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飛沙走石》之四石砬子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9816
  暴雨不睜眼地下了兩天兩夜,山體被衝刷浸泡得鬆散而脆弱,不時有岩石從山頂滾下。岩石相互撞擊著引發連鎖反應,帶動更多的岩石向山下滾落,山穀中回蕩著低沉而強勁的隆隆聲。

  沙萬裏帶著四名士兵匆匆趕往石砬子村。天剛剛放亮,雨勢時強時弱,雲層厚重地壓在山頂上,能見度極低。一行人彎腰低頭行走在亂石間,謹慎地加快著腳步。

  從半山腰的營房出發,要翻兩道山梁才能到達石砬子村,他們必須搶時間趕速度。

  早晨剛起床,連部打來緊急電話:石砬子村發生了泥石流,因山體多處滑坡封堵了道路,救援部隊和大型機械一時上不去。命令沙萬裏帶幾名戰士就近趕往石砬子,協助當地政府,盡可能地減少當地群眾人員和財產的損失。

  接到命令後,沙萬裏集合全班戰士做了分工。他讓副班長董家林帶領部分士兵留守,保障通訊線路的暢通,自己挑選了四名熟悉山路的老兵前去救援。

  出發前,董家林把沙萬裏拉到一邊小聲說:“千萬注意安全,快要退伍了別衝動,保證自己的安全是第一位的。”

  沙萬裏拍了拍董家林的肩頭,什麽都不用說了。

  他倆是同年入伍的兵,新兵連時就在一個班,下連隊後又一同被分配到位於大山深處的哨所裏。每天沿著山梁巡查通訊線路,排除險情。

  這是一條國防通訊線路,無論多惡劣的天氣多複雜的情況,都必須保證通訊的暢通無阻,哨所裏常年駐守著一個班。

  同為新兵,入伍的目的卻各有不同。董家林來自中原的一座工業城市,技校畢業後在一家國企鋼廠上班,因為對工作不滿意又無法調動當了兵,希望退伍後可以調換好一點的工作。

  沙萬裏卻希望能夠留在部隊裏,遠遠地離開沙裏屯那個不毛之地。入伍第二年擔任副班長,今年擔任班長。因為表現突出,連裏也想把他留下來,把今年唯一的一個誌願兵的名額給了他,他卻出人意料地提出了複員申請。

  董家林對此很不理解:“你不是一直想留在部隊嗎?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放棄了?”

  董家林當然不會理解。剛進山的那年,一次兩個人去巡查線路,走了十幾裏的山路累了也餓了,坐在山坡上休息。

  放眼望去,這一代全是光禿禿的石頭山。灰色的岩石裸露在地表上,看不到一棵像樣的樹,草叢灌木生長在岩石縫裏,稀稀拉拉的瘦弱而矮小。

  沒有成片的土地,莊稼種植在岩石間的空地上,臉盆大小有土的岩石縫裏也會種上幾棵包穀,幾乎到了見縫插針的地步。

  董家林想掰幾穗嫩苞米來烤著吃,被沙萬裏製止了。

  董家林不以為然:“兩毛錢一穗的東西,算個什麽事?”

  沙萬裏說:“在你眼裏不算什麽,對於那家人來說,可能意味著丟失了一頓口糧。”

  董家林不相信會有那麽嚴重,沙萬裏便跟他講起沙裏屯缺水少糧的那些日子。

  董家林讀書多懂得也多,他說:“這裏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也叫土地石漠化,跟你老家沙漠化是一個性質。怪不得有一次我到一個山寨的小賣店買煙,我拿出一張百元鈔票,人家愣是不敢收,幾個人拿在手裏反反複複地查看,說是沒見過,當時還把我整糊塗了。照你這麽一說,說不定他們還真沒見過百元鈔票。”

  沙萬裏心說,我也沒見過幾張。三年來,他幾乎走遍了這裏的每一座山頭,每一個村寨。

  村寨大都建在山溝裏,四麵漏風的石頭房子裏,隻剩下老人和孩子。成年人多數都出去找活路,生活狀況在某些方麵還不如沙裏屯。

  當他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審視因水土流失環境惡化所帶來的落後和貧窮,這才懂得了父親的身上,為什麽會背上沉重的負罪感,也理解了沙柳為什麽一去不回頭。

  連長指導員找他談話,希望他繼續留在部隊紮根邊防。他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回到沙裏屯,分擔父親身上所承載的負擔和壓力。

  雨中傳來隆隆的轟鳴聲,似千軍萬馬在奔騰咆哮。

  沙萬裏一行人正在下山,隨即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得驚呆了:泥水裹挾著泥土石塊,形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洪流,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從山頂傾泄而下。所過之處房屋倒塌,道路被毀。

  石砬子在暴雨中顫栗著,淒厲的哭喊聲響成一片。

  幾名士兵衝進寨子裏,協助當地幹部轉移群眾,尋找失蹤者。沙萬裏衝到泥石流的邊緣,對著倒塌的房屋大聲呼喊,尋找生命的跡象。

  突然,一個半大不小的女孩從寨子裏衝出,不顧一切的奔向倒塌的房屋,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爸呀!媽呀!弟弟......”

  沙萬裏一把拽住她。女孩沒穿雨衣,身體單薄,從頭到腳流淌著雨水,小手冰涼。

  沙萬裏脫下自己的雨衣給女孩穿上,女孩不停地哭叫,試圖從他的手中掙脫。

  沙萬裏緊緊的抱住女孩,女孩又踢又打,力氣還挺大。情急之下,沙萬裏把女孩裹進雨衣扛在肩上,把她帶離險地。

  天晴了,久違的陽光明晃晃得刺眼,石砬子遍地泥漿石塊,夾雜著損壞的門窗房梁家具和衣物,一片狼藉。

  由於泥石流發生在淩晨,人們正在酣睡,石砬子村損失慘重。二十幾間房屋被毀,十幾口人死亡或失蹤。

  一戶姓石的人家最為淒慘,除了外出打工的女兒,其餘三口人都已遇難,幾遭滅門之災。

  石砬子籠罩在陰森恐怖悲傷欲絕的氣氛中。

  災情過後,部隊抽調了十幾名來自農村會蓋房子的士兵,由沙萬裏帶隊留在石砬子,協助地方重建。

  石砬子什麽都缺,唯獨不缺石頭,其他物資一到,房子馬上開建。

  建房的時候,沙萬裏注意到一個小女孩孤零零的坐在一塊石頭上,圓圓的小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們,悲傷的臉上濺滿泥點,單薄瘦小的身子如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正是被他強行扛走,那戶石姓人家唯一幸存的女孩,他們承建的也正是女孩的新家。

  吃午飯的時候,沙萬裏走到女孩麵前說:“小妹妹,跟我們一起吃飯好嗎?”

  他希望女孩跟一群當兵的在一起,能盡快地從災難的陰影中走出來。

  女孩抬頭看著他,眼裏閃動著淚花。沙萬裏打來一盆清水讓女孩洗了臉,拉起女孩的手把她領到大家麵前說:“小妹妹跟我們共進午餐,大家歡迎。”

  士兵們熱烈地鼓掌,情緒一下子調動起來,七手八腳把幾塊木板橫在幾塊石頭上,構成一個簡易的餐桌,大家圍坐在一起開飯。

  沙萬裏給女孩盛了一碗米飯,女孩很快吃得一粒不剩。

  沙萬裏心想,可能是這幾天也沒能好好吃上一頓飽飯,看把這孩子給餓的,又給她盛了一碗飯。

  女孩這回吃飽了,放下飯碗兩眼直直地坐著,搞得大家都不敢說笑,匆匆吃完飯稍微休息了一下接著幹活。

  每天接近十二個小時的工作量,到了晚上人困馬乏,早早地躺進帳篷裏休息睡覺。晚睡的沙萬裏看到外麵有個人影在晃動,輕問了一聲誰。那個人影沒有回答,隻是站著不動。

  沙萬裏穿衣走出帳篷,借著星光仔細一看,是石家的的那個小女孩。他輕聲問道:“小妹妹,有事嗎?”

  女孩說:“別叫我小妹妹,我叫石秀秀。”

  聲音雖小,卻表達出極大的不滿。

  沙萬裏暗自高興,能開口說話總比壓抑著要好,微微俯下身子說:“好吧,秀秀,有事嗎?”

  石秀秀說:“我害怕,不敢睡覺,一閉上眼睛就看見泥石流衝下來。”

  她住在對麵一個臨時搭建的小型帳篷裏。

  這可不好辦。沙萬裏想了想說:“你看這樣好不好?你回去睡覺,我給你站崗。”

  石秀秀似信非信地回到帳篷裏躺下,沙萬裏站在她的帳篷外仰望著星空。

  星空幽深遙遠,四周的群山黑黝黝的,萬籟俱靜。透過夜幕,他仿佛望得見沙裏屯。遠在天邊勞累了一天的爹娘,也該躺下休息了吧?

  前些日子爹娘來信說,能留在部隊還是留在部隊,不要牽掛家裏。老河套保住了,這幾年沒斷過水,兩岸的草地不但沒有退化反而擴大了麵積,村口的老核桃樹還是年年掛果。

  家裏一切都好,羊群還保持著他入伍前的數量,讓他放心。他怎麽能放得下心?爹娘不知為此付出了多少辛苦。

  困意漸漸襲來,沙萬裏不敢走動隻能硬挺著,能讓石秀秀擺脫泥石流的恐懼心理,就算整夜不睡覺也是值得的。實在堅持不住,找了一塊木板橫在石秀秀的帳篷外,露天躺下眼皮一合沉沉地睡過去。

  一覺醒來,天色已亮,石秀秀靜靜地坐在他身邊,圓圓的眼睛星星一樣地閃亮。

  沙萬裏一個打挺坐起來問她:“晚上睡得好嗎?”

  石秀秀說:“有你在我就不害怕。”

  沙萬裏說:“那我天天給你站崗放哨。”

  石秀秀說:“這樣你太累了,把我的帳篷挪到你們的帳篷邊,你靠著我的帳篷那一側睡就可以了。”

  小姑娘還挺有心眼。沙萬裏想想也好,天天這樣自己還真吃不消,大不了再下道命令:晚上起夜的時候,都離得遠遠的。

  從當天晚上開始,全體休息後,沙萬裏一直堅持先站在石秀秀的帳篷外,直到聽見裏麵傳出輕微的鼾聲後才回去睡覺。

  二十多天後,房子建得差不多了,沙萬裏奉命撤回哨所,他的這項特殊任務才算告一段落。

  沙萬裏回到哨所沒幾天,連裏下來通知,上級批準了他的複員申請。他在營房裏給爹娘寫信,告訴爹娘自己很快就會回家了。

  信寫了一半,董家林進來告訴他:“外麵來個姑娘找你。”

  沙萬裏沒搭理他,當兵三年,自己從沒跟什麽姑娘來往過。董家林說:“我把人領進來?”

  沙萬裏根本不相信:“領進來吧。”

  董家林還真領進一個人,沙萬裏回頭一看,是穿著整齊的石秀秀。

  沙萬裏起身讓座:“秀秀,你找我?”

  石秀秀看著沙萬裏說:“你走後,我整宿整宿睡不著覺,老是害怕。”

  沙萬裏坐到石秀秀身邊說:“是這樣的秀秀,我快要複員了,你自己要學著堅強起來。”

  石秀秀說:“我跟你走。”

  這孩子還挺任性,沙萬裏耐著性子說:“我老家住在沙漠裏,荒灘戈壁的,你跟著我去幹什麽?”

  石秀秀說:“給你生孩子啊。”

  眼睛裏亮亮的。

  沒等沙萬裏尋思過味來,屋裏的幾個兵蛋子已經抽筋似的笑成了一團。沙萬裏跳起來大聲喝道:“都給我閉嘴。”又嚴肅地對石秀秀說:“你還是個孩子,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石秀秀站起來大聲宣告:“我不是孩子,我十八了,是個成年人。”

  沙萬裏徹底蒙了,重新上下打量著石秀秀。怎麽看都還是個小女孩,哪是個十八歲大姑娘的樣子。從沙裏屯到軍營,他沒接觸過幾個女孩,在他的印象中,具有沙柳那樣身材的,才算是成熟的大姑娘。

  既然她說自己是個成年人,不能再遷就她任她胡來。沙萬裏嚴肅地說:“你是個成年人,一言一行都要對自己負責,懂嗎?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吧?”

  石秀秀堅定地說:“你抱過我,拉過我的手,晚上還給我站崗,怎麽沒有關係?”

  “那是我把你當成小孩子。”

  “可我不是小孩子。”

  幾個兵蛋子或用被或用枕頭捂住嘴,強壓住笑聲。沙萬裏知道再糾纏下去,隻會越來越麻煩,他指著董家林說:“人是你領進來的,你負責送走。”

  奪門而出上山檢查線路去了。

  整整一個下午,他都沒有琢磨明白,石秀秀是過於單純還是自己在什麽地方讓她誤解了。不管怎樣,絕不能再糾纏不清。

  才十八歲沒長大的小女孩,張口閉口生孩子,那是順順便便說的嗎?沙柳都沒說過要生孩子。

  太陽快落山時回到哨所,從哨兵口中得知石秀秀已經走了,這才放心地回到營房。奇怪的是,班上的幾個兵蛋子並沒有借題發揮,一個個都很平靜的樣子。

  沙萬裏知道他們決不會輕易放過這麽好玩的事情,一拍桌子說:“我先警告你們,她再來就說我不在,誰惹麻煩誰兜著。”

  董家林把沙萬裏按在椅子上,坐到他的對麵鄭重地說:“班長,你走了以後,我們集體研究討論了一下,一致認為你倆還是挺般配的。別瞪眼,聽我把話說完。你是沙子,她是石頭,再有了鋼筋水泥,那就是鋼筋混凝土,堅不可摧牢不可破。”

  沙萬裏沒聽明白:“什麽鋼筋水泥?”

  董家林說:“鋼筋水泥就是孩子。”

  沙萬裏正要跳起,被身邊幾個兵死死按住。

  董家林接著說:“你先別激動,我們幫你分析分析,你看看有沒有道理。我們並不懷疑你把她看成小女孩,你關心她照顧她,這都沒錯。問題是人家天生一張娃娃臉,人又長得嬌小,你看走了眼人家沒看走眼。

  “剛剛經曆了一場災難,忍受著親人離去的巨大悲痛,她把你當成靠山,願意為你生孩子,這才是最難得的,患難之中見真情嘛。哥幾個哪個經曆的女人都比你多,都比你有經驗,別看你是班長,這方麵你還真是不行。

  “你以為甜言蜜語海誓山盟才是愛情?狗屁!死心塌地地跟著你,肯為你生孩子才是好女人。身高嘛是矮了點,可那張臉耐看啊。你換個角度想想,等你七老八十了,你麵對的還是一張少女般的臉,心裏該有多美。”

  沙萬裏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怒聲道:“你們懂個屁!她夠不幸的了,我把她領進沙漠,讓她跟我繼續受苦?誰再瞎攙和,別怪我翻臉。”

  好在石秀秀再沒來過哨所。直到離開軍營,坐上火車跟戰友們揮淚告別,也沒見到她的影子,沙萬裏這才踏實下來。

  火車啟動了,屁股還沒坐熱,臉上的淚痕還沒擦幹,卻見石秀秀穿著一身新衣,背著一個鼓鼓囊囊、高出自己半頭的藍色帆布旅行包,從車廂的另一頭走過來。腦後的馬尾辮一甩一甩的,徑直走到他的跟前站住,笑臉盈盈的。

  董家林起身讓座,石秀秀美滋滋地坐到他的身邊。

  沙萬裏腦袋一大,瞪了董家林一眼,看著石秀秀故意問道:“太巧了,你這是去哪兒?”

  石秀秀得意地說:“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聲音細小而響亮。

  董家林把石秀秀的旅行包放到貨架上,轉身離開。沙萬裏起身追了過去,在車廂的連接處一把揪住他問道:“是你把我們的行程告訴她的?”

  董家林十分認真地說:“她偷偷找過我,一再表明堅決跟你走。反正我是被打動了,是我自作主張給她買的火車票。我是這樣想的,她無依無靠,你回去恐怕也不容易找著對象,你倆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難,或許能幸福一輩子。”

  “幸福你個頭。”沙萬裏狠狠地搗了董家林一拳。

  事已至此,沙萬裏反倒坦然了,回到沙裏屯自然見分曉,大不了再送她回來。

  火車每停靠一站,都有昔日的戰友下車,握手擁抱揮淚告別,石秀秀也跟著哭跟著笑。火車一路向北,退伍兵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沙萬裏和董家林。

  離別的傷感一路上早已揮霍殆盡,董家林的臉上呈現出疲態和憂鬱,平時愛說愛鬧的人沉寂下來,完全不像還有一站即可回家的樣子。

  沙萬裏關切地問道:“怎麽了兄弟,心事重重的。”

  董家林淒然一笑說:“當兵這三年,或許是我一生當中最快樂的時光。我知道,平時你們農村兵都挺羨慕我的,帶著工資參軍,退伍還有好工作在等著,比你們麵朝黃土背朝天,土裏刨食的條件優越。其實我更羨慕你們,更想過你那樣的生活,一根鞭子一群羊,天地之大唯我獨尊逍遙自在。”

  沙萬裏反駁說:“人在荒漠之中,渺小的如一粒沙子,還天地之大唯我獨尊。讓你跟我放上一天羊,你就不會這麽想了。”

  董家林長歎一聲說:“你們向往城市,可我寧肯生在石砬子或是沙裏屯。你們知道城市的天空,是藍的還是黃的?雪是白的還是黑的?空氣是清新的還是嗆嗓子的?

  “我家三代都在鋼廠上班,我爺爺臨退休前被軋機軋去了一條胳膊,我爸爸少了五根腳趾頭。最慘的是我二叔,被上千度的鐵水當頭澆下,化作了一縷青煙連根骨頭棒子都沒留下。

  “鋼廠每年都會發生傷亡事故,傷了就傷了死了就死了。為了生存,人們還是爭先恐後地來上班,上萬人組成一個龐大的自行車隊伍湧進廠門,誰也不知道厄運會不會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有句全國通用的口號,高高興興上班安安全全下班。這是明確無誤地告訴你,你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工作,你能打心眼裏真正高興得起來嗎?在鋼廠工作一輩子,退休時身上完完整整沒有留下傷疤那是多麽的幸運。

  “我技校畢業進了鋼廠,是爐前工,上百噸重一千多度的鋼水罐在頭頂來來往往,一捧鋼水就能要了人的命。我不是怕死,而是怕半死不拉活。

  “廠裏有很多傷殘的工人,缺胳膊少腿的,常年癱瘓在床的,嚴重燒傷五官四肢變形的,千奇百怪應有盡有。靠一點可憐的傷殘工資過活,那樣的人生還有什麽意義?所以我當兵逃避了三年。”

  沙萬裏勸慰道:“你是不是太悲觀了?有句大俗話,人不能改變環境隻能適應環境,都像你這麽想,大家鑽山洞當野人去好了。”

  董家林哈哈一笑又恢複了常態:“一想到又要穿上勞改犯一樣的工作服,帶上並不能保障安全的安全帽,走進高溫高粉塵高噪音高危險係數的廠房,我不過是提前發發牢騷而已。”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一座大城市的輪廓出現在前方,火車開始減速慢行。

  董家林指著一處冒著熊熊火光的地方說:“白天是一團團的黑煙,晚上是一團團的火,那裏就是我工作的鋼廠。我到家了,還能趕上吃晚飯,倒是你們還有一段很遠的路要走,一路保重。”

  拿出兩張嶄新的百元鈔票放到石秀秀的手上,意味深長地說:“你眼光很準,你若不離他便不會放棄,好好珍惜。哥哥提前祝你們幸福!”

  沙萬裏緊緊握著董家林的手:“兄弟保重。”

  董家林淡然地說:“有緣還會相見,無緣也不必再聯係。山高路遠,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人生,心裏記著想著念著這份友情已足夠。”

  火車停穩,董家林背著行李下了火車,隔著車窗灑脫地朝沙萬裏石秀秀揮揮手,轉身消失在茫茫人流中。

  火車繼續前行。

  石秀秀一直抹著眼淚,沙萬裏輕輕揉了揉她的小腦袋瓜,像愛撫自家的小羊羔。頭發細密柔軟枯黃,跟玩耍沙柳大辮子的感覺完全不同,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疼惜的感觸。

  半路撿了這麽個小人兒,領回家一定會嚇爹娘一大跳。

  沙萬裏偶然間的親昵舉動,成為石秀秀此時和以後的特殊享受。她緊緊抱住沙萬裏的胳膊,幸福滿足而又不無擔心地靠著他的肩頭,像是怕他偷偷跑了把自己單獨扔在火車上。

  在她十八年的人生經曆中,從來沒有一個人像沙萬裏這樣,不圖回報沒有私欲,發自內心地關心她愛護她。

  在石秀秀的童年記憶中,因為是個女孩不受待見,幾乎沒吃過一頓飽飯,沒穿過一件新衣服。

  爸爸早些年為給家裏蓋房子,上山砍樹摔斷了腿,走路一瘸一拐,走不了遠路幹不得重活。伴隨她成長的,是爸爸口中混合著煙霧一起吐出的沉重的歎息,是媽媽未老先衰的皺紋裏,永遠也抹不開的愁容,以及漫山遍野的大石頭。

  五六歲的時候跟著大人上山挖草藥,在石頭縫裏種糧。十四歲好不容易讀完小學,成了家庭中主要勞動力,跟著媽媽四處打工,最遠的到過新疆采摘棉花。

  那年深秋,她在棉花地裏淋了一場雨,晚上發起燒來咳嗽不止。媽媽沒當回事,隻給她買了一點感冒藥,第二天又頭重腳輕,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軟軟地下地幹活。

  第三天,她昏倒在棉花地裏。在別人的勸說下,媽媽才把她背到醫院,一檢查燒成了肺炎。

  她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身子輕飄飄的不像是自己的,她多麽希望媽媽能像小時候一樣抱抱她,喂她一口水喝。

  媽媽卻在一旁煩躁地嘟囔著:“錢沒掙著,還要搭上一筆醫藥費,真是個賠錢的貨。”

  盡管燒得迷迷糊糊,盡管媽媽聲音壓得很低,她還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她不相信這麽冷酷的話,是從媽媽的嘴裏說出來的。

  貧窮使親情變得冷漠,使生命變得卑賤,她流不出眼淚,隻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可她頑強地活了下來,像石縫中的小草,歪歪扭扭地生長著。

  回家養好病後,她開始一個人闖蕩。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酒店裏當服務員,幹了不到一個月,老板以不發工資相威脅讓她伺候男人。

  她不知道怎麽伺候男人。老板放錄像帶給她看,畫麵令她毛骨悚然惡心幹嘔,當天晚上果斷地跳窗逃離。

  後來她隻找力氣活,遇到的又是些黑心老板。不是沒日沒夜地幹,就是找各種借口不發工錢。她還是采用一貫的那個策略:跑!寧肯工錢不要,也不能遭受更大的傷害。

  直到今年才在縣城的一家手套編織廠裏,找到了像樣的活,計件工資,織一副手套掙兩毛錢。開始她不熟練,一天織不上幾付,連自己的夥食費都掙不出來。

  大家都忙著自己手頭上的活,沒有人肯抽出時間來幫她。後來田二寶主動教她技術,前胸緊貼著她的後背,埋裏埋汰的臉貼著她的臉,讓她很不舒服。

  為了學到技術多掙錢,她忍耐了下來。別看田二寶是個男人,技術好手頭快,一般的女人都幹不過他。人長得矮矮巴巴,黑而壯實,心腸還不賴,說話也不討人煩,便笑臉對著他。

  晚上住在簡陋的宿舍裏,二十幾個姐妹總要嘰嘰喳喳一陣才肯睡。說來說去說到田二寶身上,都說他人熊貨囊,家住鄰省的深山裏窮得叮當響,跟女人幹一樣的活,就是想騙一個女人回去給他當老婆。

  他對廠裏所有的姐妹都動過心思,誰都不搭理他,現在又要對不懂事的小妹妹下手了。她聽出姐妹們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她不以為然,你們誰幫過我?騙我也願意。

  總算掙到了第一筆工資,她冒雨往家趕。弟弟快開學了,還等著她的錢交學費。她滿心歡喜,自己終於可以供弟弟念書了。結果卻看到了最為悲慘的一幕,石砬子成了她永遠的噩夢。

  在少女生長發育的關鍵時期,因為缺少親人的關愛和充足的營養,不但身體沒有長開,心智也缺少承受能力不夠健全。

  是沙萬裏的出現,讓她在痛苦中感受到了陽光般的溫暖,在絕望中看到生活的希望。

  沙萬裏在暴雨中緊緊地抱住她,把她扛在肩上,她體驗到一個男人強大的力量。沙萬裏拉著她的手坐在一起吃飯,那是在這之前難有的幾頓飽飯。打工的時候,為了省錢,她一天隻吃兩頓飯。

  在她最為悲痛和恐懼的時候,沙萬裏像一棵大樹為她遮風擋雨,那個高大的身影一動不動地站在帳篷外,讓她在黑暗中感到安定和踏實。

  她知道沙萬裏這是把自己看成是沒長大的孩子,她很享受這一點,每當沙萬裏喊她小妹妹或是秀秀時,她的心尖總會柔柔地顫上幾顫。

  她知道沙萬裏白天蓋房子很累,需要好好休息,就早早地發出鼾聲假裝睡著讓他離開。心裏又特別希望他能多陪伴自己一會兒,甚至是一輩子。

  曾經荒蕪的心田,不可抑製地長出嫩嫩的小草,開滿了芬芳的野花。她沒有愛過也沒有被愛過,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情感,但她知道女人是會生孩子的,那就為他生孩子好了。

  災難過後,田二寶也曾來看過她幾次,一再表示她無依無靠的不如跟他走,他會好好待她。如果不是沙萬裏的意外出現,她真的會跟田二寶一走了之。

  現在,這個讓她心甘情願為他生孩子的男人,雖然不肯接受自己,跟他回家卻已成事實。不管他心裏怎麽想,反正是跟定他了,耍賴也要賴在他身上。至少,他不會傷害自己。

  中途換乘了火車,繼續向北行駛,北方秋季肅殺的景象,已在車窗外呈現出來。

  衣著單薄的石秀秀,坐在車廂裏也能感覺得到北方秋季的涼意,身子微微冷得發抖。

  沙萬裏找出自己的軍大衣給她披上,她的眼中閃爍著惶恐不安的神色。畢竟是跟一個沒認識多久的男人從南方跑到北方,年紀又那麽小,心裏頭打鼓是必然的。

  沙萬裏心中不免生出一絲憐愛,長途旅行中,彼此的相依和照顧,已經讓他搞不清自己扮演了什麽角色。他故意開起玩笑:“現在能告訴我,你這是去哪兒嗎?”

  石秀秀眨著眼睛搖搖頭,怯怯地說:“不知道。”

  沙萬裏再次揉揉那個小腦袋瓜:“記住了,是沙裏屯。”

  離家越來越近,心中角色的轉換和調整已經完成。當了三年兵,轉了一圈回到起點,他是長大了的沙萬裏。

  到了縣城下了火車,第一件要緊的事,是給石秀秀買全套的棉衣棉褲棉鞋棉大衣,這是在沙裏屯越冬的必需品。

  坐上汽車,車上彌漫著濃重的鄉音,親切而蒼涼。下了汽車,眼前是那條通往沙裏屯的沙石路。

  秋風瑟瑟吹起沙塵,遠處依稀可見幾棵孤零零的樹木,斑駁的枯黃的草地與荒原融為一體。家鄉依舊貧瘠荒涼,三年間並沒有太大的變化。

  沙萬裏告訴石秀秀,再走二十多裏路就到家了。

  石秀秀四下張望著,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說不清是喜是憂,是高興還是懊悔,突然間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沙萬裏拉起石秀秀說:“別哭,風灌到肚子裏容易得病。呆不慣,過幾天我再送你回去。”

  石秀秀抬起淚眼說:“我不回去。”

  “那你哭什麽?”

  “要是我家住在這個地方,我爸媽和弟弟就不會死。”

  石秀秀哭得越發傷心。

  沙萬裏把石秀秀拉到胸前,為她擋著風。石秀秀趴在沙萬裏的懷裏,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

  沙萬裏背起自己的行李,把石秀秀的旅行包扛在肩上,感覺還挺沉,歪著頭問道:“你這裏麵都裝了些什麽?”

  石秀秀說:“我把能帶來的都帶來了。”

  這可是她的全部家當。沙萬裏拉起她的一隻手,輕歎了一聲說:“你也不怕我把你扔到大漠裏喂狼。”

  石秀秀說:“你就是頭大灰狼。”

  像隻兔子似的,在沙萬裏身邊跳來跳去。

  二十多裏的沙石路,對於他倆來說並不算遠。一路說說笑笑,翻過一個平緩的沙丘,遠遠的已能望見村口的老核桃樹。

  沙萬裏放下石秀秀的手,一指前方說:“你看,我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