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飛沙走石》之八開發區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14898
  在石秀秀來到派出所之前,沙洲已從辦案民警口中,了解了大概的情況。他正懊惱,剛剛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便闖下大禍,如果人家訛他,他和母親的日子會更不好過。

  得知被他傷害的正是日思夜想的親生父親,震驚之餘始終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母親的描述加上他自己的想象,父親的形象還停留在十幾年前:穿一身舊軍裝,圍著黑頭巾,放一大群羊,不管多苦多累,一回家便把他扛在肩上,笑嗬嗬地連跑帶顛。

  跟那個略顯駝背,板著麵孔以大欺小的中年男人,怎麽也對不上號。

  可在當時,他很難控製住憤怒和反抗。那幾間活動板房,是他和母親的臨時住所,安置一個臨時的家都這樣艱難,輕而易舉地被人無端地給毀掉了。

  沒有父親的保護隻能依靠自己,年輕的血液促使他奮起扞衛自己的尊嚴,承擔起保護母親的責任。

  那個蠻橫不講理的人,怎麽可能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母親的到來,證實了他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沙洲像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掩麵哭泣起來。好在父親的傷勢並不嚴重。

  警察也有了意外的收獲。經過詢問,石秀秀說明自己和兒子並不是被拐賣,這樁十幾年前的人口失蹤案可以結案了。

  母子倆走出派出所來到醫院,石秀秀坐在醫院大廳的長椅上,讓沙洲自己上去認父親。

  沙洲急速地往樓上跑,跑上兩層樓梯慢下了腳步。找到了親生父親,就是找到了回家的路,再也不必漂泊流浪,一顆年少狂躁焦慮的心,漸漸地沉穩下來。

  他忐忑不安地走進病房,怯生生無言地站在沙萬裏的麵前。

  沙萬裏拉過沙洲的手緊緊地握著,嘴唇哆嗦著,瞪大了眼睛在兒子的身上臉上搜尋著,尋找兒子童年時的影子。

  兒子在三歲時離開了沙裏屯,離開了所有的親人,這十幾年間都經曆了什麽?苦難多還是快樂多?隻怪自己無能,沒有創造良好的生活環境,才迫使石秀秀抱著兒子逃離自己。

  好在兒子長大了,長成了一個男子漢。他寬慰地笑道:“你給老爸的這份見麵禮,還真不一般。”

  沙洲難為情地笑了。

  沙柳上下打量著沙洲,連聲感歎:“像,太像了,跟你爸年輕時一模一樣。真不容易,你爸想你都快想瘋了。”

  沙萬裏告訴沙洲,她是姑姑。沙洲叫了一聲姑。沙柳替沙萬裏也是替自己問:“這些年你媽是一個人過,還是另外有家?”

  沙洲小聲回答:“那個男人去年死了。”

  沙柳跟沙萬裏相互對視了一眼。沙柳目光一沉心裏一鬆,原來她是嫁過男人的;沙萬裏目光一沉心裏一緊,苦命的女人,也是她自找的。

  他問沙洲:“你在工地上打工?”

  沙洲說是,又說:“那幾間活動板房是我媽的小吃部,你還讓不讓蓋了?”

  沙萬裏說:“房頭有塊空地,在那蓋,原先那地方地裏有葡萄苗。”

  沙洲說:“工地上有不少事,我媽的小吃部也得趕快蓋起來。”

  沙萬裏鬆開兒子的手:“你忙去,先把工辭了,再告訴你媽,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沙洲疑惑地看著父親,略顯不安地走出病房。

  沙萬裏調快了輸液的速度,沙柳給調整過來:“護士說滴快了刺激胃,兒子都來認你了,不急這一時半會兒。”

  吃過午飯輸完液,沙萬裏不肯住院堅持回家,沙柳問回哪個家?沙萬裏說好像我有十個八個家似的。沙柳說十個八個倒沒有,兩個家還是有把握的。

  沙萬裏趕緊閉嘴,繼續說下去隻會沒完沒了,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麻煩。

  出了醫院回到老房子,房子的東側橫著建好了活動板房,與老房子形成T字形。牆板上貼著“大盤子”“物美價廉”幾個字,石秀秀正在裏麵忙活。

  沙萬裏停下腳步遠遠地望著,沙柳把他拉回家:“你頭上有傷不能受風。”

  沙柳進屋收拾起自己和女兒的衣物,嘴裏嘟囔著:“你還挺有預見性的,一大早就攆我們娘倆回樓上。”

  沙萬裏說:“看看莊海再看看沙洲,不念書哪有出息?閨女的學習真是耽誤不得。”

  沙萬裏開車把沙柳送回樓房,找出石秀秀當年用過的帆布旅行袋,拎起來急火火地下樓。

  沙柳一言不發地看著沙萬裏走出家門,重重地往床上一坐,這是要重溫舊夢還是破鏡重圓?

  別看沙萬裏平時嘻嘻哈哈很少提起往事,可她知道他心裏一直惦念著石秀秀。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放在眼下未必是個好事。即使石秀秀真的是跟人跑了,他也不會太記恨,就像不會記恨自己把他扔在大漠裏一樣。

  沙柳心煩意亂坐立不安,想來想去給莊海打電話,把自己的顧慮講給兒子聽。

  莊海勸她:“你應該相信舅舅會妥善處理好這件事情,最好別幹預別亂發表意見,應該相信你們這麽多年的感情,老實在家照顧好妹妹就行了。”

  是啊,還有個閨女沙沙響,有什麽好擔心的?還是當初姑姑的眼光長遠些。

  沙萬裏驅車回到老房子,把車停在院門口,拎著帆布旅行袋走進活動板房。保存這麽多年的想念和傷痛,連同完好無缺的衣物,該物歸原主了。

  石秀秀正在廚房裏洗菜,聽見門響探頭一看是沙萬裏,渾身一激靈,趕忙不聲不響地縮回頭。

  沙萬裏找張桌子坐下,把旅行袋放在旁邊的凳子上,喊了一聲:“老板娘。”

  廚房裏隻有嘩啦嘩啦的水聲,沒人應聲也沒人出來。沙萬裏大喊了一聲:“石秀秀。”

  石秀秀低眉順眼地走出來,兩隻水淋淋的手,在腰間的圍裙上反複擦拭著。受氣的小媳婦一樣,戰戰兢兢地站在沙萬裏的麵前。

  沙萬裏覺得可氣可笑又可憐,自下而上地盯著石秀秀的眼睛說:“開飯店的,是不是應該主動熱情地招待客人啊?”

  石秀秀抬起頭,倔強地說:“你想打打想罵罵,用不著挖苦人。”

  沙萬裏冷笑了一聲:“你當年是被我打跑的還是被我罵跑的?”重重地一拍身邊的旅行袋,聲音提高了八度:“你以前穿過的衣服用過的東西我保存了這麽多年,就為了打你罵你?”

  石秀秀撲簌簌地掉下淚來,不擦也不言語,隻管流淚。

  沙萬裏最見不得她流淚的樣子,以前是現在也是,心裏不禁輕歎一聲,我這是幹什麽?是興師問罪還是討要說法?

  石砬子那個在暴雨中孤獨無助呼天喊地的小女孩;冒險跟著他走進荒漠,因思念親人而失聲痛哭的小女孩;終於跟他睡在一鋪炕上,幸福的藏在被窩裏嚶嚶啜泣的小女孩,她一生流的眼淚夠多了。

  每一次流淚都讓他心痛不已,何苦再讓她繼續流淚難上加難?他控製住憤怒的情緒,平和地說:“我餓了,來盤土豆絲炒雞蛋。”

  每年的春季青黃不接,沙裏屯人除了鹹菜就是土豆,土豆絲炒雞蛋是飯桌上最難得的好菜。

  石秀秀刀工不錯,土豆絲切得又細又均勻,打上幾個雞蛋攪拌開,用豬大油一炒,又脆又香。

  那時候,他常常誇她炒菜好吃,比娘做的還好吃,每誇一次她就像被老師表揚的小學生,會更加賣力地做好一切。

  不知為什麽,他突然就想起了這道很久沒有吃過的菜。

  石秀秀抹著眼淚走進廚房,沙萬裏起身跟了進去。

  廚房簡陋而狹小。一個鐵管焊成的灶台,兩個鏽跡斑斑的液化氣罐,三個裝滿水的白色大塑料桶,牆壁上安裝了一個換氣扇,沾滿了油汙。

  石秀秀洗了兩個土豆一刀一刀地切,手有些抖,土豆絲粗細不均。

  沙萬裏站在她的身旁看了一會兒,知道她這是心裏緊張,見廚房的另一側也開個小門,便推門進去。

  跟廚房一般大小的房間,隻有一扇不大的窗戶。靠牆豎著一張雙層鐵床,鋪著稻草墊子,放著兩個還沒打開的行李包,地上擺著幾隻裝滿雜物的紙箱木箱,該是她母子倆棲身的地方。

  沒有一絲熱乎氣,冷氣襲人,白天都這樣陰冷,到了晚上便可想而知。這些年母子倆過著怎樣艱辛的日子,硬是把一個小女人磨成了無所不能?

  沙萬裏四下捕捉母子倆生活的痕跡和氣息,心早已涼了半截。

  石秀秀端著一盤土豆絲炒雞蛋走進來,沙萬裏接過嚐了一口,朝她點點頭讚賞著:“還是過去的那個味道,一點都沒變。”

  石秀秀遞過一個饅頭說:“我好久沒炒這個菜了。”

  沙萬裏接過大口吃著,看來她還沒有完全忘記過去。

  石秀秀不眨眼睛地看著沙萬裏狼吞虎咽的吃相,久遠的滿足感又盈滿心頭,她鼓足了勇氣問:“爹和娘呢?”

  沙萬裏抬頭看了她一眼,埋頭繼續吃:“爹娘還在沙裏屯。”

  石秀秀說:“我想見見爹娘。”

  心中雖有猜疑,可也不敢多問。

  沙萬裏把吃光的盤子遞給她,淡淡地說:“以後再說吧。”

  外麵的屋子裏,有人喊石秀秀。石秀秀答應了一聲,頗為自豪得意地悄聲告訴沙萬裏:“這人是田大山,是沙洲的老板,有可能跟咱們結親家。”

  田大山得知沙洲找到了親生父親,並要辭去工地上的工作,特地跑來找石秀秀問問情況。見石秀秀和一個男人一同從裏屋走出來,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分,向沙萬裏伸過手來:“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沙洲的父親。”

  沙萬裏握著對方的手說:“謝謝田老板對他們母子倆的照顧。”

  田大山哈哈一笑:“我算哪門子的老板,也是給人提鞋打工討口飯吃。”

  沙萬裏回頭吩咐石秀秀:“炒幾個菜,我們兄弟喝幾杯。”

  落了座,田大山開門見山:“沙洲跟著我幹得好好的,我想聽聽你有什麽更好的安排。”

  沙萬裏看出這個人獨斷專行慣了,但失散了十幾年的兒子的出路,還容不得別人插手,他說:“想繼續讀書考大學是最好不過的,不願讀書先跟我種一年地再說。”

  田大山不屑地擺擺手:“那還不如跟著我幹。”

  沙萬裏耐心地說:“這孩子太野了,心裏沒有根。跟土地打打交道磨磨他的性子,腳板上踩著泥土心裏會生根。心裏沒根的人,幹什麽也不會踏實。”

  “年輕人不野還配叫年輕人?”田大山很是吃驚地看著沙萬裏。

  他不大相信這套嗑是一個老農的肺腑之言,難道還沒吃夠土地的苦頭?盡管他不得不承認這番話有一定的道理,可還是憤憤地說:“我們這些南跑北奔四海為家的人,如果不是有家鄉的土地拴著拽著,倒是無牽無掛自由自在,土地帶給我們什麽?是貧窮勞累愚昧落後和低人一等,是看不到希望又一年年盼著望著,苦熬了一輩子最終埋到土裏。就像你說的,這回踏實了。”

  田大山的憤怒,來自他在田家坳的失敗。起初工程隊幹得好好的,雖說規模不大,發展起來還是有前途的,偏偏鬼使神差地解散工程隊,跑回田家坳競選村長、開煤窯,結果身敗名裂。

  沙萬裏說:“人都是吃土長大的。我娘說我小時候吃炕牆土,把炕牆摳了好幾個坑。沙洲會爬的時候也摳炕牆,手指捏著土渣往嘴裏送,一直到一歲半才不吃土。”

  田大山嘲諷道:“怪不得你們北方人都長得高大威猛,原來是吃土長大的。我們南方沒有土炕,吃不到炕牆土,不也活得好好的?”

  沙萬裏並不在意:“我們吃到嘴裏的東西,哪一樣不是土裏長出來的?換句話說,還不就是吃土?”

  同是農民出身卻話不投機,自己的一番苦心白費了,田大山顯得極為失落和不耐煩:“你是沙洲的父親,怎麽安排是你的權利,我一個外人瞎操什麽心?”

  恰好沙洲走了進來,他抓住沙洲沒好氣地問:“你是跟你爸種地還是繼續跟著我幹?”

  沙萬裏也緊跟了一句:“不打算繼續讀書了?”

  沙洲還不知道這是為他爭吵,依著自己的本意說:“書本扔了很長時間了,跟著田叔幹也挺好的。”

  自己中途退學,田小霞也跟著離開校門,在縣城的一家超市打工。如果自己在這邊重返校門,讓她怎麽辦?

  田大山如釋重負,雙手一攤地對沙萬裏說:“你看看,這可是你兒子自己的選擇。”

  石秀秀端著兩盤菜放到桌子上,讓沙洲去拿酒,背著田大山朝沙萬裏直眨眼睛。沙萬裏看明白了,這是提醒自己考慮考慮田大山的另一重特殊身份。

  為了顧及兒子的感受,他息事寧人地說:“那就尊重孩子自己的主張。”

  幾杯酒下肚,兩個人倒還投緣。趁著沙洲去廚房幫忙身邊沒人,田大山比較客觀地,把石秀秀母子倆在田家坳的生活狀況告訴了沙萬裏,最後強調了一句:“這是個特殊情況,你不能怨恨石秀秀,把責任推到她一人身上。”

  沙萬裏沉寂了很長時間,之後平靜地說:“我誰都不恨。”

  田大山端起酒杯跟沙萬裏一碰:“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咱哥倆對脾氣,兒女們的事我不幹涉。”

  田大山走後,有民工陸續地進來吃飯。個個蓬頭垢麵胡子拉渣,破舊的衣服上沾滿灰漿和塵土,吃的也極為簡單,不過一飯一菜,頂多加一瓶啤酒。

  沙萬裏謙和地端菜倒水,招待這些跟自己同根不同命的老少爺們,偶爾講個笑話逗大家開懷一笑。

  石秀秀和沙洲在廚房裏忙活,沙萬裏厚實的笑聲話語,讓母子倆感到無比的踏實安寧。

  忙到晚上八點多鍾,吃飯的人漸漸地稀少,沙萬裏對沙洲說:“我先回去燒炕,你跟你媽忙完了回家去。”

  沙萬裏背起石秀秀的帆布旅行袋,走出小吃部,順著院牆往家走。星空清冷而遙遠,一排排路燈,像田埂邊單行種植的稀疏的紅高粱,界限分明地把城市分割出不同形狀的田快。

  燈光明亮繁雜的,如同一片片正在開花拔節的芝麻地,燈光稀少的,則像隻有幾處窩棚的荒山禿嶺。

  自家的小院和葡萄園,是身處群山之中的一小塊平地,寂靜的似乎能聽到埋在土裏的葡萄藤,伸展藤條的咯吱咯吱聲。

  暖風在暗夜裏無聲地流動,空氣中飄忽著枯草敗葉混合著泥土腐爛後微臭而香的溫和氣息,混雜著一絲絲河水的清涼腥氣。

  沙萬裏深吸了幾口氣,品嚐著陽光泥土和水共同釀造出的微妙味道,五髒六腑為之清澈透亮。他進家把帆布旅行袋放在炕上,添了半鍋水蹲在灶前燒火,葡萄藤燃燒後強勁的火苗,迅速地升高了屋裏的溫度。

  沙洲走進家,為難地對沙萬裏說:“我媽不肯來。”

  沙萬裏兌好了兩盆熱水,洗了一盤蘋果,打開電視對沙洲說:“你先洗洗頭燙燙腳,我去叫你媽。”

  沙萬裏回到小吃部。石秀秀正在收拾桌子,她知道沙萬裏的來意,低著頭說:“我不去。”

  沙萬裏微笑著伸出手,半途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落在那顆小腦袋瓜上,輕輕地揉了揉,手感有些陌生僵硬。

  這一揉可把石秀秀的眼淚揉出來了,成串地濺落在桌麵上。頭頂上的那隻大手讓她顫抖不已,她多想趴在他的懷裏,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宣泄積鬱在胸的想念和悔恨。

  可那寬闊溫暖的懷抱,已不再屬於她,她隻能狠狠地擦拭著桌子。

  沙萬裏心裏一酸,多少複雜的情感齊湧心頭,奪下她手中抹布說:“不管這些年你都經曆了什麽,我不會讓你再受苦。”

  抓住她的手,不容分說地拉回家,就像當年拉著她的手走進沙裏屯那樣,走進家門才鬆開手,讓她沒有絲毫抗拒的餘地。

  當著兒子的麵,沙萬裏端來洗頭水,讓石秀秀洗去頭上的油煙味;端來洗腳水,讓石秀秀泡腳解乏;倒水遞毛巾,勸到炕上坐下遞上蘋果,拿出兩床被褥放到炕頭焐熱。

  忙完了這些,找出當年從沙裏屯帶走的老相框,指著相片告訴沙洲,這是爺爺這是奶奶,這是你周歲時的全家福。

  沙洲突然問了一句:“怎麽不把爺爺奶奶領來?”

  他是從母親的口中得知,爺爺和奶奶還在沙裏屯。

  沙萬裏看了石秀秀一眼,見她睜大了眼睛也在期待著,隻好說出實情:“你爺爺奶奶已經過世,埋在沙裏屯。”

  “娘啊!”石秀秀叫喊了一聲,背過身去朝向窗戶,雙手捂著臉抽泣,壓抑著內心的悲痛。

  沙萬裏拍拍她的後背說:“娘在臨走前,囑咐我一定要找到你們娘倆,娘泉下有知一定會高興的。”

  石秀秀轉身捧著老相框,淚眼婆娑地端詳著爹和娘的遺容。心中一陣陣悲苦,再也沒有人把自己當成親生女兒一樣疼愛了。

  沙萬裏看了一下時間,已過了二十二點,想到家中會有更大的麻煩等著他,便起身說:“我先回去,你們娘倆早點休息,我會安排好你們以後的生活。”

  回到回遷樓的家中,沙柳還沒睡,躺在被窩裏看電視,見他回來也不言語。

  沙萬裏自己找話說:“閨女睡了?”

  沙柳說:“睡了。她想去認哥哥,我沒讓,你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團聚了,她去湊哪門子的趣。”忍不住又嬉笑了一聲:“這回咱家可熱鬧了。”

  沙萬裏脫了衣服鑽進被窩,靠在床頭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輕易不歎氣,故意歎氣是讓沙柳覺得他心裏很愁很煩,這樣才會激起她的同情心而不會胡思亂想。

  果然,沙柳起身說:“你愁什麽?我都替你想好了,有套房子租期快到了,到時候留給沙洲住,其實還不就是給她石秀秀住?便宜她了。”

  沙萬裏把沙柳摟進懷裏,手上有了動作:“我替沙洲謝謝你,夠敞亮。”

  沙柳按住他的手,心思顯然沒在那上麵:“好歹我是沙洲的姑姑,也算是半個媽。隻是兩個兒子,咱倆的負擔可就重了,你說莊海的房子還給不給他買?”

  沙萬裏隨即明白了沙柳的心結在這兒,正色道:“你能把沙洲當兒,我就不能把莊海當成自己親生的?咱倆從小尿尿和泥玩,現在睡一個被窩,你不知道我還是我不知道你?”

  沙柳放寬心了,暗笑自己小心眼,嬉皮笑臉起來:“我當然了解你,兩個女人都舍不得打一巴掌,現在心裏是不是特得勁兒?要不我還給你當姐,你們一家三口團圓?”

  沙萬裏說:“你先問問閨女同不同意。”

  沙柳說:“幸好還有個閨女。你沒問問她,當年為什麽抱著沙洲跑了?”

  沙萬裏把田大山告訴他的,有關石秀秀和田二寶的情況述說了一遍。沙柳想想跟自己狠心把沙萬裏扔在荒漠裏,境況畢竟有所不同,不禁長籲短歎:“當年你要是早一點來這邊找我,哪有後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

  往事被兩個人重新咀嚼了一遍,有那麽多的可能,也有那麽多的不可能。時光改變了沙裏屯和五壟地,也改變了每個人的生活軌跡。

  莊海得知舅舅找到了親生兒子,特意在雙休日趕回家祝賀。沙柳拿出當家女人的氣魄,讓沙萬裏把石秀秀和沙洲一同接來吃個團圓飯。

  石秀秀不想也不願去,沙萬裏連哄帶勸。沙洲也說:“你是我媽,我能去的地方你就能去。”

  來是來了,看到三個孩子圍著沙萬裏有說有笑,自己完全是個局外人,石秀秀臉上的表情就很木,渾身不自在。

  在這種場合,沙柳表現出她爽朗的的一麵,主動邀請石秀秀進廚房:“你給我打打下手,讓他們爺四個鬧去。”

  女人們在廚房裏忙碌,總能找到共同的話題。從炒菜做飯聊到各自的兒子,石秀秀少了一些拘謹,坦誠地說:“我把兒子帶大,交還給他爸,再不圖什麽了。”

  沙柳聽著舒坦,想想也怪可憐的又熱心起來:“兒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們有現成的房子。你還年輕,有合適的再成個家。我也守過寡,知道守寡的日子不好過,以後我替你踅摸踅摸。”

  石秀秀看出來,沙柳能把她當姐妹,卻不能容她沾沙萬裏一點邊。這就是萬裏說的安排好她以後的生活?原來人家兩口子早就串通好了,這樣也好,大家都省心,不自然地笑了笑,繼續埋頭洗菜。

  沙柳用身子碰了石秀秀一下:“表個態,我好替你去張羅。”

  石秀秀說:“等沙洲結婚以後再說吧。”

  沙柳問:“沙洲有對象了?”

  石秀秀說:“有了,為了對象書都不念了。”

  沙柳脫口而出:“像他爸,情種。”

  話一出口馬上後悔了,人家可是原配,現在說這些,不知會勾起石秀秀多少聯想。她瞅著石秀秀臉上忽明忽暗的表情,趕緊岔開話題:“你多有福,我那個兒子,非要等工作以後再處對象,急死我了。”

  兩個人係上圍裙準備炒菜,沙萬裏走進廚房,問需不需要他幫忙。石秀秀看了他一眼,趕緊低下頭。

  沙柳瞪著沙萬裏,心說我還能吃了她?擺擺手說:“用不著你添亂。”

  沙萬裏在兩個人的臉上巡視察看了一遍,挺了挺腰走出去。

  飯桌上,沙萬裏把兩個兒子灌得東倒西歪,又晃晃悠悠地站起來給兩個女人倒酒,不說話隻咧著嘴笑,令人不忍拒絕。

  女兒沙沙響也不放過,逼著她喝了一杯啤酒。這個時候,隻有沙沙響敢說沙萬裏幾句:“老爸今天很反常,臉紅得像隻抱窩的老母雞。”

  沙萬裏沒輕沒重地拍了女兒一下,說的真準,就是有抱窩的感覺。

  醉意朦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沙裏屯。行走在連綿起伏的沙丘上,揮舞著牛皮鞭子,甩出一聲聲炸響。羊群像一隻緩慢航行的小船,漂浮在黃色的海麵上。

  老河套流淌著渾濁的水,成群的魚兒躍出水麵,兩岸茂密的柳樹楊樹上,鳥兒築巢綠蔭如織。沙裏屯種植著大片大片的葡萄園,栽上了果樹,一年四季瓜果飄香。

  爹和娘坐在老核桃樹下,跟一幫老頭老太太下象棋打撲克......他不知道自己當著女人和孩子們的麵,無聲地流下渾濁的淚水,沿著鼻翼的兩側,像水流緩慢地注入幹涸的地壟溝。

  臉上還掛著癡癡迷迷的笑容,哭也無聲笑也無語,讓人看著心疼心酸心碎。

  沙柳和石秀秀紅著眼圈,合力把沙萬裏攙扶到床上躺下,他迷迷瞪瞪卻清清楚楚地嘟囔了一句:“明天,葡萄該上架了。”

  便沉沉地睡去。

  太陽懶洋洋地從樓頂爬上來,小院和葡萄園亮堂堂暖融融,院子裏杏樹上的花骨朵已經綻紅,幾壟韭菜也頂破了土層,探出紫紅彎曲的嫩芽。

  幾十隻麻雀,落在葡萄園裏連接水泥樁的竹竿上,安靜地站成一排排,抖動著羽毛期待著,似乎預感到今天將會有人翻動泥土,馬上能吃到小蟲子了。

  沙萬裏帶著一家人回到老房子,換上幹活的衣服,還原了一個隨著節氣時令安排農活的老農本色,有條不紊地布置起來。

  他讓石秀秀上灶,準備一家人的午飯,讓沙洲請兩天假幫著家裏幹農活,莊海和沙沙響也得放下書本勞動一天。

  他和沙柳沿著葡萄壟一邊一個,用平板鐵耙把去年壘在葡萄藤上的厚土層扒下來,三個孩子負責把露出土層的葡萄藤抬起放到葡萄架上,用繩子固定好。

  這是一項慢工活,費時費力。

  沙沙響很不滿意老爸的安排,悄悄地跟兩個哥哥抱怨:“真是個極品老爸,昨晚醉成那樣了也不忘幹這點破活。帶著咱們出去玩玩也好啊,偏偏讓咱們接受勞動改造。”

  沙洲性子急,也不願意幹這種磨磨蹭蹭的農活,他對沙萬裏說:“爸,我去工地喊幾個閑人過來,一陣功夫就幹完了。”

  沙萬裏拉下臉,相認以來頭一次對兒子動了脾氣:“找人幹我還用得著你去找?你姑這麽大歲數了都能幹你不能幹?你哥一個大學生都能幹你不能幹?”

  沙洲不敢吱聲了,他還沒有摸透父親的脾氣。沙柳在一旁勸說:“孩子是怕你累著,也是好心,你大呼小叫的幹什麽?”

  莊海摟著沙洲的肩膀,對這個跟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弟弟麵授機宜:“咱這個老爸,其他的事都好商量,唯獨幹農活說一不二,誰都得順著他。”

  莊海一點也不驚奇自己喊出老爸來。舅舅不僅把他養大供他讀書,還給他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課。

  小學時他常常挨打受欺負,一次他流著鼻血哭著跑回家,母親要找人算賬,舅舅說還是我去吧。他跟著舅舅走出家門,他相信舅舅一定會為他出氣,舅舅一直是他和母親的靠山。

  舅舅把他帶到河邊的小樹林裏,跟他講起那次跟狼的對峙。舅舅說如果當時腿肚子發軟,臉上哪怕露出一丁點恐懼的神色,狼都會把他撕得粉碎,狼狠你要比狼更狠。

  舅舅指著一顆小樹說,這就是一頭狼,它要吃掉你,沒有人能夠幫助你,你怎麽辦?

  他衝過去對著小樹拳打腳踢,直到手腳脹痛累倒在地。

  舅舅沒有教他如何打架,卻教會了他如何勇敢地麵對一切。可他難以理解的是,舅舅自己為什麽沒有勇氣拋棄傳統的生活方式,始終留戀那一畝三分地?

  那是一種怎樣的艱辛的生活方式啊?天不亮爬起來,天黑了才回家吃飯,兩頭不見日頭,一年四季除了下雨下雪沒有空閑的時候,冬季農閑了還要漫山遍野地去放羊。

  十幾年間,他目睹了舅舅不知疲倦的勞作,見證了一個男子漢衰老的過程。

  一直以為是小農思想在作怪,就在昨天晚上看到舅舅醉酒的樣子,聯想到舅舅曲曲折折的經曆,他忽然懂得了舅舅心中隱藏已久的傷痛,那是一種超越男女之情的更厚重的傷痛。

  今天,他心甘情願地跟著舅舅幹農活,或許這是對舅舅的最好回報。

  莊海替換下母親,跟舅舅麵對麵耙土,幹了不一會兒便兩臂乏力氣喘籲籲,臉上流下了熱汗。而舅舅一直是不緊不慢氣息平穩,雙臂歡快有力,臉上不見一滴汗珠。

  他跟不上舅舅的節奏,隻得停下來喘口氣,自愧不如地對著舅舅笑了笑,說出了心中一直想說的那句話:“老爸,我一直挺崇拜你的。”

  沙萬裏直起腰,欣慰地接受了這個全新的稱呼,點點頭說:“你一個大學生,崇拜我一個老農多沒出息。”

  莊海說:“走到天邊我也是土生土長的農村娃。”

  沙萬裏笑著叮囑:“早點結婚,我和你媽等著抱孫子。”

  沙洲替換莊海,暗中跟父親較量起來。臉上熱汗滾滾用衣袖一擦,胳膊酸脹無力咬牙忍著,他不想被父親看不起。

  相認的幾天來,他從父親的眼神中看到了濃濃的父愛,但他總覺得跟父親很陌生。這不僅僅是因為中斷了十幾年的骨肉聯係,而是父親的身上有很多難以理解的東西。

  比如剛才,他本意是為了大家都輕鬆些,卻惹得父親無緣無故地發起火來。

  他估算了一下勞動量,這塊地大約有十畝,照現在這種幹法,一家人要幹上三四天。

  這些葡萄藤下架的時候,是朝著一個方向整齊地排列在地壟上,上麵蓋了一層防凍的熟料布,再從兩側挖土培上,勞動量比現在還大。

  本來已經拆遷了,要錢有錢要房子有房子,還有一台出租車,難道這塊地裏有寶?

  上初中的時候,學校貼出了一幅標語:磨刀不誤砍柴工,上完初中再打工。大山裏的孩子都想早一點脫離土地,走向外麵的世界,學校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和田小霞相約一起讀完高中,不管考沒考上大學,都要走出大山遠離窮鄉僻壤。土地有什麽好留戀的?他不相信父親的土地,會比其它的土地更有存在的價值。

  沙萬裏很是喜歡沙洲這種倔強不服輸的勁頭,畢竟是自己的骨血,畢竟是沙裏屯的後代。他主動停下來,讓兒子喘息一會兒,他拄著耙子把問:“想不想學開車?有時間我教你。”

  年輕人誰不喜歡開車,沙洲抹著臉上的汗水說:“我連摩托車都沒騎過,學開車當然好了。”

  沙萬裏小聲問:“你那對象挺好的?”

  沙洲微紅了臉:“挺好的。”

  沙萬裏說:“她要是願意就讓她過來,咱家有地方住,天遠地遠的不是個事兒。”

  沙洲點頭答應,感激父親什麽都想到他心裏去了,稍稍休息了一下又賣力地幹起來。

  一輛奧迪車停在院門口,二懶漢穿一身閃著亮光的西服,係著領帶,穿著皮鞋走進葡萄園,笑著跟大家打招呼。

  來到沙洲的身邊,打量了一番,拍拍沙洲的肩膀說:“是親爺倆,你爸不心疼你二大心疼你,二大替你幹。”

  拿過沙洲手裏的鐵耙子,彎腰幹起來。

  沙柳走過來說:“呦,這麽大的老板幹這粗活,我們可雇不起。”

  二懶漢對沙柳說:“當著孩子們的麵,你別大老板大老板地叫,誰不知道誰?”又對沙萬裏說:“你說怪不怪,以前看見農活就頭疼,今天開車路過這裏,看見你們一家人在地裏忙活手就癢癢了,人是不是都很賤?說真的,但願你這葡萄園能長期保留下來,大家都有個落腳的地兒。”

  沙萬裏笑道:“照你這麽說,以後誰上我這幹活都得交費了,要不就從你開始?”

  二懶漢脫下西裝讓沙柳給拿著,不含糊地說:“沒問題,你說個數。”

  臨近中午,二懶漢帶著一身的熱汗走了,一家人也收工吃午飯。那群等候已久的麻雀,呼啦啦飛撲下來,蹦著跳著在新翻過的泥土上尋找食物。

  吃過午飯,小院裏陸續來了十幾個原五壟地村的老鄰居,互相招呼一聲拿著工具走進葡萄園。沙萬裏和沙柳心裏明白,大家下午來幫忙是不想讓他們管飯,完全是情義和興趣。

  大家都說,這麽多人也用不著孩子們插手,讓孩子們去玩吧。父母同意後,莊海帶著弟弟妹妹去河裏釣魚。

  這條小河曾是莊海童年時的樂園,他在河裏釣魚摸蝦學會了遊泳,和小夥伴們在柳樹叢裏捉迷藏玩打仗的遊戲。

  他曾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在河邊柳樹根下的一個很深的蟹洞裏,不斷地潛水用雙手挖泥,捉住了一隻一斤重的大河蟹;也曾在釣魚時意外地釣到一隻大老鱉,足有一隻水桶底那麽大。

  那時,人們還不知道野生鱉是滋補品,一直放在家裏養著。後來被一個四處找鱉配藥的人花了六塊錢買走了,放到現在怎麽也值兩三千塊錢。

  不知什麽時候河蟹和鱉都絕種了,小河裏再也不見它們的蹤跡,有人說跟廣泛大量使用農藥化肥有關。

  高考前的緊張日子裏,每天清晨他都會帶著書本來到河邊的小樹林裏,在河水的潺潺聲和小鳥的啼鳴陪伴下,沐浴著朝陽晨露清風誦讀。

  他常常躺在高大筆直的楊樹林中的草地上,閉上眼睛放鬆身軀,融入在這一片靜謐的天地中。

  如今的小河已不是童年的小河。兩岸新建的高樓,取代了楊樹林柳樹叢,人工改造過的堤壩上,栽種的觀賞樹木,遮不住風擋不住雨;河水灰暗凝滯,漂浮著塑料袋死魚和黑色的泡沫,流動已不似先前那樣歡快。

  莊海找到一處還算幹淨的水域,拋竿下溝。他對沙洲和沙沙響說,以前河裏魚的種類非常多,有鯽魚鯉魚草魚鰱魚和鯰魚。

  那時他最怕釣到大魚,因為棉槐條做的魚竿和普通魚線,經不住大魚的重量和掙紮的力度。現在用的這種魚竿和魚線,二三十斤重的大魚也別想跑掉。

  釣了半下午,隻釣到幾條幹瘦的小鯽魚和白條,興趣全無,把魚扔掉收杆回家。

  兄妹三個回到葡萄園,活已幹完,人已散去。灰褐色的葡萄藤扭動著腰肢,呈自然的弧形整齊地攀附在架子上,一排排一行行一列列,構成一個如士兵持戟操戈的方陣。

  他們的父親,背著手站在葡萄園的中間凝然不動,在西斜的陽光照射下,站成了一座雕塑。他們相信用不了多久,葡萄園便會枝葉繁茂,碩果累累。

  他們不知道,當葡萄藤全部上架之後,田大山跑來告訴他們的父親,據可靠的消息,三期工程今年肯定開工,具體什麽時間還不清楚。

  幾天後,清明的前一天,沙萬裏開車載著一家人,踏上了回鄉的路。原打算隻帶沙洲一人回去祭祖,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石秀秀聽說後,讓沙洲替她問問沙萬裏,願不願意帶她回去。

  沙萬裏親口告訴石秀秀,想回去就回去看看,以後有什麽事直接對他說,不必讓沙洲來回傳話。

  沙柳聽說石秀秀要跟著去,她也要跟著去,離開家鄉這麽多年了,很想回去看看。沙沙響沒人照顧,幹脆跟老師請了幾天假,一同回去見見她的老家是個什麽樣子。

  桑塔納出租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沙萬裏握著方向盤,表情平靜內心凝重。他知道這次回鄉,注定不是輕鬆之旅。

  老河套肯定是不存在了,還能不能見到一塊草地?老核桃樹還活著嗎?老家的房子不會被風沙摧毀掩埋了吧?放在門旁的石板下的鑰匙還找得到嗎?爹和娘在另一個世界裏相會了吧?兩個孩子會怎麽看待評價它們的老家?

  沙柳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沒心沒肺地說啊笑的,她剛辦了一張美容會所的年卡,體驗了幾次,給了她一種脫胎換骨般的感受。

  以前她很少顧慮自己的年齡,也從不刻意打扮自己,常年繁重的勞作令她皮糙肉厚,腰腿粗壯。她得感謝石秀秀,是石秀秀讓她意識到自己已經四十六歲,迫近了五十的大關。青春年華都消耗在田間地壟裏,女性的活力和魅力,將像秋後的老玉米一去不返。

  越想越悲涼,越想越不敢想,唯一能做的就是改變現有的生活方式。沙柳不再為殘存的那塊葡萄園操心,逛街購物美容減肥學跳廣場舞,還想學開車,她要把隨著汗水撒落在泥土裏的一切找補回來。

  一路上,她觀察著沙萬裏開車的動作,不停地詢問開車的要領,心裏已經開始盤算買一台二懶漢那樣的私家車。

  石秀秀坐在沙柳的後麵,眼睛一直望著窗外,車窗外的景物呼嘯而過,沒在她的眼睛裏留下任何痕跡。此時她的心裏,正在掙紮著做出一個決定:回沙裏屯祭奠爹娘後,就悄悄地離開。

  這些天,每天傍晚收車後,沙萬裏都會站在葡萄園裏一動不動。石秀秀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中間隔著十幾年的陌生,毫無疑問,她已走不進他的內心世界。

  沙萬裏依舊在她的小吃部裏吃飯幫忙,忙到很晚燒好熱炕後才回去,這讓她始終處於緊張和慌亂之中,常常丟三落四魂不守舍。

  她明明知道不該有那些不切合實際的想法,可她還是忍不住地去想。晚上躺在沙萬裏為她燒好的熱炕上,想到這裏曾是沙萬裏為她和兒子準備好的安樂窩,她本來應該有另一種生活狀態,心裏便痛苦不堪後悔不已。

  石秀秀不會接受沙柳的建議,她知道這世上,再不會有比沙萬裏更疼愛自己的男人,難道讓沙萬裏把一顆心劈成兩半?

  當年跟隨沙萬裏走進沙裏屯,更多的是依賴而不是愛,那時她還不懂得什麽是愛。現在,她從那個自己用過的已經褪色的帆布旅行袋中,懂得了愛的意義愛的內涵。

  遠離沙萬裏,還他一個平靜的生活,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他也會更從容地照顧好兒子。

  她被自己的決定感動著,嘴角浮現出淺淺的笑容。她相信這是她一生當中,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

  沙洲坐在父親的身後,人往北方去,心往南方飛。父親告訴他,再過幾天他和母親就能住進樓房。

  他打電話把這一消息告訴田小霞,問她願不願意到這邊來工作和生活。田小霞說你在哪我就跟到哪。他說過些日子我回去接你,他想借機回田家坳看看傻大伯,看看田家爺爺奶奶。

  父親從沒指責過他的母親,對母親的過往隻字不提,一如既往地關心照顧母親,這對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自己是在傻大伯和田家的爺爺奶奶的寵愛中長大的,盡管造成了骨肉分離,盡管隱含著自私和殘忍。但這份養育之恩是不該忘記的,也不可能完全忘掉,他打算以後每年都回一趟田家坳。

  至於此行的終點沙裏屯,他沒有丁點的印象,也不懷有多少情感,不過是尋根祭祖盡盡心意而已。

  沙沙響最為輕鬆,小姑娘手裏拿著父親給哥哥新買的手機,專心地玩上麵的遊戲。對她而言,此行隻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天黑前,一家人終於趕到了沙裏屯所屬的那座小縣城。小縣城擴大了許多,新建了幾棟高層樓房,有了像樣的街道路燈,樹木依舊稀少。

  匆匆找了家旅店住下,疲倦得難做他想。第二天一大早再次啟程時,各自的心緒才有了不同的波動。

  在這裏,沙萬裏把沙柳送上火車;在這裏,沙萬裏把石秀秀領進了沙裏屯;在這裏,石秀秀抱著沙洲逃離了沙裏屯;在這裏,沙萬裏把故鄉拋在了身後。

  今天一同歸來,幾多感慨幾多憂傷盡在不言中。

  通往沙裏屯的沙石路鋪成了板油路,曠野依舊蒼茫與荒涼,行駛很久才能偶爾看到數量不多的羊群。牧羊人依舊圍著黑頭巾,孤零零地行走在寒風裏荒漠中。

  三個大人一直沉默著,沙沙響卻很興奮,欠著身子左顧右盼地讚歎:“太壯觀了,親眼見到戈壁沙漠,在我們學校我是第一人。”

  沙洲說:“這種環境,人怎麽生存?”

  沙沙響說:“哥,幸虧你三歲時就離開了沙裏屯,不然你也得係著一塊黑布放羊。”

  沙柳回身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沙沙響不明所以:“我說錯什麽了?”

  沙萬裏從後視鏡中,不無擔心地瞅著石秀秀的反應,見她一直望著車窗外,似乎沒有太在意,便含糊其辭地說:“你和你媽是在不同的環境裏長大的,所以你不明白你媽為什麽瞪你。”

  沙洲望著車窗外說:“這麽多的沙子,夠整個世界蓋幾千年幾萬年的高樓。”

  沙沙響用力往後背上一靠說:“你們這些從沙裏屯走出來的人,都是怪怪的。”

  這句話倒是把大家都逗笑了。

  沙萬裏在一個岔路口停下車,路口豎著一個綠色的高大的指示牌,上麵寫著“沙裏屯沙漠旅遊開發區”幾個大字。

  他下車查看地形地貌,沒錯,是那條通向沙裏屯的沙石小路。

  爹趕著毛驢車常年奔走在這裏,他和沙柳騎著自行車往返過這裏,他拉著石秀秀的手走過這裏,一路上平靜的心咚咚地狂跳起來。

  沙裏屯什麽時候成了旅遊開發區?這麽說沙裏屯還存在,老核桃樹還活著?

  沙裏屯,你的不肖子孫回來了。他按捺下激動急迫的心,開車緩緩地駛上了這條回家的路。

  幾輛外地牌照的越野車從後麵超上來,揚起一路沙塵。沙萬裏直視著前方,沙柳尋找什麽似的左右張望,石秀秀雙手放在胸前絞在一起,兩個孩子在凝重的氣氛中安靜下來。

  越過一座沙丘,沙萬裏停下車。按照行程計算已到了沙裏屯,可眼前的地貌與他記憶中的並不吻合,老核桃樹呢?地形改變了,老核桃樹不會改變,難道是記憶出現了問題?

  前麵的另一座沙丘下停著幾輛車,來沙漠旅遊的人,如螞蟻爬行在沙丘上。

  沙萬裏把車開過去停下,帶著一家人爬上沙丘,按記憶中的方向尋找。

  晴空萬裏,橙黃色的陽光被沙海吸收,反射出黃燦燦耀眼的光。連綿起伏的沙丘間,沒有任何建築物,或是可稱作建築物的東西。

  老核桃樹哪裏去了?沙裏屯哪裏去了?

  小孩子眼尖,沙沙響指著沙丘下另一個小沙丘說:“那是什麽?”

  放眼望去,那是一棵枯樹。樹身大部分被沙丘掩埋,枯幹彎曲的枝椏,如一叢垂死抗爭的手臂指向蒼天。

  沙萬裏跌跌撞撞地跑下沙丘來到枯樹旁,圍著枯樹仔細辨認。

  枯樹被埋離地不過一米,樹皮早被風沙剝離,**裸的麵對著無情的世界,暗黃的坑坑點點的樹幹上,被人刻上“到此一遊”等字樣。

  他輕輕撫摸著枯樹的枝枝椏椏。風沙奪取了樹的生命,可改變不了樹的形狀,他記憶中的那些細節複活了。

  他曾騎在這些枝椏上躲避酷暑摘過核桃,它就是沙裏屯村口的那棵老核桃樹。而眼前這片平整的沙地下,便是沙裏屯。

  沙萬裏退後幾步,對隨後趕來的沙柳和石秀秀說:“老核桃樹,娘就埋在樹下。”

  說完便長跪在地,一個頭磕下去,臉緊緊地貼在沙地上。

  石秀秀跪在沙萬裏的身旁,扯開了嗓子:“爹呀娘啊!我回來看你們來了。”

  一聲聲淒厲悲慟的呼喚,在沙裏屯的上空回蕩。

  沙柳跪在沙萬裏的另一側無聲地流淚,這裏埋葬著她熱情奔放的少女時光。

  沙沙響想攙扶起父親,攙不起來又去攙扶母親,卻被母親緊緊地摟在懷裏,陪著母親一同落淚。

  沙洲跪在父親的身後,挺直身子茫然地注視著這片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沙漠:這裏就是沙裏屯,我的出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