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飛沙走石》之六五壟地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12416
  時隔兩年,沙萬裏再次走進五壟地村。

  眼前的土地正在收割,成片成片的莊稼放倒了,鋪滿一地的金黃。人們都在地裏忙碌,村子裏顯得極為安靜。

  沙柳家的院門也是緊鎖著,透過院門,可以看見院子裏堆著還沒有裝倉的苞米穗,看樣子一家人也是在地裏忙活。沙萬裏轉身出了村子,去人多的地方尋找沙柳。

  一塊地頭有個男人正在悠閑地放著兩頭牛,沙萬裏上前問道:“大哥,跟你打聽個人。”

  那人披著一件幹淨的白襯衣,露出一身白白的老娘們似的胎肉,斜著眼看著沙萬裏,頗為不滿地說:“誰是你大哥?”

  沙萬裏心說叫聲大哥還不樂意,怎麽不知好歹。

  那人又說:“村裏人都叫我二哥。”

  沙萬裏笑道:“二哥,你知道沙柳在哪?”

  二哥上下打量著沙萬裏問:“你是她的什麽人?”

  沙萬裏說:“我是她的堂弟。”

  二哥一下子樂了,馬上換了一副討好的麵孔:“是兄弟啊。你看,這兩頭牛就是她家的,她在地裏割苞米,我放下自己家的活不幹給她放牛,夠意思吧?”

  沙萬裏心裏畫著魂兒,沙柳家怎麽會沒人放牛?他顧不上跟這個二哥閑扯,沿著地壟溝往前走,走近了才看清沙柳正獨自埋頭揮動著鐮刀。

  別人家的苞米都割倒了,隻剩下她家的還立在地裏。

  沙萬裏站在沙柳的身後叫了一聲“姐。”

  沙柳停下手裏的鐮刀,直起腰緩緩地轉過身來。淩亂的頭發上沾著草葉子,汗水在臉上畫出一條條的黑道,一隻手捶著發酸的腰,勉強露出笑容來:“你怎麽今年才過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沙萬裏注意到沙柳明顯地瘦了一圈,神色疲憊,他說:“我這次來就不走了。”

  解下背上的帆布旅行包放在苞米秸上,接過沙柳手裏的鐮刀埋頭就幹。

  沙柳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臉上立刻變得魂兒畫的,她問:“弟妹和孩子呢?”

  沙萬裏沒有停下手頭的活,隻是說:“沒找到。”

  沙柳吃了一驚。接近晌午苞米都割倒了,她也知道了沙裏屯所發生的一切,心裏頭暗自長歎了一聲:這都是命啊!

  她對沙萬裏說:“你先在我家住下,以後咱再慢慢找。”

  眼淚已把臉衝洗得幹淨了。

  兩個人原路返回地頭,沙柳見自家的兩頭牛牽在二哥的手裏,上前一把奪過韁繩說:“我把牛拴在地頭,誰讓你解下來的?”

  二哥腆著臉說:“拴在地頭哪能吃飽,我替你放一會兒。”

  “你能吃飽就行,以後少碰我家的牛。”沙柳不客氣地說著,牽著牛就走。

  沙萬裏回頭看了二哥一眼,對沙柳說:“這個人挺有意思,非得讓我叫他二哥。”

  沙柳說:“他是咱村有名的二懶漢,死皮賴臉的。”

  回到家,沙萬裏拴好了牛,隨著沙柳進了屋,沒有見到莊大明,就問了一句“姐夫呢?”

  正在洗臉的沙柳把臉埋在水盆裏,也沒能抑製住抽泣,哽咽地說:“你姐夫沒了。”

  事情發生在今年的春天。開春的時候,村裏的土地重新做了調整,承包合同從十年變成七十年,沙柳家的地跟張老歪家的地分在了一起。

  拔苗的時候,沙柳發現兩家的活壟明顯的偏向了自家的一邊,自家的那壟地變窄了,相鄰的張老歪家的那壟地變寬了,等於是張老歪占了自己家半壟地。

  回家跟莊大明一說,莊大明不屑地說:“張老歪天生是個愛貪小便宜的人,他不想方設法占點小便宜就沒法活。”

  兩個人正鬧別扭,沙柳一個多月沒讓他碰一下,他趁機講了張老歪的另一件事,讓沙柳高興高興緩和一下矛盾。

  以前還是生產隊的時候,有一年村裏殺了一頭淘汰的老母牛,準備給各家各戶分一點肉。別人都出工幹活去了,張老歪卻圍著殺牛的案子轉悠。

  隊長問他:“你不去幹活瞎轉悠什麽?”

  張老歪指著一攤是肉非肉,是下水非下水的東西問隊長:“扔了也是白扔了,能不能把那點東西給我?”

  隊長一笑說:“你要是能吃就給你。”

  過後,村裏人見到張老歪就問:“味道怎麽樣?一定很特別。”

  張老歪很不高興:“隊長真不夠意思,我吃了點牛B還到處宣傳,好歹也是塊肉呀。”

  大家這個樂啊:“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沙柳笑是笑了,笑過了臉一冷:“你那點小心眼,還不如張老歪。”

  開春的時候,沙柳做著飯無意中說起,這都兩年了,沙萬裏怎麽還不來?人不來也該來個信兒。

  莊大明斜了她一眼:“看你急的,天遠地遠的還念念不忘,堂姐堂弟的感情真是不淺。”

  沙柳沒在意,打著哈哈:“你說有多深?有缸深還是有井深?”

  莊大明憋了兩年的心事終於說出口:“誰知道你們以前是什麽關係?大老遠的跑來看你,恐怕是狼吃草有驢心思。

  這句話把沙柳惹火了,一瓢涼水兜頭潑下:“你要是懷疑我們不清不混,幹脆離婚好了。”

  話一出口自己先嚇了一跳,好好的日子不過,怎麽會有這種想法?什麽時候有的?兩個人動起了手,沙柳被打了個烏眼青。離就離,沙柳暗想,有五壟地的戶口什麽都不怕。

  提到離婚,莊大明才泄了氣。

  趟春壟的時候,張老歪得寸進尺,一下子犁去了沙柳家的半壟地,那壟地的苞米苗都露出了根子。

  這次沙柳絕不肯再讓步了,她質問張老歪:“你眼睛長歪了還是長斜了?上一次不跟你計較,你就覺得我們好欺負是不是?”

  張老歪說:“我眼睛沒歪也沒斜,是牛走偏了。”

  莊大明息事寧人地勸沙柳:“算了,咱不跟他一般見識。別說是半壟地,一壟地都給他,他這輩子還能發財了?”

  沙柳說:“什麽就算了?你讓一寸他還想占一尺。”

  五壟一畝地,半壟就是一分地,憑什麽讓他平白無故地占了去?在沙裏屯,每個人頭才能分到二分可以耕種的土地,沙柳怎會輕易讓步?

  張老歪睜著眼睛說瞎話:“我沒占你家的地,牛走偏了有什麽辦法,壟大壟小都正常。”

  沙柳氣急了,不管不顧地說:“你連牛B都能吃,還有什麽幹不出來的?你就是故意占小便宜。”

  當時有很多人圍觀,張老歪的兩個兒媳婦也在場。眾人麵前一下子被揭了老底,張老歪的老臉掛不住了,氣急敗壞地指著沙柳惡狠狠地說:“你就是個老娘們,要不然我打歪你的嘴。”

  沙柳可不怕這個,她把臉直接伸過去:“你打一下我看看。”

  張老歪不敢打沙柳,卻順手在沙柳的胸前摸了一把。沙柳一頭撞過去,伸出雙手在張老歪的臉上抓出幾道血痕。張老歪抹了一把臉,一腳把沙柳踢倒在地。

  看到這一幕,再老實的人也不會無動於衷。莊大明掄起手中的鞭子,“啪”地一聲脆響,在張老歪的脖子上抽出一道血口子。

  見了血的張老歪紅了眼,抓起一把鐵鍬朝莊大明狠狠地砸過去,正砍在莊大明的頭上。

  這一切發生的十分突然,眾人來不及上前阻攔,眼瞅著莊大明捂著頭慢慢地倒下,送到醫院也沒有搶救過來,張老歪也被判了死刑緩期執行。

  事後,莊大明的父母和兄弟們,指責沙柳為了半壟地惹是生非害死了莊大明,索要結婚時給的房子和現在家中的存款。

  姑姑陪著沙柳領著莊海從村裏找到鄉裏,最後是鄉裏有關部門出麵調解,把四間瓦房過戶到莊海的名下,其餘的都歸沙柳母子倆繼承,家庭內部的矛盾才算有了了結。

  張老歪一家對沙柳更是恨之入骨。他的兩個兒子也不是善茬,兩家結了死仇後,變著法子整治沙柳。不是丟了一隻雞就是半夜裏玻璃被砸,再不就是地裏還沒成熟的莊稼,被人砍倒了一大片。

  明知道是誰幹的,苦於沒有證據,沙柳也隻能把眼淚往肚子裏咽,暗吃啞巴虧。

  聽了沙柳的哭訴,沙萬裏重重的一拳砸在炕沿上:“有我在,看誰還敢再欺負你。”

  也隻有他能夠理解沙柳為什麽為了半壟地不惜與人相爭,換做是他,他也會毫不相讓。

  莊海放學回到家裏,剛上一年級的小男孩因為沒有了父親,見到生人怯生生的。

  沙萬裏抱起莊海放在自己的腿上問:“不認識舅舅了?”

  莊海怯怯地說:“忘了。”

  沙萬裏有意逗著莊海高興:“你別笑話舅舅,舅舅長這麽大還沒釣過魚,星期天你領著舅舅到河裏釣魚好嗎?”

  莊海這回樂了:“我可會釣魚了,別人都沒有我釣得多。你真的沒釣過魚?”

  一個丟失了兒子,一個失去了父親,一老一小很快親熱起來,沙柳的臉上也露出久違的笑容。

  吃完午飯,莊海上學走了,沙萬裏套上牛車,把犁扛到車上。沙柳意識得到了沙萬裏要幹什麽,她攔住沙萬裏說:“咱不爭了,姐是真的害怕了,不想讓你也出什麽意外。”

  沙萬裏笑著說:“這件事必須有個了斷,不能沒完沒了地糾纏不清。你放心,我心裏有數,不會沒有理智。”

  趕著牛車來到地頭,沙柳指著有爭議的地壟溝讓沙萬裏看。當初分地的時候立的界石還在,壟溝卻偏離了界石占去了沙柳家的半壟地。

  沙柳小聲告訴沙萬裏,一旁地裏幹活的那幾個人,就是張老歪的兒子媳婦。

  沙萬裏看了一眼故意大聲說:“看來,這不是牛走偏了,是人心長偏了。”

  把牛從車上卸下來,套上犁,對準界石鞭子一揮犁了下去。二懶漢跑來看熱鬧,站在沙柳的身邊說:“哪有秋天耕地的?”

  沙柳緊張地注視著張老歪那家人的一舉一動,哪有心思理會二懶漢。

  沒耕多遠,張老歪的兩個兒子攔住了牛,一左一右圍住沙萬裏問:“你是誰?你想幹什麽?”

  沙萬裏表情輕鬆地說:“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心安正。”

  張老歪的兩個兒子擼胳膊挽袖子,氣勢洶洶地說:“你說誰沒把心安正?”

  眼看著衝突又起,地裏幹活的村民圍了過來。都知道張老歪一家人不好惹,幹瞅著誰也不願意站出來管閑事。

  沙柳擋在沙萬裏的身前,被沙萬裏一把拉到身後,依舊笑著:“心不正地就耕不正。看這架勢是想動武,我隨時奉陪。不過,我還是勸你們先冷靜下來,想清楚後果再說。”

  沙萬裏泰然自若不動聲色的氣勢,完全壓製住了張老歪的兩個兒子。他們還沒有見過麵帶笑容跟人爭鬥的主兒,這回算是碰上硬茬子了,漸漸地有些氣餒。

  二懶漢不知哪來的勇氣,站出來對張老歪的兩個兒子說:“公說公道,你家是不占理。”

  沙萬裏高聲說:“二哥說得對,萬事抬不過一個理字。為了半壟地,兩家付出的代價還小嗎?”

  一句話戳中了所有人的心窩子,張老歪的兩個兒子順坡下驢讓開了,眾人也議論紛紛地散去。沙萬裏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繼續耕地,把那條本不該耕偏的壟溝重新扶正。

  二懶漢衝著沙柳豎起大拇指:“你兄弟是這個。”

  緊張得冒出一身冷汗的沙柳,長舒了一口氣:“我兄弟是誰啊!那是狼見了都會怕的男人。”

  二懶漢討好說:“今天我也幫你說話了。”

  沙柳一笑說:“以後你離我遠點,小心我兄弟揍你。”

  撇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二懶漢,往前追趕沙萬裏去了。

  為什麽呀?二懶漢用手梳著自己的大背頭,愣在地頭直轉圈。

  他在一年前結的婚,半年前離的婚。結婚後不久,他不再小打小鬧想幹個大買賣,往北方發蘋果。頭一車掙了點錢,腦袋一熱大量收購,再發過去行情變了,賠個底朝天。過年的時候,家裏隻剩下土豆白菜苞米粒。

  新婚的被窩還沒捂熱,新娘子就跑了,他也因此一蹶不振,老老實實地在家種地。沙柳家發生的變故讓他看到了希望,天天圍著沙柳的屁股轉,沒覺出沙柳有多討厭他。

  怎麽堂弟一來,沙柳就不待見自己了?

  半下午,沙柳提前回家,買了魚買了肉買了一箱啤酒,炒了一桌子菜。傍晚沙萬裏趕著牛車拉了一車苞米回來,兩個人把院子裏的苞米裝進包米倉,莊海放學回家後才坐下來一起吃飯。

  沙柳給沙萬裏開了兩瓶啤酒,沙萬裏說:“你也知道我平時不喝酒,買那麽多酒幹嘛。”

  沙柳說:“你一下火車就幹了一天的活,喝點酒睡覺解乏。”

  莊海問沙萬裏:“舅舅,咱們什麽時候去釣魚?”

  沙萬裏摸著莊海的小腦袋瓜說:“你別老想著釣魚,好好讀書是正經的,將來考上大學給你媽長長臉。”邊說邊給沙柳倒酒:“你也喝點。”

  沙柳說:“今天高興,當然得喝點。”

  酒足飯飽,幹了一天的活,眼皮都有些沉沉的抬不起來。沙柳燒了熱水,讓沙萬裏洗了頭泡了腳擦了身子,在炕頭上鋪下一床被褥:“這一天可把你累壞了,早點休息吧。”

  沙萬裏說:“我睡裏屋。”

  沙柳說:“哪有女人睡熱坑頭的?我跟莊海睡裏屋。”

  催促著沙萬裏脫衣躺下後,帶著莊海回到裏屋。

  沙萬裏頭一挨上枕頭就呼呼睡著了,裏屋的沙柳卻有些翻來覆去的。老河套沙柳叢,並不久遠的場景清晰如昨,想起來依舊撩撥著心扉。

  當年這個被她拋棄在荒漠裏的大男孩,今天已曆練成真正的男子漢,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雄性氣息,彌漫在院子裏屋子裏,如一股股熱氣蒸騰著,熨燙著她那顆孤苦的心。

  自從莊大明遭遇不測後,她還是第一次能夠踏踏實實地躺下來睡覺。

  秋收對於莊戶人來說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從春到秋,從青到黃,從種到收,付出一年的心血和汗水,就盼著有個好收成,秋收也成了搶收。

  每天一大早,沙萬裏早早地爬起來給牛喂上草料,吃完早飯套上牛車先來到地裏。沙柳喂豬喂雞,打發莊海上學後也隨後趕來。

  收完了玉米收蘋果,收完了大豆收地瓜,曆時近一個月,該收的都收到家裏,一年的糧草都齊備了才算定下心來。

  沙萬裏越幹越有勁頭,像是自家的收獲,在沙裏屯,隻有秋沒有收。秋收所帶來的興奮與忙碌,讓他暫時忘卻了心中的痛。

  秋收忙完後,沙萬裏決定去石砬子尋找石秀秀和沙洲。臨行前,沙柳囑咐說:“如果弟妹不願意跟你回來,你也要把沙洲要回來,我幫你帶孩子。”

  沙萬裏懷著複雜的心緒再次來到石砬子,老村長吃了一驚:“什麽,秀秀一直沒有回去?這孩子能到哪裏去呢?從上次回來一趟後,她再沒露過麵。”

  沙萬裏心裏一涼,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在村子裏四下打聽石秀秀那些親屬的住址,挨家找了個遍,都說沒有見過石秀秀。

  被逼無奈,沙萬裏隻能往最壞處去想了:要麽跟人跑了要麽被人騙了。他到當地的派出所報了案,把石秀秀和沙洲列為失蹤人員。

  他四處張貼尋人啟事,足跡遍布方圓幾百裏的縣鄉鎮。尋找了兩個多月,身上的錢快花光了,不得不失望而歸。

  沙萬裏帶著一身的疲憊和焦慮回到五壟地,到家倒頭就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才緩過神來。

  沙柳心疼得暗地裏直流淚,一聽沙萬裏要出去租房子,她堅決不同意:“租什麽房子?你又要買糧買草又要添置鍋碗瓢盆雜七雜八的。再說,你做一個人的飯,炕也燒不熱,屋裏還不得跟冰窖子一樣。不如先住在我家,等有了弟妹和孩子的消息再說。”

  沙萬裏說:“我哪能在你家白吃白住。”

  沙柳說:“誰讓你白吃白住了?你得給我幹活。家裏那兩頭牛得有人飼養吧?鍘草放牛清理牛圈,哪一樣是女人幹的活?你走後我建了兩個暖棚,那都是花錢雇人幹的。你沒幹過你不知道,暖棚裏的活忙起來一點不比秋收差,光靠我一個人就是累死也幹不過來。我打算給你一個暖棚,我出技術你出力,掙多掙少都對半分,怎麽樣?”

  沙萬裏撓著頭說:“長期住在你家裏,總是不大方便。”

  沙柳笑著問:“在沙裏屯時幹什麽都方便,都是過來人了反倒不方便了?”

  沙萬裏很容易就被說服了。他害怕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沒有熱乎氣沒有人的走動聲響,麵對著四周冰冷的牆壁和凝固不動的空氣,他找不到家的感覺。

  在沙裏屯的最後一年裏,每次放羊回來走進村口,麵對死氣沉沉甚至聽不到一聲鳥叫的沙裏屯,他都要想方設法搞出一點動靜給自己聽:大聲吆喝著羊群,揮舞著鞭子甩出幾聲炸響。

  回到家裏不論幹什麽,首先是把電視打開,這樣就能看見人的影子聽到人在說話。長時期的寂靜,有時會變得十分恐怖。

  沙萬裏安心地在沙柳家住了下來。尋找石秀秀和沙洲不會是一天兩天的事了,能不能尋得到也是個未知數,想多了也沒用,隻能耐心地等待警方的消息。

  節氣已到了三九天,並不像沙裏屯那樣能凍掉人的耳朵,冬不冷夏不熱,這裏的氣候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

  他讓沙柳留意打聽有沒有人賣房子,他看中了這片土地,隻要你勤快肯幹,就不會讓你白忙活。不管以後找沒找到石秀秀和沙洲,他都決定死不會再挪窩了。

  每天忙忙碌碌,暖棚裏有活跟著沙柳幹活,沒活出去放牛,熟悉這裏的人和環境,心裏暗自盤算著以後的日子。

  晚上也不閑著,莊海做完了作業,總要纏著沙萬裏給他講故事。莊海隨他的爸爸,性子偏軟,沙萬裏給他講大漠裏的狼,講驚心動魄的戰爭故事,莊海過足了癮才肯睡。放了寒假後,幹脆提出跟沙萬裏一起睡。

  當時,三個人正坐在炕上看電視,這個要求一提出來,沙萬裏和沙柳都是一愣,對視了一眼隨即都痛快地答應了。沙柳在炕頭鋪下沙萬裏的被褥,在旁邊鋪下莊海的被褥。

  莊海高興地鑽進被窩裏,跟沙萬裏打鬧了一番,鬧夠了對坐在一旁的沙柳說:“媽,你也過來睡,多熱鬧。”

  兩個人又是一愣,沙柳笑著對莊海說:“你舅舅不讓媽媽過來睡。”

  莊海一聽轉身問沙萬裏:“舅舅,這是我家,你為什麽不讓我媽媽過來睡?”

  沙柳忍住笑跟著說:“就是啊,你舅舅他憑什麽?你好好問問。”

  莊海很認真地問沙萬裏:“舅舅,你是不是也怕我媽媽掐你?我爸最怕我媽在被窩裏掐他了。”

  童言無忌,沙柳笑出了眼淚笑彎了腰,笑著趴在了兒子的身上。

  沙萬裏知道沙柳的眼淚不是笑出來的,那是從心底湧上來的心酸,他清楚沙柳需要什麽,也清楚莊海需要什麽,他自己又何嚐不是缺失了太多也需要彌補需要慰籍?

  同一屋簷下住著,一同勞作一口鍋裏吃飯,避免不了挨著碰著四目相對,心裏頭都忽地緊張了一陣熱乎了一陣,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帶給自己的溫暖。

  心裏的界限並不是十分的明顯,在沙裏屯被風沙掩埋的種子悄然地萌芽,隻是還沒遇到合適的溫度濕度破土生長。

  沙萬裏直了直腰,頗為平靜自然地對沙柳說:“過來睡吧,讓孩子高興高興。”

  莊海興奮得很晚才睡,一邊坐著媽媽一邊坐著舅舅,同樣的關愛讓他有了健全的安全感。

  燈熄了,黑白電視閃動著忽明忽暗的光。沙萬裏和沙柳躺在各自的被窩裏,隔著孩子你瞅著我我瞅著你,一股強烈的氣息與訊號,在火炕的烘烤下,如一堆幹柴劈裏啪啦地燃燒起來。

  春節前,暖棚裏的蔬菜開始陸續地上市,沙萬裏和沙柳又忙活開了,有集趕集,或是直接送到城裏去賣。這天,有個菜販子預定了幾百斤的韭菜,兩個人提前到暖棚裏割韭菜。

  正忙著,二懶漢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身的酒氣,鑽進暖棚參觀似的四下踅摸,酸不溜幾地說:“這小日子過得挺紅火的,不是兩口子勝似兩口子。”

  正在捆韭菜的沙柳頭都沒抬:“會說人話就說幾句,不會說人話閉上你那臭嘴。”

  二懶漢嘴一撇反駁說:“怎麽不是人話?我都調查清楚了。剛才我在賣店裏喝酒,遇見你們家莊海,我問他晚上和誰睡在一起。他說和舅舅媽媽睡在一起。我問他你是睡在中間還是睡在一邊?他說睡在中間。我又問他早上起來就沒有睡在一邊的時候?你們猜他怎麽說?他說他也覺得奇怪,晚上睡覺的時候明明睡在中間,早上一醒經常發現自己睡在你倆的旁邊。小孩子能說謊嗎?”

  沙柳哭笑不得挖苦道:“你可真有出息,跟小孩子玩起心眼來。”

  二懶漢滿不在乎地說:“怪不得平時我那麽討好你,你都愛答不理的。”

  沙萬裏放下手中的韭菜鐮,走過來重重一拍二懶漢的肩膀,二懶漢被拍的身子一歪。

  沙萬裏笑著說:“二哥,我們睡沒睡在一起都沒你什麽事,你也甭惦記著什麽。”順手拿起兩把韭菜,放在二懶漢的手裏說:“我們不像你那麽清閑自在會享福,沒有閑工夫陪你嘮嗑,你還是去喝酒吧。”

  二懶漢拿著韭菜識趣地走出暖棚,隨後又賊頭賊腦地探進頭說:“什麽堂姐堂弟,我早就看出來,你倆原先就是相好的。”

  沙柳抓起一塊土疙瘩打過去,笑罵著:“滾蛋。”

  沙萬裏蹲下繼續割韭菜,感慨地說:“二懶漢這號人,幸虧生在這水土好的地方,懶點也能湊合著活。要是生在沙裏屯,不得餓死也得凍死。”

  沙柳笑道:“該想個辦法讓莊海單獨睡了。”

  沙萬裏走過來和沙柳一起捆韭菜,他說:“你沒看出莊海還挺依賴我的?別讓莊海再傷心了,等他大大再說。”

  沙柳放下手裏的活,看著沙萬裏說:“要是以後你找到石秀秀和沙洲怎麽辦?結果還不都一樣。”

  她把心裏一直糾結的事,借機拋給沙萬裏。雖然生活在一起,之間的關係卻是模糊不清的,從沙裏屯到五壟地,繞了幾個圈子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結果還是做不成真正的夫妻。

  沙萬裏一時沉默著,這是一個不容忽視也無法回避的現實問題。他不可能放棄尋找石秀秀和沙洲,找到找不到,石秀秀都在他的心裏占據著一定的位置,他無法給沙柳一個明確的答複,隻能埋頭幹活。

  沙柳輕推了沙萬裏一把:“得了,別愁眉苦臉的,好像是我故意逼你似的。有你在我身邊,我快活一天是一天,不去想那些沒用的。大不了我以後嫁給二懶漢。”

  沙萬裏抬起頭說:“虧你想得出來,你嫁給二懶漢,是你養著他還是他養著你?”

  “有一天你拍拍屁股走了,我身邊總得有個男人吧。”

  “那也不能嫁給二懶漢。”

  “二懶漢怎麽了?長得多帶勁,光摟著睡覺都舒坦,不就是懶點窮點嗎?我養著他。難道你還想占著兩個女人?”

  沙萬裏把手中的韭菜往沙柳的懷裏一扔,站起來說:“你這是成心來氣我,你愛嫁誰嫁誰,我還不管了。”

  沙柳樂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春節一過是春分,天氣轉暖冰雪融化,柳樹枝頭泛出一片淺黃。沙萬裏進城賣菜回來,沙柳迫不及待地把他拉到村東頭看房子。

  村東頭有四間才蓋了兩年的新瓦房,裏外罩麵,東側是通往城裏的公路,房子的前後是這戶人家名下的二十畝平整的土地,無遮無擋出行方便。

  關鍵是這戶人家把戶口遷到了城裏,誰買了他家的房子,誰就可以得到無償轉讓的二十畝土地的所有權,所以房價要得特別高。五壟地人不缺土地,一聽房子要價五萬都直搖頭。

  沙萬裏卻是想把房子和土地都拿到手,誠心誠意地跟人家談來談去,最終以四萬五千元成交。他手裏隻有三萬,沙柳給湊了一萬五,他如願以償地拿到了房產證,以及一份為期七十年的土地承包合同。

  遙遠的夢想,機緣巧合地成為現實,沙萬裏像一頭野生動物,在自己的領地裏巡視。

  化凍返漿的土地濕潤而鬆軟,腳踩上去喧呼呼的,一股新鮮的暖暖的氣息自腳底湧遍全身。這裏沒有一望無際的荒漠,沒有漫天的風沙,種下的種子不會顆粒無收,流下的汗水不會演變成絕望。

  七十年的使用權,意味著自己的子孫也將擁有這塊土地,這是自己留給子孫後代最寶貴的一筆財富。他醉酒般地在地裏走了一圈回到院子裏,仔細察看了水井豬圈雞圈甚至是茅房,總覺得這個院子裏還缺點什麽。

  清掃完灰塵的沙柳從屋裏走出來,見沙萬裏愣愣地站在院子裏,就問他:“發什麽呆?”

  沙萬裏說:“這房前屋後空蕩蕩的,是不是缺點什麽?”

  “缺樹唄。我看你是樂懵了,這家人蓋好了房子就沒怎麽住過,還沒來得及栽樹。”

  “還是你懂我的心思,是缺樹。我要在院子裏栽上櫻桃杏樹桃樹棗樹,從春到秋都能吃上果子;院子外麵栽上楊樹柳樹,到處都有樹蔭和鳥叫。”

  “果樹苗可以到集市上去買,楊樹柳樹不用栽,剪一截粗一點的樹枝,直接插到土裏就能成活。”

  “就這麽簡單?”

  “你以為這裏是沙裏屯啊,栽活一棵樹比養活一個孩子都難。”

  “可惜辦不到,我真想回沙裏屯,把那棵老核桃樹給移栽過來。”

  看著躊躇滿誌孩子般興奮的沙萬裏,沙柳陪著笑心卻揪在一起,皺皺巴巴的。她知道,不是兩口子勝似兩口子的日子快要結束了,丟了魂似的懶懶的什麽也不想幹。吃了晚飯也不想下地,直接躺在了炕上。

  沙萬裏收拾了桌子刷了碗,接著喂豬喂牛,忙活完了很長時間沒有回屋,人不知去了哪裏。

  沙柳有些不放心出門去找,院子裏沒有找到,猜想沙萬裏可能是回到他自己的家裏。摸黑來到村東頭,沙萬裏的家果然亮著燈。

  走進院子,站在門外一看,眼前的一幕讓她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堂屋的北牆擺著供桌,立著祖宗的牌位,兩隻紅蠟燭跳動著暗紅的火苗,香爐裏三炷香飄忽著縷縷青煙。

  沙萬裏長跪在地焚燒紙錢,紙錢燃盡的黑灰伴隨著低沉暗啞的哭訴,如陣陣冷風襲來:“爹、娘、列祖列宗,你們在天有靈,也搬到這裏來吧......”

  這是壓抑許久才得以釋放的慟哭,粗獷而悲涼。心中的傷痛麵對著神靈訴說,或許才是最好的解脫吧。

  沙柳靜靜地立在院子裏的黑影中,她仿佛看見荒漠裏的一隻孤狼仰天嗥叫,把無盡的哀鳴拋向夜空。她含著淚俏俏地離開了。

  臨近半夜,沙萬裏才回到沙柳家。外屋的炕頭上隻鋪著他自己的被褥,沙柳和莊海已經在裏屋躺下。沙萬裏隱約地猜到了沙柳的用意,坐在炕沿上默默地垂著頭。

  許久,沙柳在裏屋小聲說:“選個好日子搬走吧。”

  “也不用選日子,就明天吧。”沙萬裏小聲地答。

  他怕日子拖延得久了,自己沒有勇氣走出這個家門。

  第二天早晨,沙柳送莊海上學,順便買了兩條紅鯉魚回來,帶上兩盒火柴一捆粉條,陪著沙萬裏來到新家。

  按當地的民俗,搬新家必須燎鍋底,第一頓飯少不了這三樣東西,寓意著年年有餘紅紅火火日子長久。早晚都有這麽一天,沙柳早有心理準備倒很平靜。

  沙萬裏隻隨身帶著那個帆布旅行包,裏麵大多是石秀秀和沙洲的衣物,還有一個鑲滿了相片的老相框,沙柳幫著沙萬裏一件件地整理出來。

  在包的底部,她看見一條黑布頭巾,鼓鼓囊囊地包著什麽東西。她拿出來問沙萬裏:“在這裏用不著圍頭巾,裏麵包著什麽?”

  沙萬裏想要奪下已經晚了,沙柳解開圍巾,裏麵是一堆已經發黑的核桃。

  沙柳抓起兩個核桃晃了晃說:“是村口老核桃樹結的吧?你放了多少年,還能吃嗎?”

  沙萬裏也不想隱瞞:“這是你離開沙裏屯那年,你讓我給你留下的......”

  憋了一晚上的眼淚,噴泉一般地流淌下來。沙柳狠命地捶打著沙萬裏:“你傻呀!人家都走了,撇下你不管了,你還留著幹什麽?留著就留著,幹嘛還讓我看見?本來我都已經死心了......”

  曾經的純真與美好暗藏於心,如同這被歲月侵蝕得發黑的核桃,一旦砸開堅硬的外殼,依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沙萬裏把沙柳緊緊地抱在懷裏,輕聲說:“你和莊海搬過來,我重新給你一個家。”

  以後的日子誰也說不準,還是珍惜眼前的吧。

  沙柳抬起淚眼說:“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

  沙萬裏為沙柳擦拭著眼淚,緩緩地說:“秀秀十八歲跟了我,二十歲為我生了孩子,我沒能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在沒有找到她,了解她的具體情況之前,我不會跟她離婚。”

  沙柳不再流淚,她說:“我不要什麽名分,能跟你在一起生活已經心滿意足了。”

  不是兩口子勝似兩口子的日子還在繼續,隻不過換了地點,換了一種方式。

  沙萬裏把從沙裏屯帶來的那些核桃,順著牆根埋在土裏,並不奢望能生根發芽,隻是為了完成某種精神上的儀式,給自己一些心理上的安慰。不曾想,竟然有兩顆核桃長出了嫩芽。

  沙萬裏發現後欣喜若狂,老天有眼,這可是沙裏屯那棵老核桃樹的子孫後代,命不該絕啊!他精心看護,當年便長成一米多高的小樹苗。第二年,他把那兩棵小核桃樹苗,移栽到院門的兩旁。

  農科所下來推廣葡萄種植技術,認為五壟地屬於沙質土壤,比較適合葡萄的生長。沙萬裏覺得種大田效益不高,由農科所牽頭從農村信用社貸了一筆扶助款,把自己的二十畝地全部栽上了葡萄苗。

  同時接受農科所的建議,在葡萄苗間種上兩季蔬菜,既不影響葡萄苗的生長又不浪費土地。

  接著又跟沙柳商量:“養牛費時費力費草料,用途也不大,不如把那兩頭牛賣掉改養絨山羊。養羊我比較有經驗,這裏水好草好,養羊的又不多,羊絨羊毛羊肉肯定能賣出好價錢。”

  沙柳笑著說:“你是一家之主,你說了算。”

  姑姑沙福芳經常光顧這個剛組建的家庭,她在沙萬裏的身上看到了沙福久的影子。得知曾經喜歡過的人埋葬在荒漠中,暗自流淚傷心了好長時間。

  看到兩個孩子曆經磨難終於走到一起,欣慰之餘又給沙柳出起了主意:不能這樣不清不渾地過一輩子。

  沒過多久,沙柳告訴沙萬裏,她有了身孕,並表示一定要為他生下這個孩子。

  緊迫的事情擺在麵前,沒什麽好猶豫的。第二天,沙萬裏毫不遲疑地趕回沙裏屯所在的鄉政府,通過法律程序解除了跟石秀秀的婚姻關係,返回五壟地跟沙柳到民政部門登了記,帶著相關的手續把戶口從所在地遷到了五壟地村。

  馬不停蹄地跑來跑去,沙萬裏並沒有回沙裏屯望一眼,他想象得出沙裏屯會變成什麽樣子。他不願再揭開心中已經結痂的傷痛,隻把自己當成匆匆的過客。

  荒漠風沙嚴寒酷暑已是過眼雲煙,被他遠遠地拋在身後。

  由於靠近公路運輸方便,沙萬裏的那二十畝蔬菜成了搶手貨。秋季最後一茬蔬菜賣完,沙萬裏把買房時沙柳墊付的一萬五千元還給沙柳,沙柳說:“現在還分你我?”

  沙萬裏說:“你手頭的錢是姐夫留給你和莊海的,我不會動用一分錢,你留著以後花在莊海的身上。我能養活你們娘倆,不,娘仨。”

  沙柳沒有跟沙萬裏商量,自作主張用這一萬五千塊錢給家裏換了一台彩色電視機,安裝了電話。她對沙萬裏說:“有了電話,尋找石秀秀和沙洲就方便了,省得你從北到南跑來跑去,我也不放心。”

  沙萬裏第一個電話便打給石砬子當地的警方,對方告訴他暫時還沒有石秀秀和沙洲的任何線索。希望和失望參半,他更願意相信石秀秀是主動離開他,而不是被人拐賣。

  轉過年的春天,當楊樹翠綠的毛茸茸的葉片,在輕柔的春風吹拂下,發出悅耳的沙沙聲時,他們的女兒出生了。

  沙萬裏抱著女兒一遍一遍撥打著電話,查詢董家林所工作的那家鋼廠的電話,尋找董家林。雖然有過不再聯係的約定,想念戰友又促使他想把新的住址告訴對方,畢竟有了電話比寫信聯係要方便的多。

  董家林的一位同事給他回了電話,這樣告訴他:董家林複員後當了電工,去年在一次檢修作業時,因為別人的誤操作,被高壓電弧大麵積灼傷。在醫院的搶救室裏,晚上趁著醫生護士不注意,自行拔下所有的搶救設備,撇下了新婚兩年的妻子和一歲的兒子。

  放下電話,沙萬裏找出當年和董家林合影的照片,久久地端詳著那張年輕的活力四射的麵龐,回憶著一起訓練執勤的三年美好時光。

  他想象不出,一個開朗豁達的人,究竟麵對怎樣的絕望,才會主動放棄生命。

  生活是條流動的河,激流也好平穩也罷,不因河道彎曲泥沙阻隔而停滯不前,無論清澈還是渾濁,始終打著旋兒奔流不息。

  五壟地並入開發區整體拆遷的頭一年,莊海考上了大學,可謂雙喜臨門。沙萬裏買了一台筆記本電腦送給莊海,拍著莊海的肩頭說:“你小子出息了,以後成家立業可不能忘了你媽。”

  沙柳說:“也不能忘了舅舅。”

  莊海說:“那當然。我還知道舅舅的心事,我在網絡上發帖子,一定會找到我那兄弟。”

  沙萬裏“嗯嗯”地答應著。

  莊海問:“我那兄弟該讀高中了吧?”

  沙萬裏輕歎一聲:“要是有機會讀書的話,是該讀高中了。”

  如果說,沙萬裏始終抱有找到石秀秀和沙洲的希望,那他怎麽也不會想到,沙洲會當麵給他來一腳,直接把他踹到醫院裏。

  想到這一點,當著兩個女人的麵,他不明所以地忽然開懷大笑起來,笑得兩個女人越發的緊張和不知所措。

  他看看沙柳,仍帶著笑意埋怨石秀秀:“你還傻站著幹什麽,還不快去派出所把兒子接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