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那一聲長號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4449
  柳曉楠接到嶽雪蓮學姐的電話,鑒於他的長篇小說《經緯線》發行量還不錯,出版社決定趁熱打鐵,出版一部他的中短篇小說集。學姐仍然擔任責任編輯,讓他到出版社參與修改編輯,洽談相關的事宜。

  放下電話,柳曉楠去跟穀雨請假,並讓她為自己的這部小說集寫一篇後序。穀雨推辭著:“我哪會寫純文學的東西,豈不是濫竽充數?你還是找別人吧。”

  柳曉楠懇切地說:“寫後序非你莫屬。又不是讓你評論我的小說,隻需寫出你想說的真心話。難道你對我的成長經曆和寫作曆程沒什麽可說的?”

  穀雨沉默不語,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有一點是十分清楚的,在柳曉楠的內心深處,仍然把自己當成那個給了他夢想的小女孩,這是令人感動令人溫暖的。

  在柳曉楠殷切目光的注視下,她掩飾著心中起伏不定的波瀾,難得地放下領導者的架子,欠著身子放低姿態說:“那好吧,我勉為其難,冒充一次文人。”

  柳曉楠說:“你的感覺和狀態還是不對。不是讓你來冒充什麽文人,而是要你拿出全部的真誠。”

  “在你的麵前,我曆來都是真誠的。”穀雨容不得柳曉楠懷疑自己,她揮著手說:“你忙你的去,我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寫,如果你不滿意,你再另請高明。”

  柳曉楠站起身說:“時間緊迫,我希望穀部長能在下班前完成。我打算明天一早出發,最好不要耽誤我的行程。”

  穀雨瞪著眼睛、拉長了聲調:“一定按時完成,我的柳大作家。”

  柳曉楠在穀雨的怒視下走出辦公室,去文聯找到趙廣誌老師,請他為自己的中短篇小說集作序。

  趙廣誌老師是他文學道路上的啟蒙者見證者,更是他多篇小說的責任編輯,由趙老師作序實至名歸,並非因為趙老師擔任文聯副主席。

  趙廣誌欣然答應,一揮而就,為他的這一時期的寫作,作了全麵細致中肯的總結和剖析。

  柳曉楠跟趙廣誌老師談起他創作上的苦惱,腦子裏空空如也,寫不出任何東西來。

  趙廣誌老師安慰他,每一個寫作者都會遇到創作上的瓶頸,不要強迫自己去寫作。筆端生硬寫出來的文字,絕對不是好作品,厚積而薄發,水到渠成才是寫作者的正確路徑。不要為難自己,能寫則寫,沒東西可寫正好放鬆一下心情,用心體驗生活感悟生活。

  趙老師的話跟嶽老師的勸告如出一轍,讓柳曉楠心安了很多。從文聯出來後,他直接去市醫院,打算告知林一丹阿姨一聲。

  林一丹剛剛退休,被醫院返聘擔任顧問,不再坐門診,相對輕鬆一些。他沒有找到林一丹,被告知請假在家。他找到方娟,讓她代為轉告。

  從方娟的口中,他才得知林一丹幾天沒有上班,她家的老頭子病重了,在一家軍醫院裏住院。

  柳曉楠前去探望。老頭子的子女都回來了,聚集在病房外,虎視眈眈地看待他的到來,冷漠蠻橫,不許他走進病房一步。看麵相個個都不是善茬,怪不得嶽雪蓮上高中以後,便搬出去獨立生活。

  他望了一眼病房內,隻有林一丹一人守在老頭子的病床前,顯得很孤單很無助。

  通過一個有同情心的護士,林一丹才知道柳曉楠來了。林一丹走出病房,拉著柳曉楠走出醫院,問道:“曉楠,你怎麽來了?”

  柳曉楠說:“我要去省城出版社,特意來告訴您一聲。林阿姨,需不需要我留下來?”

  “不需要。”林一丹回頭看了一眼才說:“你留下來隻會添亂。老爺子沒有多少日子了,你沒看到那些兒女都在等著爭奪家產和房產?你幹你的正事去。”

  柳曉楠覺得事關重大,他說:“您勢單力孤,我更不能離開。我跟雪蓮的學姐說一聲,推遲一段時間沒關係的,我絕不容許他們欺負您,侵犯您的合法權益。”

  “阿姨心裏有數。”林一丹很平靜:“你的事比阿姨的事重要,不要為了我那點破事分散精力。”

  在林一丹的勸說下,柳曉楠懷著一絲隱憂去了省城,麵見嶽雪蓮的學姐。

  學姐對前序和後序都沒有異議,尤其欣賞穀雨寫的後續,讓人看到柳曉楠鮮為人知的、少年時期的那些趣事。而對於柳曉楠要加進來的一篇沒發表過的小說,則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那篇小說,正是隻在校報上刊登過的《孤島之戀》。學姐認為,這篇帶有濃濃神話色彩的小說,跟他的其他作品的風格格格不入,給人一種突兀感,恐怕會影響到小說集的整體風格與脈絡。

  柳曉楠不得不跟學姐談起這篇小說的來龍去脈。學姐被他和嶽雪蓮的故事所打動,同意保留下來,隻不過要做大量的修改。

  十天後,小說集最終通過審核,即將出版發行。柳曉楠心裏裝著林一丹的事情,本想馬上返回濱城,恰好表姐修成正果要結婚,他隻能在二姑家多停留了幾日,表姐的婚禮結束後才離開省城。

  柳曉楠返回濱城,因為林一丹有言在先,不讓他幹涉她的事情,他先去了嶽雪蓮的家。離開半個多月了,應該去清掃一下衛生。

  打開門,卻見林一丹在家裏,家裏也多了很多她的私人物品。

  老頭子去世了,林一丹搬回自己的家裏,就這麽簡單。林一丹淡淡地說:“曉楠,在雪蓮回國之前,在這座城市裏,咱娘倆要相依為命了。”

  柳曉楠馬上明白是怎麽一回事,氣憤難平地說:“我去找他們交涉,如果說不通,咱們通過法律途徑解決,或是我去找媒體給他們來個集體大曝光。”

  林一丹攔下柳曉楠:“我嫁過去之前,就跟他們有過口頭約定,老爺子百年之後,房產歸他們幾個子女所有。我該得到的都得到了,沒什麽可抱怨的,你不要再惹事了。”

  柳曉楠想起,嶽雪蓮曾有過讓父母複合的想法,並為此請教過自己的父親。眼下的這種狀況,或許恰好是一次難得的機會。

  自己替雪蓮照顧好林阿姨,等嶽老師跟著雪蓮一同回國時,讓父親從中說和,不是沒有希望。

  接下來的每個星期天,柳曉楠都和他的林阿姨一同度過。一起做飯,一起散步,一起嘮家常。林一丹經常跟他講起故去的老爺子,言談與神情當中,無不充滿著懷念與敬佩。

  柳曉楠這才得以真正地了解林一丹的內心世界。原來,當初林一丹嫁給老爺子,並非有所圖,而是被老爺子傳奇的英雄經曆所吸引。

  當年落實政策恢複工作後,林一丹帶著嶽雪蓮離開礦山回到濱城,經人介紹認識了老爺子。起初林一丹並不是太滿意,年齡相差太大,會給人落下貪圖名利的口舌。

  隨著交往的深入,她才逐步了解眼前的這個軍人,被他的男子漢氣概所深深地打動,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他。

  林一丹講述的老爺子的傳奇經曆,也深深地震撼著柳曉楠。據林一丹所說,老爺子是在抗戰時期參軍的,那時他才十七歲。一次反掃蕩,連長命令他所在的班擔任狙擊,約定以號聲為令,聽到一聲長號,便說明連隊已經撤到安全的地帶,他們班就可以撤離了。

  阻擊戰打響後,班長命令他站到最高的那個山頭上,傾聽連隊撤退方向傳來的長號聲。可是,戰鬥已經進入白熱化,陣地上的戰友一個個相繼犧牲,他卻始終沒有聽到那一聲長號。

  他不再等待那一聲長號,返身投入阻擊戰。

  當陣地上隻剩下他一個人時,他抬頭看看了頭頂上的太陽,根據時間估計,連隊早就應該撤退到安全的地區。可那一聲長號始終沒有吹響,或是吹響了,他沒有聽到。

  他擅自撤離陣地,沿著連隊撤退的方向去尋找部隊。可是,這一大片地區都成了敵占區,他隻能脫下軍裝埋掉武器,化妝成老百姓。好在他年紀小,沒有引起懷疑。

  他被一戶好心的人家收留,幾次外出尋找部隊未果。抗戰勝利後,他重新參軍,一邊打仗一邊尋找老部隊,始終沒有找到。

  因為沒有人證明,也查找不到檔案,他的抗戰經曆一直得不到承認,他那一個班犧牲的戰友就一直得不到正名。

  他參加過多次戰役,打過很多大戰惡戰,身邊犧牲的戰友無數,可他始終牢牢記得那次小規模阻擊戰的每一個細節,記得那個班每一個戰友的名字。到了老年,他的耳邊一直回蕩著那一聲長號,直到去世前,老爺子還是耿耿於懷的。

  林一丹說,老爺子看過電影《從軍記》,得知作者是嶽雪蓮的男朋友後,曾有過讓柳曉楠把他的故事寫下來的想法。後來又覺得寫下來也起不到什麽作用,還不如一直藏在心裏留個念想,也就放棄了。

  自從那篇《從軍記》之後,柳曉楠一直跟軍旅題材無緣。而林一丹講述的老爺子的故事,給了他一個很好的契機,再次觸動了他的心弦,再次引發強烈的創作**和衝動,一個長篇小說的輪廓很快在大腦中形成。

  把想法跟林一丹一說,林一丹也很讚同支持,這也算是給老爺子的一個交代。

  林一丹找出老爺子生前用於記事的一個本子,上麵清清楚楚記著七個人的名字,那是老爺子怕自己患了老年癡呆,遺忘戰友的名字而記錄下來的。

  柳曉楠決定用這七個人的真實姓名展開故事,可是,故事的背景放在什麽樣的地理環境為好呢?

  柳曉楠想到了孟想想,她家不是住在山區嗎?又一想,讓一個大學中文係的學生描述她的家鄉,勢必會帶上主觀色彩、用上很多修飾性的詞匯,這將會影響到他的原始創作。

  最好是實地考察一番。他按捺下心中的衝動,現在還不是最恰當的時機。

  他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這篇小說將是他寫作上的一個突破口。他並不急於動筆,讓這個故事在心中持續不斷地發酵沉澱,等完全構思成熟時,再一氣嗬成地完成。

  過了一段時間,柳曉楠被兩條很多人忽視的消息所吸引——上海證券交易所、深圳證券交易所先後掛牌成立。

  股票、股市成了新概念新名詞,炒股成為一種新手段,卻並不被大多數人所看好、所接受。

  在大學期間,他自修了一門經濟學課程,原來是想回到廠裏從事管理工作。現在他敏銳地覺察到,這將是一個重大的機會。

  如同於智勇率先想到成立一支裝修工程隊,任何新生事物都隱藏著巨大的機遇。如果不是受到王萍和她家人的阻撓,柳曉楠相信於智勇一定會闖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來。

  不久,濱城成立了一個證券交易大廳,柳曉楠成了這裏的常客。他手裏沒有錢,卻不妨礙他觀察動態和暗地裏演練。一個最不愛看報紙的人,每天一進辦公室,便埋頭於各類報紙當中,下午又常常沒了影子。

  穀雨為此找柳曉楠談話:“最近挺忙的,一到下午就找不到你。”

  柳曉楠說:“我出去尋找寫作素材。”

  本來是句謊話,卻讓他突發靈感。證券交易大廳,是各色人等的大舞台,喜怒哀愁會盡情地表演釋放,說不定真能找到寫作的素材。

  穀雨問:“找到了?”

  柳曉楠說:“找到了。”

  穀雨說:“你有的是借口。我希望你能注意自己的言行,注意一下形象和影響,希望你能在辦公室裏坐穩坐住。”她拍了拍自己辦公椅的扶手,加重語氣說:“我更希望有一天,你能坐到我的位置上來。”

  柳曉楠咧嘴笑了:“你是我姐,我哪能去搶你的位置,豈不成了過河拆橋的小人?”

  穀雨瞪著柳曉楠:“我很懷疑你的智商。”

  “我的智商本來挺高的,你老是說我傻,結果真把我說傻了。”

  “你少嬉皮笑臉的。你不是農村的那個野小子了,為什麽聽不進我的話?該為自己的未來認真地考慮考慮了。”

  軟硬兼施之下,柳曉楠不得不臣服:“好了,我聽你的就是了。我怎能讓部長大人天天為我操心?”

  九一年的元旦前,柳曉楠的中短篇小說集正式出版發行。他拿到了一筆前期預付的稿費,轉手全部投到股票市場。

  他不想去炒股,而是作為一種長期投資。之所以全部投入進去,是因為他相信,如果嶽雪蓮在身邊,一定不會讚同他的這種“投機取巧”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