話,想出國勞務先離婚。

  離就離!兩個人上午辦理了離婚手續,女兒由董小軍撫養。關小雲下午去勞務中介公司報了名,帶著自己的東西前來借宿。

  關小雲說:“我出去幹三年勞務,掙了錢,再把女兒要回來。”

  柳曉楠說:“離婚前,為什麽不先跟我和你嫂子商量商量?”

  關小雲說:“我不想過窮日子,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都沒跟我爸媽商量,跟你倆商量什麽?”

  柳曉楠說:“誰都不想過窮日子,我可以幫你們呀。孟多多人家小兩口,去年主動下崗,在海鮮市場租個攤位,早出晚歸是辛苦一點,生意做的那是相當不錯的。再說了,下崗之後的困難也是暫時的。”

  關小雲說:“孟多多是你小姨子,我算什麽?我初中畢業賣冰棍學裁縫,沒靠爸媽一點兒,自己養活自己,現在還能靠你一個外姓人?”

  孟想想說:“兩家是世交,我們是你的哥嫂,怎麽還分出裏外來?”

  關小雲說:“那好,我要在你家住上一個月,你不準嫌棄。勞務費還差一萬塊錢,得跟你們借,你還得教我英語。”

  孟想想說:“你安心住下吧,沒人嫌棄你。教你英語恐怕有點難度,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好學生。”

  晚上,孟想想安排關小雲和女兒睡在一張床上。

  關起門來,孟想想跟柳曉楠商量:“兩個人都是太衝動,也跟下崗後心態失衡有關。要不,你出麵先找董小軍談談,我再勸勸小雲姐,還有個女兒,哪能說離就離。”

  柳曉楠說:“董小軍那裏沒有問題,我有絕對把握能夠說服他。關小雲可是不大容易勸得動,我太了解她了。我跟你講過的那個初中女同學出事後,關小雲就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將來她決不能讓她和她的孩子受窮,她說得到做得到。你想想看,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騎著自行車,馱著一個木箱子,整天走村串屯吆喝著賣冰棍,我都沒有那樣的勇氣和能力。如果你能勸說她放棄出國勞務的念頭,才有可能說服她複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