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飛沙走石》之一拆遷戶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10032
  熟睡的一家人,被屋後轟轟隆隆咣咣當當的攪拌機給震醒了。

  睡在裏屋的女兒沙沙響率先發出一聲尖叫,十三歲小姑娘尖利的嗓音能刺破人的耳膜:“吵死了,煩死了!晚上不讓人安靜學習,早上還不讓人好好睡覺,有完沒完了?”

  躺在外屋的沙柳看了看時間,起身穿衣,扭頭朝裏屋喊:“別嚎了,想把房蓋給頂開啊。”

  沙沙響理直氣壯地接著嚎:“下學期我就要上初中了,這種環境還讓人怎麽學習?考不上重點高中,考不上大學你們負責。”

  跟女兒拌嘴是一種特殊的樂趣,沙柳朝身旁的沙萬裏抿嘴一笑說:“這麽大的責任我們可負不起。”

  沙沙響借機提出條件:“那就搬回樓上去住。”

  沙萬裏穿好衣服下炕,走到裏屋拍拍女兒的頭說:“不好跟你媽扯著嗓子叫喚。”

  沙沙響用被蒙住頭,悶聲悶氣地抱怨:“誰像咱們家,還住在老房子裏。”

  沙萬裏商量著:“頂多這一年。”

  沙沙響從被裏伸出半個頭,瞪著老爸:“一天也不行,都住兩年了。咱們家像候鳥一樣搬來搬去,你們也不嫌累得慌。”

  “還挺會形容的。”沙萬裏笑著走出裏屋,無奈地對沙柳說:“閨女說的也是個事,咱們沒有考慮到孩子馬上就要上初中了,要不你們娘倆先搬回去。”

  這兩年,他們一家冬季在樓裏住,暖氣一停又搬回老房子。老房子是四間瓦房,前院跟殘存的葡萄園連在一起,四下裏被參差不齊的樓群圍在中間。

  工地一開工,嘈雜的機械轟鳴聲響成一片,不到晚上**點中不會消停,對孩子的學習確實有影響。

  沙柳疊著被說:“這才搬進來沒幾天,哪能讓你一個人住在這。”

  “一個人倒沒什麽,孩子學習重要。”

  沙萬裏走出家門,習慣性的抬頭看看天色,到房前屋後溜達一圈。

  天色灰蒙蒙陰沉沉的,太陽從樓群的縫隙中硬生生擠出來,像是剛從泥土裏打了幾個滾,灰頭土臉的。風從樓群間穿過,發出淒厲刺耳的尖叫。被風刮起的各種顏色的塑料方便袋和泡沫保溫板的碎片在空中飛舞盤旋,把天空裝扮得五花八門絢麗多彩。

  院子裏了無聲息,沒有喧囂高亢的的雞鳴狗吠,沒有悠長的綿羊的咩咩叫聲,隻落著一層白色的泡沫顆粒,輕飄飄的掃都掃不走,憋氣礙眼。

  沙萬裏走進廢棄的羊圈,裏麵堆放著一垛垛截成很短的葡萄藤。

  高樓大廈建在葡萄園上,葡萄藤被連根挖出,當成建築垃圾隨意扔掉。他和沙柳從附近建築工地撿回來,晾幹鋸斷。用葡萄藤燒火做飯取暖,火硬耐燒,像劈柴棒子一樣。

  他抱起一捆葡萄藤走出羊圈。以前早起總有幹不完的活,打掃院子清理羊圈,到葡萄園裏鋤草打水叉子查看長勢,忙忙碌碌又樂在其中,現在卻淪落到給老婆抱柴禾燒火做飯的地步。

  他抱著葡萄藤朝屋裏走,眼睛不由自主地、狠狠地盯著房子正麵牆上那個大大的黑色的拆字。那個拆字一定是用大板刷子寫成的,筆勢奔放犀利,還畫上了一個大圓圈,類似於以前公安局的布告上給死刑犯的名字上打的紅叉,他的四間瓦房也是這樣被宣判了死刑。

  是的,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已不屬於他,農家小院紛亂繁雜忙忙叨叨的小日子早就離他遠去,他隻是這個小院的臨時住戶。

  沙萬裏抱著葡萄藤進屋,沙柳已在灶間生火做飯,葡萄藤在灶裏劈裏啪啦旺旺地燃燒。

  沙柳低頭燒火嘴不閑著:“別什麽都依著你那寶貝閨女,咱這葡萄園一年也有幾萬塊收入,撂荒了怪可惜的,沒人攆咱們走就接著住下去。”

  想法雖然一至,心思卻各有不同。沙萬裏放下葡萄藤走出家門,走到院門口仰頭察看著大門旁那兩棵核桃樹。

  那兩棵正值壯年的核桃樹,在早春裏舒展著枝條,暗自積蓄著力量孕育著生機,卻不知還能存活多久。

  等到這四間瓦房連同這個小院被推倒鏟平,它們也會被連根拔起,旺盛的生命也就走到了盡頭,落了個跟老家的那棵老核桃樹同樣的命運。

  沙萬裏輕輕撫摸著核桃樹光滑的樹幹,心中隱隱作痛,總覺得丟失了什麽貴重的東西。他每天早起都會輕輕拍打著核桃樹粗壯的樹幹,似告慰似離別,仿佛這兩棵老核桃樹的子孫能聽懂他的心聲。

  沙萬裏來到院門前五壟地村僅存的這塊葡萄園裏,凝神站立,仿佛又站在老家沙裏屯高高的沙崗上。

  這塊幸存的葡萄園不過十幾畝,用不了多久就會像老家的大草甸子一樣從他眼前消失,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麽是無能為力。

  當年爹站在老河套的沙崗上,巡視著兩岸幸存下來的麵積不大的沙草地,是不是跟此刻的自己有著同樣的心情?

  這一帶原是大片大片平整的農田和葡萄園。沙萬裏和沙柳經營者二十多畝的葡萄園兩個蔬菜大棚,耕種三十幾畝土地,飼養一百多頭絨山羊,實現了多年的心願。

  那是他一生當中最為輝煌得意的時候,那是一段怎樣火熱的日子啊!

  三年前,他家所在的五壟地村整體規劃成為開發區,開始陸續地拆遷,他拿到了一筆可觀的土地補償款和四套樓房。

  祖祖輩輩土裏刨食,一夜之間擺脫了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村裏人爭先恐後地忙著裝修搬新家。

  沙柳的兒子莊海建議,選一套采光好麵積大的房子精裝修,留著自己居住,另三套房子簡單地裝飾一下出租,等待升值再做處理。

  沙萬裏覺得很有道理,自己還得放羊抽不開身,沙柳也得照看著葡萄園,等莊海大學放暑假時,便交給他一手張羅。

  房子裝修好了後,莊海請沙萬裏和沙柳回去驗收。那是一套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三室兩廳,麵積相當於四間瓦房。莊海按照自己的意願和理念進行裝修,歐式風格,全套嶄新的家具和電器。

  兩個人眼花繚亂地在房子裏轉著圈,像是參觀別人家的房子,愣是連實木沙發都沒敢坐一下。

  沙柳有些蒙頭蒙腦,滿腹狐疑地問莊海:“這是給我們住的?倒像是給你自己準備的婚房,這得花多少錢啊。”

  莊海誠心誠意地說:“這是你和我舅的新房,你們這輩子多不容易,該過過城裏人悠閑的生活了。”

  沙萬裏倒不客氣:“你小子還算有良心。”

  這年秋後,雞殺了羊賣了葡萄下架了,一家人高高興興搬進了新居。新房暖氣熱烘烘的,外麵冰天雪地,家裏溫暖如春。

  不用起早貪黑放羊耕地看老天爺的臉色吃飯,不用燒火做飯煙熏火燎圍著鍋台轉,也沒有羊糞雞屎發酵後的臭氣熏天,更不必蹲茅房時忍受蒼蠅蚊子的騷擾。

  坐在鬆軟舒適的沙發上看電視,栽栽花種種草養養魚,像城裏人一樣散步逛大街,簡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晚上躺在軟塌塌的雙人床上,床頭燈粉紅色的燈光映照著紫羅蘭色的牆壁,兩個人的世界裏呈現出曖昧迷離的情調。

  沙柳依偎在沙萬裏的胸前,夢囈般喃喃地說:“他爹,在沙裏屯,想到過有今天嗎?”

  沙萬裏撫摸著沙柳,無限感慨:“我那時一門心思光想著怎麽才能養上一百頭羊,到哪裏能找到一塊像模像樣的草地,打破腦袋也想像不出還有今天。”

  沙柳豐腴的臉上變換著癡癡迷迷的色彩:“感覺怎麽跟以前不一樣?四十多歲了,比年輕時還戀。”

  新鮮的環境帶來新的體驗,上床取代了上炕,沙萬裏用行動代替語言。最初的那段日子真是新鮮無比,越過越有滋味。

  莊海給家裏安裝了一台電腦,教沙萬裏學上網。莊海在網上發了帖子,尋找沙萬裏丟失了十幾年的兒子。沙萬裏每天晚上都盯著電腦看,一點音訊都沒有。

  沒出一個月,新鮮感一過,沙萬裏和沙柳又犯起了愁。

  有限的土地換成了有限的錢,雖說種一輩子的地也掙不下那麽多的錢,可總不能躺在錢堆上過日子。

  沙柳還好說,每天洗衣做飯擦地板照顧女兒,總有的事忙,就這樣還想出去找份臨時工。

  沙萬裏說,你歇著吧。沙萬裏可真是閑出病來,睡著軟塌塌的床,人也變得軟塌塌的,吃不香睡不著,五脊六獸的。

  年齡偏大,沒文化沒技術,找不到工作,又沒有經商的頭腦,像掉進米缸裏的老鼠,四下亂竄也找不到出路。有時躺在床上望著白花花的天棚想,要是有群羊滿山遍野放著該有多舒坦。

  五壟地不是沙裏屯,養群羊能把人累得半死,在這裏即使是數九寒冬羊群也有枯草吃,不掉膘,羊羔成活率也高。可現在是住在半空中,抬眼便是密密麻麻的樓群,到哪裏去養羊放羊?

  離開土地還不會活了,怎麽還不如個二懶漢?

  二懶漢是城裏人的身子莊稼人的命,拆遷前莊稼活拿不起放不下,一無是處,全靠爹娘養活。爹娘漸漸老了,幹不動農活,二懶漢便把大部分的土地租出去。

  即便是留下少量的口糧田,地裏的野草也長得比莊稼苗還茂盛,家裏窮得一塌糊塗。二懶漢又是個不著調的主,老想著做買賣掙大錢,結果始終是掙得少賠得多,三十好幾好不容易劃拉一個媳婦,結婚半年便跑了。

  後來有個帶著孩子的寡婦跟他搭夥住在了一起,寡婦在地裏幹活,二懶漢躺在大樹下閉目養神。人們猜測二懶漢在那方麵肯定不懶,不然寡婦怎麽會死心塌地地跟著他。

  有人問二懶漢:“二哥,晚上上炕的時候誰在上麵?”

  二懶漢翻動著眼珠子不肯回答。大家都笑了:“肯定是二嫂在上麵,你哪肯出那個力?二嫂白天晚上都得幹活可真夠累的。”

  二懶漢一甩大背頭,得意得很。

  剛冒出點拆遷風聲的那一年,二懶漢找到沙萬裏,把租給沙萬裏耕種的十幾畝土地要了回去,並建議沙萬裏多多培育葡萄苗,他先預定下五千棵。

  沙萬裏暗想二懶漢轉性了?不倒騰買賣想踏踏實實地栽種葡萄、安分守己地過日子了?轉變得也太突然太出人意外了。

  見沙萬裏一臉懷疑地盯著自己,二懶漢神神秘秘地說:“我得到確切的消息,肯定會拆遷,至於什麽時候不好說。拆遷會給所有人帶來機會,就看你怎麽利用,提前做點準備準沒錯。我隻告訴你一個人,話也隻能說這麽多,信不信在於你。”

  回家跟沙柳一說,沙柳說:“你聽他瞎白活。”

  沙萬裏也是將信將疑,不過還是聽信二懶漢的話大量培育葡萄苗。這幾年栽種葡萄的人逐年增多,葡萄苗的行情一直不錯,可每年賣出去的都達不到二懶漢所需求的量。

  事後,沙萬裏暗自佩服二懶漢眼光獨到,雖然這輩子做買賣很少成功,這一次卻是預見性很準,超前意識給他帶來巨大的收益。拆遷的消息一落實,他培育的葡萄苗成了搶手貨,供不應求。

  二懶漢把租出去的土地全部收回來,密密麻麻地栽種上葡萄,平時也不去精心管理,隨意生長。拆遷時按棵論價,得到的補償款比任何人都多。

  二懶漢當農民時懶,身份一變腦筋比誰都靈活,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別人忙著裝修新房,他舍下本錢買了一處門臉房,做起了建材生意,白天晚上忙活,生意火得很,見天人摸狗樣的。

  二懶漢的建材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時候,沙萬裏還在四處找工作。附近有一家國營鋼廠招勞務工,他進去參觀了一下便不幹了。

  他想起了戰友董家林的遭遇,理解了董家林生前說過的話,他不想成為第二個董家林。

  閑著無聊,沙萬裏經常到二懶漢的建材店裏坐坐,想跟二懶漢學點生意經。

  這一看便看出自己的症結所在。

  以前二懶漢懶,是因為不想當農民,隻是沒有能力改變現狀,機會一旦來臨,角色轉換得快就有了超前意識。

  自己當農民很成功很愜意很滿足,從骨子裏喜歡莊稼院春種秋收的小日子,住進了樓房還惦念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思路還停留在農民的層麵上,自然就比別人慢半拍,不徹底改變自己怎麽會有出路?

  可他偏偏隻會種地和養羊,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子午卯酉。

  到了還是莊海半開玩笑半出主意:考個駕照買台車,開上車就不會想著放羊了。

  讓晚輩安排自己後半生的生活,心中雖不情願可還是接受了,學會開車尋找兒子也方便。駕駛證到手後,買了一輛出租車跑起了營運,滿大街轉悠,有點漫山遍野放羊的意思,自我感覺還不錯。

  拆遷後的第二年,也是在這個早春的季節裏,沙萬裏開車路過老房子,禁不住停下車走進居住了十幾年的院落。

  規劃已經完成,縱橫交錯的道和路,像一個巨大的毒蜘蛛網向四麵延伸,不斷拓展著空間和地盤,他的老房子連同一塊葡萄園正處在蜘蛛網的空格間。

  五壟地村被推平了,豎起了密密麻麻的塔吊,塵土飛揚。流經村前的小河也在改造中,兩岸自然生長的楊樹柳樹被全部鋸倒,修建了人工堤壩,栽種著不知名的觀賞樹木。

  他的老房子還沒有動過的痕跡,房子和院落完好無損,地裏給葡萄搭架子的水泥樁還是整齊地排列著。

  搬到樓房居住的時候,他沒有像別人那樣拆下門窗和院門,撤掉給葡萄搭架子的水泥樁,雖然能賣一點錢,比起他心中的傷感是無足輕重的。

  他鎖好房門和院門,正如當年離開沙裏屯時所做的那樣,隻當是這家人出了一趟遠門。這樣做他的心裏才會好受一些,至少是獲得了某種精神上的安慰。

  沙萬裏心裏一動四下打聽,才知道老房子周圍的土地,被一家房地產公司買去開發商品房。一期工程已在老房子西側動工,二期工程定在老房子後麵,隻建了一處售樓處,先賣樓後動工,老房子所在的位置是預留的三期工程。

  他在老房子周圍徘徊著。去年搬走的時候,他照例把葡萄藤下架,和沙柳用了幾天的時間把葡萄藤埋在土裏,不然經過一冬就會枯幹凍死。

  雖然每棵葡萄都作價給與了補償,但錢是錢生命是生命,這些葡萄都是從一尺多高的小苗,在他的精心伺候下長大的,他不忍心讓葡萄死在自己的手裏。

  現在那些葡萄藤就安然地躺在土裏,隻要扒出來扶上架,用不了多久就會長出寬大碧綠的葉子,結出一串串瑪瑙般的葡萄,到了秋天這裏又會飄散著醉人的葡萄香味。

  回家跟沙柳一說,兩口子想法出奇地一致:搬家,搬回老房子。沙沙響嘟囔著心裏老大不情願,無力反抗打電話告訴了同母異父的哥哥莊海。

  莊海從學校跑回家,試圖勸阻:“從早忙到黑還沒忙夠?怎麽就不會享清福?”

  作為養父,沙萬裏不好說什麽,隻是笑笑。沙柳不客氣地對兒子說:“說得輕巧,你敢說你以後買房子結婚不用我們操心,我們就不再奔命,吃喝玩樂誰不會?”

  葡萄園旁邊還有一塊原屬於二懶漢的空地,沙柳也想利用起來種菜。沙萬裏去跟二懶漢商量,看看能不能租給他。

  二懶漢說:“你也太小瞧我了,那塊地現在不是我的,我要什麽租金?”

  沙萬裏說:“那也得跟二哥說一聲。”

  二懶漢說:“你天生就是個種地的命。你剛來沙裏屯時是個高大英俊的小夥子,又是種地又是養羊,現在老成啥樣了?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臉膛黢黑,額頭的褶子像地龍溝,弓著背跟個小老頭一樣。住樓房多好,拉屎都方便,往那一坐不用使勁它早晚都得自己出來。”

  沙萬裏笑著嘲諷道:“還是不夠先進。要是你坐著拉屎時,上麵還能伸下一根管子,直接往你嘴裏喂飯,邊吃邊拉那多省勁。”

  他死瞧不上二懶漢,一句話嗆得二懶漢直翻白眼。

  二懶漢十分氣憤:“就算我以前對你家沙柳動過心思,你也用不著記恨到現在,你就不能不嗆著我說話?”

  沙萬裏嗆著二懶漢說話,倒不是因為沙柳,而是心中氣不過。

  五壟地村最懶最窮的二懶漢,隻因為已經出嫁的四個姐姐名下的土地還在承包期內,人口多土地多,一拆遷成了最大的暴發戶。

  讓人氣短不是因為羨慕嫉妒恨,而是一個最不拿土地當回事的人,在失去土地的時候,卻成了土地的最大受益者,哀歎之餘也隻能說走了狗屎運。

  搬回老房子,不僅僅是白撿了兩年的好收成,還成了村裏一些老夥計經常聚集的場所。大家開始隻是在農忙的時候過來幫忙,都是莊稼院裏的行家裏手,什麽季節幹什麽活心裏都有數,葡萄上架下架采摘,扣蔬菜大棚,不等打招呼自動前來伸一把手。

  人多好幹活人少好吃飯,一陣工夫就幹完了。後來,一些日常管理的活也不用他操心,常常是白天出車還想著該除草了該澆水了,或是該給葡萄打水叉子了,晚上回來已經有人替他幹完了。

  他的葡萄園和菜園子似乎成了大家共同的財富,其實大家下意識裏都是在重新體驗一把種植的樂趣。

  久而久之,常常是屋裏坐著一幫老娘們,核桃樹下坐著一幫老爺們,嘮嗑打牌幹農活織毛衣,許多新話題老話題都在這裏議論傳播。

  比如:張老歪的大兒子兩口子賭博,一個推牌九一個打麻將,一年輸了幾十萬,拆遷補償款快敗光了;二兒子找小姐得了性病,老婆正鬧離婚。

  最讓大家叫絕和佩服的是二懶漢。他的四個姐姐結伴回家,索要名下所屬土地補償款,不顧姐弟情分甚至要打官司,二懶漢愣是一個子也不給。

  反過來卻給了寡婦一筆錢和一處房產,算是這幾年跟他搭夥過日子的補償。他說:“以前誰都瞧不起我,隻有她心甘情願地跟著我,我不能虧了她。如果不是因為她不能生育,我不會跟她散夥。”

  二懶漢把寡婦留在建材店裏看店,另找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小媳婦,肚子已經大了起來。

  大家曾笑談沙萬裏家的老房子是五壟地村第二村委會,他是新任村長,沙柳是新任婦女大隊長。

  大家都說拆遷不是不好,住進高樓也不是不舒坦。可是,各家各戶關起門來過日子,透過窗戶看到的除了高樓還是高樓,望見的總是一小片狹小的天空,總不如莊稼院裏熱鬧。

  住進了城裏,骨子裏還殘存著農村人的習性,這種熱鬧又能維持多久?

  短短的兩年間,高樓大廈像二懶漢家莊稼地裏的野蒿子,蹭蹭地往上竄。道路兩旁的小樹,像營養不良的莊稼苗,被擠壓得直不起腰抬不起頭。

  去年,他家後麵的二期工程動工了,豎起了一片在建的高樓,有的封頂有的蓋了半截,今年三期會不會動工?

  開發商和拆遷辦都曾找他談過,三期一動工他就得無條件搬走,一切損失自負。他答應了,他決定堅持到最後,無論如何也要讓自己一手栽種的葡萄再旺盛地生長一回,結一次果。

  幾天前,一位外地客商打來電話,詢問他今年還種不種植葡萄。如果種,他提前預定,有多少要多少。

  外地客商至今還惦記著自己的葡萄,說明自己種植的葡萄品質好,在外地也很受歡迎。如果以後不種植葡萄,自己十多年來精心種植闖出來的好名聲就會銷聲匿跡,曾經擁有的成就感與榮譽感也會隨之消失。

  這也太遺憾了,自己這輩子還能蹦躂出什麽名堂來?

  天空飄過一片黑雲,下起一陣零星小雨,沙萬裏不緊不慢地回家。一場春雨一場暖,再過幾天葡萄就該上架了。

  才進屋,正往炕桌上收拾飯菜的沙柳盯著他直笑:“怎麽像個泥猴子?”

  準備吃飯的沙沙響,幹脆笑得倒在了炕上。沙萬裏也覺得不對勁兒,臉上黏糊糊的,抹了一把,一手的泥水,這才發現身上也落著一層泥點子。他說:“外麵下著小雨。”

  沙柳坐在炕沿上給他盛飯:“這是下雨還是下泥點子?快把衣服脫了洗洗臉。”

  沙沙響坐起身說:“這是灰塵飄到大氣層中,又隨著雨水降下來,典型的環境汙染。”

  沙柳說:“還是我閨女懂得多。怪不得天氣預報說今天有沙塵暴,還是從咱老家那邊刮過來的。”

  低頭洗臉的沙萬裏粗聲大氣地說:“純粹胡扯,咱老家的沙子能刮這麽遠?咱老家的沙子又是從哪兒刮來的?”

  沙柳說:“你朝我吼什麽,你問天氣預報去。”

  沙沙響說:“難以想象,你們老家都成了什麽樣子。”

  沙萬裏擦淨臉坐到炕沿上吃飯:“那裏也是你的老家。”

  沙沙響說:“我可沒有那麽荒涼的老家。我出生在這裏,這裏才是我的老家。”

  沙萬裏看著女兒說:“你的根在那裏。”

  沙沙響毫不含糊地說:“我連爺爺奶奶的麵都沒見著,哪裏還有根?”

  沙萬裏有些生氣:“你這孩子......”

  沙柳向著女兒幫腔:“你不是也有十幾年沒有回去過?別光顧著說孩子。”

  正說著話,屋後又傳來叮叮當當的敲打聲。三期要開工?沙萬裏心裏多少有些擔心,放下飯碗走出家門。那母女倆的話也讓他鬱悶煩躁,躲出去耳根子清靜。

  雨停了,陰風四起,天空越發的昏黃。這個鬼天氣,怕是要誤了葡萄上架,影響葡萄的生長。心裏暗罵了一句來到屋後,原來是幾個民工在他家的後院搭建活動板房。

  他板起臉不客氣地大喊著:“快停下,誰讓你們這在這兒蓋板房?趕快搬走。”

  屋後的空地麵積不大,種植著三年前才引進的葡萄新品種,產量高易儲存,去年已經開始掛果了,活動板房正好把葡萄種苗壓在下麵。

  幾個民工停下手裏的活,一個穿著某建築公司灰色工裝的小夥子,操著南方口音說:“怎麽了,礙著你什麽事了?”

  口氣還挺衝!不過十**歲的年紀,長瓜臉,高顴骨,不瞪自圓的眼睛透著稚嫩桀驁的神色,身材細長而壯實,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生瓜蛋子。

  沙萬裏很清楚,自己沒有理由阻止工地上的任何施工,可還是連哄帶嚇地說:“出來打工別找不自在,有的是地方搭建活動板房,離我家遠點,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小夥子渾身是刺,根本就不吃他這一套,毫不退讓地說:“打工的怎麽了?打工的就隨便任人擺布?你不過是個釘子戶,這裏又不是你家的地盤,我還就看中這塊地方了。”

  竟然說自己是釘子戶!這是對他人格的侮辱。

  他曾經暗自琢磨著,把這四間大瓦房連同二十多畝土質肥沃的葡萄園傳給兒子——盡管他至今還不知道兒子在哪裏,長成什麽樣子——跟自己共同經營著葡萄園,希望兒子不要再像自己一樣背井離鄉流離失所。

  這個願望在三年前已經破滅,隻剩下不堪回首又難以割舍的複雜情懷。一股無名火起,沙萬裏也不跟他廢話了,彎腰抓住活動板房的底梁,雙臂一用力,把已經鋪好的活動板房框架給掀翻了。

  正在收拾飯桌的沙柳,聽到屋後傳來嘈雜的廝打聲,連忙跑出去看,眼瞅著沙萬裏被幾個民工圍住互相推搡著。

  一個小夥子抬起一腳踹在沙萬裏的肚子上,沙萬裏踉蹌地倒退了幾步,仰麵朝天地倒在地上。後腦勺磕在一根活動板房的橫梁上,頓時昏厥過去,一縷鮮血順著脖子緩緩地流下來。

  沙柳大叫了一聲:“我的媽呀!”奔過去用手捂住沙萬裏的後腦,對呆立在一邊踹人的小夥子厲聲說:“年紀輕輕的你不學好。”

  隻看一眼心裏便一動,好像在哪兒見過,隻是一時想不起來。

  緊跟出來的沙沙響又跑回屋裏,打電話叫了救護車報了警。

  送到醫院時沙萬裏已經醒了,腦後縫了三針,輕微腦震蕩並無大礙,留在醫院輸液觀察。

  兩名年輕警察前來了解情況,一眼認出沙萬裏:“大叔種的葡萄特甜特好吃,我們年年都買,今天怎麽跟幾個民工較上勁了?”

  詢問了當時的情況和相關細節,警察認定雙方都有錯,建議協商解決。征得同意後,從病房外喊進一個身材瘦小的女人。

  小女人拎著一網兜水果,進門陪著笑臉說:“大哥大嫂,孩子小不懂事,是我沒有管教好。他也是一時衝動......”

  話說了一半,笑容忽然僵硬在臉上,驚恐萬狀地看著沙萬裏,嘴巴半張半合不敢出聲了。

  已經平靜下來的沙萬裏忽地坐起,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圓瞪的眼睛裏噴著火,低吼著:“兒子呢?把兒子還給我。”

  小女人在沙萬裏的吼叫聲中瑟瑟發抖,如風中的一棵枯蘆葦搖搖擺擺,垂著頭大氣不敢出。

  沙萬裏暴怒地捶著床板:“啞巴了?我問你話,兒子呢?”

  小女人扭頭看著警察,可憐巴巴地細聲說:“打你的就是沙洲,關在派出所裏了。”

  “你......”

  沙萬裏渾身哆嗦著,不知是氣的還是過於激動,眼前發黑頭疼欲裂,重重地無力躺下,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小女人身子前探了一下,似乎想扶一把沙萬裏,又不敢太靠近,隻僵立在一旁。胳膊向前半伸著,小身子骨局促不安地微微顫抖著。

  沙柳本打算數落那女人幾句出出氣,看到這一幕也算看明白了,驚愕的做不出任何反應。

  怪不得頭一眼看那孩子有些麵熟,原來是他身上有沙萬裏年輕時的影子,尤其是臉型和眼睛,完全來自沙萬裏的遺傳。

  要說那個小夥子,是沙萬裏找了十多年沒有找到的兒子沙洲,眼前的這個女人一定是石秀秀了。

  應該是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小鼻子小眼睛小臉盤,臉色灰鏘鏘的但皮膚白皙細膩,眼角幾道細細淺淺的皺紋,不細看還是挺年輕的。

  上身穿件男人的舊西服,胸前空蕩蕩的沒有一點女人味,枯黃的半截發在腦後用橡皮筋很隨意地一紮,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個生活順當的女人。

  沙柳在沙萬裏視若珍寶的老相框裏見過石秀秀,那時的石秀秀還像個沒長大的小姑娘,跟現在判若兩人。

  就是這個混身上下看不出一點大的小女人,當年一個人抱著兒子跑了,失蹤了十多年,還真是不簡單。現在又帶著兒子在這種敏感的時期突然出現,會不會為了房產為了土地補償款跟自己爭男人?

  這年頭,為了拆遷的那點利益,父子兄弟姊妹間,人腦都能打出狗腦,何況還是半路夫妻。

  這個念頭在沙柳的心中翻騰了幾個個兒。兒子莊海在省城念大學,還有半年就畢業了,打算留在省城工作。她跟沙萬裏商量過:“留在省城就得在省城買套房子,咱那點土地補償款不得搭進去一大半?”

  沙萬裏表態說:“那也得買,沒有房子還能娶到媳婦?”

  沙萬裏平時對待莊海倒像是親生兒子,莊海也是一口一聲舅舅親熱地叫著,可畢竟不同於親父子。如今親生兒子找到了,他會不會反悔?

  沙柳幾乎是惡狠狠地瞪著石秀秀,心說你出現的真是時候,還裝什麽可憐相?她冷著臉話中帶味安慰沙萬裏:“別生氣哈,挨了一腳找到兒子,也值了。”

  沙萬裏黑著臉不作聲。

  沙柳又對兩名警察說:“這真是一場誤會,把那孩子放了吧,這件事我們自己解決。”

  兩名警察一頭霧水:“你們之間的關係還挺複雜的。你們去個人到所裏簽個字,我們好放人。”

  警察走後,病房內一時沉寂下來。沙柳盯著石秀秀,石秀秀瞥著沙萬裏,沙萬裏閉著眼睛誰也不看。

  三個人同時想到了一個地方:沙裏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