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飛沙走石》之三五壟地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8704
  火車緩慢地啟動了,沙柳一直揮著手,直到看不見沙萬裏的身影才回身坐下。心裏一酸,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

  蒼茫的荒原,兩個人相伴相隨形影不離,酷暑風沙中越貼越緊,短暫的分別也會讓她難舍難離。

  車窗外一掠而過的是她熟悉的景色,黃沙漫漫肅殺荒涼,隻是望不見那個圍著黑圍巾腰插鐮刀手揮牛皮鞭子,像勇士又像強盜的矯健身影。

  還是個不開竅的強盜!眼淚還沒有抹幹,她又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火車一路向南,天黑了還沒出省。車窗外漆黑一片,火車咣當咣當地奏著單調的催眠曲,車廂內已是東倒西歪的狀態。

  沙柳趴在台桌上,睡了醒醒了睡,迷迷糊糊斷斷續續。天亮時,睜開眼睛揉揉酸麻的胳膊,向車窗外一望,立時便被吸引住了。

  眼前是另一番從沒見過的景象:起伏的山巒彎彎的河,一眼望不到邊的田野,高樓林立的城市,綠樹掩映的村莊......仿佛一夜之間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聽火車上報的站名,她知道已進入遼寧省境內。

  火車越是向南行駛,田野的顏色越深色彩越豐富。有那麽一段路正駛過兩座山的中間,火車爬坡放慢了速度,可以近距離清晰地觀賞兩側山坡上的景色。

  坡下是成片的果林,紅紅的蘋果掛滿枝頭,恰是給大山圍了一條紅圍脖;半山腰茂密的鬆林綿延起伏,如一件翠綠的外套穿在少女的身上,婀娜而清新;不知名的灌木圍繞在山頂,淡綠深黃嫣紅的樹葉交相輝映,該不是誰家頑皮的孩子把一頂五彩的帽子遺落在山尖?

  沙柳如癡如醉,忘卻了身在何處。離家越遠,離別的思緒反而越淡。陌生的天地,向往的環境,把她的心塞得滿滿的,生活在這裏的人們該是多麽的幸運。

  半下午時,沙柳在遼南的一座古城下了火車。站前廣場寬闊整潔,沙柳很容易便找到姑姑信中告訴她的那路車。找到空座坐下,對售票員說:“到了五壟地,你喊我一聲。”

  沒等售票員答話,鄰座的一個梳著大背頭的小夥子搶先說道:“我就是五壟地的,跟我一起下車準沒錯。”

  沙柳朝對方笑笑表示感謝。小夥子不是自來熟就是天生愛說話,磨磨唧唧地問這問那。沙柳隻覺得他是熱心腸,白白淨淨麵龐俊氣並不惹人討厭,便說了實情報出了姑姑的名字。

  小夥子一拍座椅,一驚一乍地說:“太巧了,你知道嗎?你姑姑是我本家遠房的嬸子,一個村子裏住著,兩家走的可近乎了。你姑姑能幹,家裏家外都是一把好手;你姑夫在鄉聯合廠幹電焊,是技術大拿;你表哥在城裏上班,出力不多掙錢不老少;他們家在咱們村那是數一數二的富裕戶。你表姐就要出門子了,你是來送親的?你可比你表姐漂亮多了。我應該比你大,你就叫我二哥好了。”

  一口氣說了那麽多的漂亮話,像一塊豬大油油膩粘人。沙柳便不愛搭理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哪有初次見麵就恬著臉套近乎的?

  從城裏到五壟地不過五站的路程,汽車在一座橋頭停下。下了車,二哥抖擻著身上皺皺巴巴的西服,晃動著腕子上的手表,朝著河岸邊的一個大村落大手一揮:“到了,這就是五壟地。”

  “還有條河!”沙柳驚喜地喊出聲來,站在橋頭癡癡地望著。

  秋日斜陽照耀下的河麵波光閃爍,如無數的星星在水麵跳躍;黑色的燕子貼著水麵上下翻飛,雪白的鴨子沿著河岸低頭覓食,悠然恬靜;水底一定還有魚吧,歡快自由地嬉戲;兩岸茂密的柳樹林楊樹林,像兩條綠色的臂膀親密地擁抱著河流,又像兩道綠色的牆彎彎曲曲一眼望不到邊際。

  姑姑家近在眼前,不用急三火四了。沙柳走下河堤,蹲在河邊就著清涼的河水洗了把臉,心中一陣莫名地感傷。

  河麵不算太寬,算不上是條大河,水邊生長著蘆葦香蒲和三棱草。清清的河水平靜緩慢地流淌,似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可以任意地揮霍享用。

  岸邊的柳樹大都傾向河麵,樹頭又頑強地仰起,長長的柔軟的枝條輕拂著水麵。粗壯的樹身長滿了紅褐色的須根,不知生長了多少年。

  這是她身臨其境所見到的第一條真正的河,河的概念河的印記如畫如夢地呈現在眼前,在她枯幹的想象裏融進了一絲清涼一片綠色。

  老河套如果是這樣的一條河,沙裏屯的日子該不會太苦了吧?

  二哥站在橋上喊:“你找不找你姑姑了?”

  沙柳戀戀不舍地走上河堤,二哥把她領進一戶人家,一進院子就高聲喊道:“嬸子,你看我把誰給你領來了。”

  沙福芳從家裏快步走進院子,抱住沙柳上下打量著流下了淚:“沙柳啊,你想死姑姑了。”

  長久不見娘家的親人,一時難以控製思念親情的湧動。雖然離開沙裏屯二十多年,隻在爹娘去世時回去過兩回,隻見過沙柳小時候的模樣和長大後的照片,她還是一眼認出沙柳。

  沙柳給姑姑擦著眼淚,自己也是淚流滿麵。姑姑每年都往家裏寄錢寄東西,每年都給家裏寫信,特別關心沙柳。沙柳早就想著來看看姑姑,今天終於站在姑姑麵前,親近之感難以言表。

  一旁的二哥不失時機地插了一句:“嬸子,我倆一上車就坐在一起,緣分吧?”

  沙福芳說:“老二,謝謝你了。”

  老二說:“家裏要辦喜事了,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就言語一聲,自家人別客氣。”

  沙福芳打發老二:“有事一定喊你,你先忙去吧。”

  老二一步一回頭,識趣地走了。

  姑姑跟侄女親熱自不必說。第二天,在姑姑的安排下,表姐領著沙柳進城,先去浴池洗澡。沙柳站在流著熱水的噴頭下,從頭到腳的每個毛孔都在感受著熱水流過所帶來的舒暢,這可比老河套的水幹淨舒服多了。

  沙柳洗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洗夠,表姐說一會還得逛商場。沙柳說花錢了就多洗會兒,表姐說愛洗澡過兩天我再帶你來,硬把沙柳拖出浴池。

  表姐給沙柳買了全套新衣服新鞋,回家後從裏到外換上新裝,一身的清爽。沙柳站在鏡子前細細地打量著自己,原來自己也是很漂亮很迷人的。

  心裏美美地想著:要是穿成這樣回到沙裏屯,沙萬裏的兩隻大眼珠子還不得掉出來?

  姑姑坐在炕上,欣賞著沙柳對表姐說:“我侄女漂亮吧?”

  表姐說:“沙柳性格長相都隨你,你這是拐著彎地誇自己年輕時是個大美人。”

  姑姑開心的笑著。表姐又對沙柳說:“我瞅空好好教教你梳妝打扮,把你變成迷人的小妖精,你姑就更高興的不得了了。”

  從穿衣打扮到找對象以及住家過日子,沙柳從表姐那兒學到了很多新鮮的東西。表姐的婚禮更是讓她開了眼界長了見識,接親的時候雇了一台大客車一台麵包車,還有錄像的照相的,放鞭放炮,熱熱鬧鬧。

  表姐的新房是四間紅磚青瓦的新瓦房,大門大窗,水泥地麵白灰牆,棚上糊著花格紙,炕上鋪著不起灰塵的地板革,屋裏寬敞明亮;組合家具上擺放著彩色電視機,雙卡錄音機單放機。

  姑姑家有一台黑白電視機就已讓她羨慕不已,全家人都睡了她還在看,心想著沙裏屯什麽時候能看上電視?

  整個婚禮過程中,沙柳一直陪伴在頭發絲上都沾滿幸福和滿足的表姐的身邊,強烈的視覺衝擊和巨大的心理反差,讓她有些暈暈乎乎的。

  她也曾無數次想象過自己的婚禮,卻從沒想過能像表姐這樣的,心裏不由得對自己生在沙裏屯產生了些許的怨恨。

  婚事辦完後,姑姑留沙柳多住些日子,沙柳便留下幫姑姑收山。大田裏的農作物基本上已收割完畢,姑姑家的院子裏立著幾個粗大的包米倉,滿眼的金黃,恐怕比整個沙裏屯加在一起還要多。

  山上的蘋果還沒有采摘,沙柳興奮而好奇地跟著姑姑上山。

  秋高氣爽的天氣,陽光溫暖透亮,風軟軟地吹著,空氣中飄浮著花呀草呀果呀的清香氣。對於鼻孔中常常灌滿沙塵的沙柳來說,無異於來到另一個世界。

  通往山坡的小路旁,盛開著一簇簇黃色的山菊花,一種帶刺的低矮灌木叢上還結滿了紅紅的小果子。沙柳摘了幾顆放進嘴裏,酸酸甜甜的,隻是沒多少果肉。

  姑姑告訴她:“這是山棗,泡酒喝能治風濕。”

  沙柳心想,這裏的一切,包括田埂山坡上茂密的荒草,放到沙裏屯那都是寶。沙萬裏要是能在這裏放羊,不知會樂成什麽樣子。

  山坡上的果園裏,縱橫相間整齊排列著上百棵蘋果樹,壓彎枝頭的蘋果經過霜打已經紅透了,濃鬱的果香刺激著沙柳直打噴嚏。

  她問姑姑總共能下多少斤蘋果,姑姑說兩萬多斤吧。她驚詫的張大了嘴巴,她長這麽大隻吃過有數的幾個蘋果。

  她爬到樹上,穩穩地坐在一個樹杈上,一手托著蘋果另一手去摘。摘到手裏看了看聞了聞,小心地放到籃子裏,生怕碰著磕著。

  站在樹下的沙福芳問沙柳:“村口的老核桃樹還掛果嗎?”

  沙柳說:“掛果,每家每戶都能分一點。”

  沙福芳暗自感慨。當年出民工修鐵路時,她認識了一個鐵道兵,他說他老家土地肥得流油盛產蘋果,而且四季分明,不像這戈壁灘冬天冷得要命夏天又熱得要死,便毅然決然地跟他來到這裏結婚生子。

  如果留在沙裏屯,隻會一輩接一輩延續著艱辛而貧窮的苦日子。

  看著樹上像鳥兒一樣興奮的沙柳,她仿佛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疼愛地說:“沒見過這麽多的蘋果吧?隨便吃,姑姑管你夠。最好是被鳥兒啄過的,又甜又脆。”

  沙柳爬到樹尖摘了一個被鳥兒啄過的,結了硬疤的蘋果,咬上一口,果然又甜又脆,香甜的果汁順著嘴角往下流。

  她清楚地記得上次吃蘋果還是在前年,當兵的哥哥回家探親帶回來幾隻,那種清香甘醇的味道一直深深地印刻在記憶中。如今置身於果園之中,心中不免無限憧憬地想:能在這裏生活該有多好?

  采摘下來的蘋果裝在柳條編的果籠裏,一隻籠子能裝六十多斤,整齊地擺在果園邊。

  日頭偏西時,一掛牛車來到果園邊,趕車的是個圓頭方臉的小夥子,聽姑姑和他的對話,沙柳知道他叫莊大明。

  莊大明搬起果籠往車上裝,沙柳也搬起一個,莊大明趕忙到沙柳手上去接:“你搬不動,我來吧。”

  四目相對,四方大臉竟然微微一紅。

  沙柳說:“你也太小看人了。”搬起一個果籠不算太費力地裝上車。

  莊大明憨憨地一笑說:“還是我來吧,你歇著。”

  沙福芳說:“我侄女可不是嬌氣的人。”

  莊大明一個勁的點頭:“那是,那是。”

  裝好了車,牛車吱吱扭扭地行走在鄉間轍印深深的土路上。莊大明走在車轅旁趕車,沙福芳和沙柳跟在車後。

  沙福芳告訴沙柳,家裏沒有養大牲口,有什麽活都是請莊大明來幹,年底給些工錢,大明從來不計較什麽。

  沙福芳問莊大明:“聽說你相了一門親,成沒成啊?”

  莊大明說:“黃了,人家嫌我話少老實。”

  沙福芳說:“屁話,二懶漢話多,怎麽不嫁給二懶漢?”

  沙柳問姑姑:“誰是二懶漢?”

  沙福芳說:“就是領你來家的老二。”

  沙柳噗嗤一笑:“儀表堂堂的,怎麽叫這麽個名字?”

  沙福芳看了沙柳一眼說:“二懶漢正經事不幹,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可不就溜光水滑的。大明,你給沙柳講講二懶漢的來曆。”

  莊大明說:“我懶得說他。”

  聽語氣很是瞧不起二懶漢。

  沙福芳告訴沙柳,二懶漢身上有一個哥哥四個姐姐,他是家中的老小。哥哥幾歲時得病死了,爹娘和姐姐們就格外嬌慣他,養成了好吃懶做的臭毛病。

  下學的頭一年給隊裏放牛,自己往山坡上一躺睡大覺,幾頭牛啃光了一大片莊稼地。隊長一氣之下,把他送到水庫工地去拉車推土,他嫌累又琢磨上了人家的推土機。

  中午趁著大家都休息時,他爬上推土機瞎擺弄,不知怎麽真就打著了火。推土機轟轟隆隆地往前推進,車上的二懶漢卻麻了爪,不會轉彎不會停車,嚇得大喊大叫。

  眼看著推土機衝進正有人睡覺的工棚,一連推倒了好幾個,工棚裏的人嚇得四散奔逃。

  幸虧裏麵的人跑得快,不然真要出人命了。隊長指著他的鼻子大罵:“老二啊老二,你除了一身的懶肉你還能幹點什麽?”

  從此便有了二懶漢的名號。

  單幹後,姐姐們都出嫁了,他還是不肯幹一點農活,家裏幾十畝地全靠老爹老媽耕種著。他天天往城裏跑,說是去做買賣,也沒看掙著什麽錢,家裏倒是一天比一天窮。不說話還像個人樣,一說話辦事就有點二,三十了還沒說上個媳婦。

  沙柳心說,身在福中不知福,守著這麽一塊寶地還受窮,那真是懶得可以。

  回到家卸下一車的蘋果,莊大明臨走時問沙福芳:“嬸子,我明天去趕集,你捎不捎什麽東西?”

  沙福芳說:“讓沙柳跟你一起去玩吧。”

  第二天早晨,莊大明牽著一大一小兩頭牛來找沙柳,領她去趕集。姑姑讓沙柳收拾打扮了一番,跟著莊大明去了。

  路上莊大明沒有多少話,悶著頭走路,沙柳憋得不行自己找話說:“趕集還牽著牛?”

  提到牛,莊大明才有了話,他告訴沙柳,他是去倒騰牛。

  開春的時候,他在牲口集上相中了這頭帶崽的母牛,他認定母牛肚子裏還是頭母牛,那就值錢了。買回家後,三個月後果然下頭小母牛。現在母牛又帶崽了,他判斷是頭公牛,養著就沒意思了,決定一起賣掉。

  沙柳不相信:“你那是碰巧了。”

  莊大明說:“不是碰巧,我真的會看,基本上**不離十。我十歲就能趕牛車。”

  沙柳忍不住笑了:“那你會不會看孕婦生男孩女孩?”

  莊大明漲紅了臉說:“我不琢磨那個,我哪能盯著女人的肚子看。”

  沙柳開心地笑著,這人雖然有點悶,逗逗還是挺有意思的。

  集市設在河對岸的一個村口,以橋頭為界,一側是綜合市場,另一側是牲口集。要出賣的大牲口拴在河岸的楊樹上,一字排開。

  此時的莊大明像變了一個人,頭頭是道地跟買家探討牛的優劣,玩起了袖裏乾坤討價還價,嘴上一點不笨,沒多大功夫就把兩頭牛賣出去了。

  他悄聲告訴沙柳,這一買一賣,刨去人工草料,淨賺了一千塊錢。

  沙柳暗自佩服,這人看著老實巴交,頭腦卻很精明,便有了另眼相看的意思。

  莊大明領著沙柳來到綜合市場,買了兩條大鯉魚。魚販子用一根寬寬的香蒲草從魚鰓穿過魚嘴兩頭一係,拎在手裏還活蹦亂跳。莊大明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說是給沙柳買的。

  沙柳哪能要,心說你是誰啊?

  被拒絕的莊大明有些手足無措,額頭冒出了汗,囁喏著:“我不是掙著錢了嗎,送你兩條魚也不算什麽。”

  那也不能要。正推辭著,旁邊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嘲諷:“拿兩條臭魚就想收買人心。”

  說這話的是二懶漢,背著一個大黑包,手裏拿著幾捆紅的黑的藍的黃的塑料袋,正在叫賣。

  沙柳不忍看著老實巴交的莊大明被二懶漢擠兌,接過魚示威似的對二懶漢說:“我還就要了。”又拉了一把莊大明說:“咱們走,不理他。”

  回到牲口集,莊大明抓住快散集了對方急於出手的心理,又低價買下一頭早就相中的帶崽的母牛。

  沙柳好奇地問:“你敢肯定還能下母牛?”

  莊大明對此很自信:“我在生產隊時就養牛,愛琢磨,不信兩個月後下崽時你再看。”

  沙柳完全相信,這是一種技能,一種生存的本事。她還了解到,莊大明隻是看準時機才出手,可遇不可求,建塑料大棚種植蔬菜才是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

  回去的路上二懶漢正等著他倆。二懶漢拿出一個紅色塑料袋,把沙柳手上的兩條鯉魚裝在裏麵:“方便袋真方便,不怕腥來不怕臭。”

  又從包裏拿出一瓶洗發精一瓶護發素一盒雪花膏送給沙柳:“看看二哥給你買的是啥東西?這才上檔次。”

  沙柳暗想,這個二懶漢並不是一無是處,知道女人喜歡什麽。自己以前都是用洗衣粉洗頭發,頭發球成一團梳不開,來到姑姑家才跟著表姐用上了洗發精護發素,大辮子光滑柔順。

  二懶漢信誓旦旦對她說:“你可能聽說我還有個名字叫二懶漢,我就是不愛幹農活,怎麽了?整天鑽牛腚爬地壟溝有什麽出息?我將來要做大生意。”

  莊大明奮起反擊了;“打腫臉充胖子,幹什麽什麽不成,吹什麽牛。”

  二懶漢說:“就算我吹牛,那也比你一身臭牛糞味強。”

  沙柳看出來了,這兩人都對自己有那個意思。她把魚掛在牛角上,把洗發精護發素雪花膏塞回二懶漢的懷裏,甩著大辮子轉身獨自走了。

  哼,沙萬裏還在沙裏屯等著我回去親嘴呢。

  下午,沙柳仍跟著姑姑摘蘋果,姑姑問她:“有婆家了?”

  沙柳說:“也不算是有,就是好上了。”

  得知是沙福久的兒子沙萬裏,沙福芳心中長歎:這可如何是好?

  當年自己夾在哥哥和沙福久之間左右為難,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隻有自己清楚,難道讓侄女再經曆一次跟自己同樣的痛苦?

  可是生活的經驗告訴她,感情不過是沙漠中的一棵樹,沒有充足的水源滋養,那棵樹遲早會枯死。痛苦是暫時的,生活是一輩子的,她實在不忍心讓沙柳再回沙裏屯。

  想到這,沙福芳對坐在果樹上的沙柳說:“如果你肯聽姑姑的話,姑姑給你在這裏找一戶好人家。”

  坐在果樹杈子上的沙柳呆住了。姑姑的一句話,輕易地就斬斷了她之前的所有想法,把她帶入另一種生活情境中。

  紅紅的蘋果如一串串燈籠在身邊搖曳,腳下是旱澇保收的肥沃土地。富庶的鄉村與繁華的城鎮接壤,不同的環境不同的生活方式,所有的這一切都不是沙裏屯所能給予的。

  表姐的婚禮更是讓她開闊了眼界明確了生活的方向,隻不過希望渺茫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而姑姑卻為她打開了這扇門。

  沙福芳看著默然不語的沙柳問道:“莊大明對不對你的心思?”

  今天上午,莊大明的母親特地跑到家裏來,說是相中了沙柳的勤快能幹懂事,有意結親家。那家人她是知根知底的,忠厚勤儉的家風,家境也比較富裕殷實,沙柳嫁過去她是放心的。

  沙柳說不出莊大明好還是不好,總覺得他身上缺少一種她所喜歡的,像沙萬裏那樣迎著風沙烈日也不肯彎腰低頭的勁頭。她還是不甘心,問姑姑:“能把戶口轉過來嗎?”

  沙福芳笑了:“結了婚戶口自然就能轉過來。”

  沙柳從樹上低頭看著姑姑說:“我是說,把我和沙萬裏的戶口都轉過來。”

  沙福芳變了臉色:“那麽好轉,我早把你爹娘和你哥的戶口給轉過來了。”

  沙柳機械地摘著蘋果,眼淚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地滾落。

  沙福芳緩和了語氣說:“你不是我的親閨女,沒法替你做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她沒有再強迫沙柳,自己當年又何嚐不是在這種揪心的選擇中學會放棄?

  摘了十幾籠的蘋果,沙福芳提前回家,讓沙柳等莊大明來拉蘋果。沙柳坐在田埂上眺望著遠方,憂傷的目光穿過重重山巒回到沙萬裏的身邊。

  你為什麽那麽不開竅呢?為什麽不把鬥狼的膽子用在我身上?

  有一次回到老河套,沙萬裏把她抱在懷裏坐在沙柳叢下,憧憬著對她說:“我要養上一百隻羊,等攢夠了錢就娶你。”

  她心中燃燒著一團烈火,臉色潮紅地問沙萬裏:“種羊的肚子下,為什麽吊著一塊皮子?”

  其實她是很懂得的。十七歲的那年夏天,天氣潮濕悶熱,家裏待不住人,每天天色一放黑,就拿著一塊席子來到房頂乘涼。

  朦朧的星光下,她偶然看見前院鄰居家的大哥大嫂也在房頂上,像牲口那樣式的。等她看明白了不禁臉紅心跳,再也不去房頂乘涼。

  沙萬裏有心沒肺地說:“羊群中有種羊的姊妹和後代,防止近親繁殖。”

  或許就是這句“防止近親繁殖”的話嚇住了她,沒有繼續引導著沙萬裏。真不如當時就許了終身,何苦像現在這樣七上八下地難過?

  莊大明趕著牛車來到果園,沙柳像看見仇人似的瞪著他:“我沒看中你。”

  莊大明像是沒聽見,一籠接一籠把蘋果裝上車,用繩子封好。接著又在前車轅板上鋪上厚厚一層幹草,走到她跟前二話不說,彎腰抱起放到前車轅板上坐好。一手牽著牛韁繩,一手扶著車轅,趕著牛車慢悠悠地下山。

  沙柳想跳下車,忍不住又偷偷笑了,把老實人逼急了,真是什麽事都敢幹。

  看著眼前這個沉穩強壯的脊背,心中因他攪亂自己心思而產生的怨恨慢慢消失了,倒覺得他是一汪波瀾不驚的深水,自己則是一塊打著水漂的小石板,雖然奮力向前不停地跳躍,最終還是身不由己地沉了下去。

  幾天後,沙福芳告訴沙柳:“人家對你可是非常的滿意,隻要你答應這門親事,四間新瓦房一萬元彩禮,家具和電器也給你置辦,結婚後分家單過。”

  這次,沙柳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實實在在的生活擺在麵前,忘了沙裏屯,忘了沙萬裏,忘了那裏的一切吧。

  她用一個充分的不容置疑的理由說服了自己,盡管那個理由是如此的荒誕可笑:即使是嫁給二懶漢,也會比留在沙裏屯生活得輕鬆。

  過年的時候,沙柳以準兒媳婦的身份活躍在莊大明的家裏,婚期定在五一勞動節。

  她用沙萬裏給的三百塊錢買了一件紅色的羽絨服,穿在身上如一團火在燃燒。隨著大喜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沙柳越發急著想回沙裏屯一趟。

  沙萬裏還沒有嚐過親嘴的滋味,就滿足他一回吧。

  姑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堅決不許:“你從姑姑家出門子,隻當我多生了一個閨女。”

  無奈之下,沙柳含著淚偷偷給沙萬裏寫了一封信:“萬裏,不要怨恨我,我不能嫁給你了。不是你不夠好,而是沙裏屯輸給了五壟地。等我在這邊站穩了腳跟,或許還能為你找到一條出路。有機會來姐姐家做客吧......”

  信件寄到沙萬裏的手上時,已經過了五一勞動節。沙裏屯春脖子短,冰雪融化後不久就已進入夏季。

  沙萬裏圍著黑色的頭巾,趕著羊群孤行在荒原之中。一雙失神的大眼睛,無助地眺望著遠方,像隻受傷的狼,舔著自己的傷口給自己療傷。

  漫長的冬季裏,他第一次嚐到了等待和想念的滋味。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一樣的煎熬,讓他變得寡言少語,跟自己的爹娘都沒有多少話可說。

  開春的時候,他的羊群產下了十幾頭小羊羔,羊群擴大了,他卻沒有等來希望。剛剛懂得愛就失去了愛,冷酷的事實使得沙柳的那封信變得毫無意義,他因此知道女人是會變的,感情也是靠不住的。

  同一年,沙柳當兵複員的哥哥在外地落戶,不久就接走了爹娘,沙柳因此再沒回過沙裏屯。

  自從沙萬裏把沙柳送上火車,兩個人揮手告別的那一刻起,沙柳就在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秋天,沙萬裏也要離開沙裏屯了。沙裏屯已經沒有任何可以留戀的東西,他摘下浸透汗堿的黑頭巾,穿上了一身國防綠。

  臨走的那天,他久久地站在村口的老核桃樹下,跟老核桃樹單獨告別:撿核桃的走了,摘核桃的也要走了,你是不是也會感到孤單?

  老核桃樹搖動著枝葉無言地為他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