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五年之期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4420
  五個月後,大三的學習生活結束了,這意味著代培生柳曉楠即將徹底告別大學校園,依據合同回到紡織廠繼續工作。

  同學們也各有歸宿,保研的、考研的、實習的、本市的、外地的,幾家歡樂幾家愁。

  孟想想的名字赫然出現在保研的名單中,可她選擇了放棄,學校重新安排她到省師範附屬中學實習任教。

  柳曉楠知道後,心急火燎地直接去找校領導,可是晚了一步,一切都無法更改挽回了。他心裏憋著一股無名火,四處尋找孟想想,難道她不會為了這個輕率作出的決定而遺憾終生?

  孟想想和幾個女同學正在校園裏拍照,留作青春的紀念。見柳曉楠氣勢洶洶地走來,知道大事不妙,趕緊迎上前去,裝作一副無知無畏的樣子,熱情地邀請說:“大師兄,跟我們一起拍照吧。”

  柳曉楠拖著孟想想來到僻靜處,瞪了她很長時間,忽地抬起一隻手說:“我真想給你一巴掌。不考研也就算了,保研為什麽不繼續讀下去?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會,你說放棄就放棄了。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和決定,問題是,最艱難的三年都挺過來了,為什麽不能再熬三年?”

  孟想想仰著一張歡快的笑臉,輕鬆地說:“我說過的,大師兄。讀研在我未來的規劃中,眼下我隻想盡早地工作。如果我讓你失望了,你可以打我一下,不過要輕點,我怕疼。”

  柳曉楠用力地放下手,無奈地說:“做出決定之前,你為什麽不跟我商量一下?”

  孟想想反問:“跟你商量你能同意嗎?再說,我長大了,我有我自己的選擇。”

  言外之意,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需要跟別人商量。目光沉著語氣堅定,不僅僅是敢頂嘴那麽簡單,而是翅膀硬了,正在奮力掙脫羈絆和束縛。

  柳曉楠不得不第一次用看待成年女性的目光,觀察陌生人一樣打量著孟想想。

  或許是經常在身邊轉悠的緣故,不知不覺間,他這才發覺孟想想長高了半個頭,身材挺拔有致,齊耳短發不知何時變成了羊角辮,更顯青春的活力奔放張揚。

  在他的大腦中,一直保存著初見孟想想時的印記,如今無論如何是對不上號了。

  她的確長大了,不再是那個身穿小花褂、藍色喇叭褲、黑布鞋,無知者無畏獨闖濱城的黃毛丫頭。知識豐富了她的頭腦,靈動的目光中增添了幾分聰慧,唯獨沒變的是樂觀活潑單純的天性,一靜一動之間,無不呈現出富有內涵的迷人魅力。

  三年的大學生活,她在他的眼皮底下悄悄地成長成熟。

  嗬護了三年的小鳥,如今獨自振翅高飛,總有些舍不得。柳曉楠說:“太遺憾了。如果你嶽老師沒出國,她一定會第一時間製止你做的這個幼稚的決定。可惜我知道的太晚。”

  孟想想鞠了一躬:“大師兄,我能順利讀完大學已實屬幸運,別無他求。每每想到實習後,也能拿到一筆工資,自己能養活自己,我真的很快樂,沒什麽可遺憾的。”

  “世上沒有後悔藥,但願你以後不會為了今天的選擇而叫苦不迭。”柳曉楠拿出自行車鑰匙,交到夢想想的手上:“我用不上了,留給你,別嫌舊。”

  “自行車一點毛病都沒有,跟新的一樣。”孟想想可愛騎自行車了,她不客氣地接過車鑰匙,有些忐忑地問:“以後有時間,我能不能經常見見你、去看看嬸娘?”

  “當然可以。”柳曉楠忽然覺得放手也是一種快樂:“以後有機會,我也想到我們柳氏的祖籍李家莊去看看。當然,也有可能順腳探訪一下孟家莊。”

  “真的呀,大師兄。”孟想想高興地跳著蹦著:“到時候,我給你當向導。”

  他倆坐在銀杏樹下的長椅上,回憶著三年的學習時光,談論著愛情友情親情、青春理想奮鬥......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分別的惆悵。

  他倆心裏都清楚,雖然還在一個城市裏,離得也不遠,麵對撲朔迷離的人生,或許以後再沒有這樣的心情這樣的心境,坐在靜靜的校園裏,懷著一顆赤子之心深入地交談。

  柳曉楠正式回到紡織廠報到。老廠長祝他學有所成,問他有什麽要求,具體想到哪個部門工作。他感謝老廠長對他上大學的支持,工作上沒有任何要求,服從廠領導的安排。

  老廠長說:“你到宣傳部工作吧,專業對口,也有更多的時間寫作。穀雨早你一步畢業回廠,現在剛剛擔任宣傳部長。你們倆在團委工作時配合得很好,雖然感情上發生了一些變故,我相信不會影響到工作上,依然會配合默契,把我們廠的宣傳工作搞上去。”

  柳曉楠說:“廠長您放心,我分得清感情和工作,一定會全力配合穀雨。另外有件事,我必須跟您反映一下。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我們那批農民輪換工的五年合同就將到期,廠裏應該盡早做出決定,是去是留好讓大家心裏有個數,畢竟事關幾百人的選擇和前途。”

  老廠長說:“這件事廠裏正在研究。據你了解,農民輪換工當中,都有哪些普遍的思想動態?”

  柳曉楠說:“據我所知,大多數人還是想繼續留在廠裏工作。問題是,五年過去了,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工作不確定,讓他們難以做出選擇。也有少部分人家裏催婚,可他們又不想離開城市回到農村,情緒很不穩定,勢必會影響到工作。”

  老廠長說:“謝謝你的提醒,我和領導班子會很快做出決定。你去找穀雨報到吧,希望你們友誼長存、工作愉快。”

  老廠長沒有說出全部實情,柳曉楠也沒有去多想。實際上,是穀雨提前跟廠長和相關領導打了招呼,以加強宣傳為名把他要到了宣傳部。

  從廠長辦公室裏出來,柳曉楠直接去敲宣傳部長辦公室的大門。聽到一聲熟悉的“請進”後,他推開門,麵對穀雨的一刹那,他確信眼前的穀雨,已不再是以前他所熟知的那個穀雨。

  穀雨站起身,隔著辦公桌伸過手來,熱情而不熱烈,公事公辦地問候:“曉楠,我們都完成了各自的學業,很高興以後又能在一起工作。”

  “恭喜你榮升宣傳部長。”柳曉楠伸過手去,輕輕地握了握,隨即鬆開了:“廠領導安排我到宣傳部工作,特來向你報到。”

  心裏有點不得勁兒,像是紮著一根魚刺。穀雨左手無名指上的白金戒指、脖子上的白金項鏈,都不是他曾為她買的;頭發剪短了,燙成了大波浪,鬆鬆款款地披在肩頭上;雖然穿著廠服,臉上卻化著淡妝,幹練之中透著一股小婦人的氣息。

  時間是何等的殘酷,不經意間改變著一切。柳曉楠感到自己的眼睛無處可放,一時難以適應穀雨的形象和身份的雙重反差。略微低著頭,看向空無一物的桌麵。

  “歡迎青年作家到宣傳部工作,請坐。”穀雨坐下來,例行公事地交代工作:“是這樣的。暫時不給你安排具體的工作,等你熟悉了相關的工作程序之後再說。”

  柳曉楠坐下來說:“把跑腿的活兒交給我,我不喜歡整天坐在辦公室裏。”

  “可以。”穀雨知道柳曉楠的脾氣秉性,痛快地答應著。她說:“工作談完了,說點其他的事情。你母親的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

  柳曉楠說:“恢複得相當好,說實話,你那棵人參功不可沒。我母親經常念叨你,誇你心眼好,讓我好好地報答你。”

  “言重了。如果嬸子能恢複健康,一棵人參算得了什麽。”

  “不瞞你,我到藥店查看了一下價錢,我們確實買不起。不管怎麽說,我銘記在心。”

  “別再跟我說報答之類的話,我不愛聽,也不是你的風格。我說過,你隻會多一個關心你愛護你的姐姐。”

  停頓了一下,穀雨淡淡地一笑:“也許你能看出來,姐姐我結婚了,在黨的生日那天。”

  二十幾天前的事情,自己都沒有資格去參加她的婚禮,哪裏還敢高攀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姐姐。柳曉楠站起身說:“穀部長,我去跟同事們見見麵,熟悉一下工作。”

  “坐下!”穀雨壓低聲音,嚴厲地說道:“連聲道喜的話都不會說嗎?小肚雞腸,難有作為。”

  柳曉楠沒有坐下,而是拱手作揖:“恭喜姐姐、賀喜姐姐,祝姐姐新婚快樂、比翼雙飛、前程似錦、早生貴子。”

  “酸不溜丟,沒有一點誠意,你真沒勁。”穀雨哭笑不得,擺擺手讓柳曉楠坐下,關切地問:“你的夢想實現了,下一步有什麽打算?”

  “沒什麽打算。”柳曉楠缺少點精神頭,含糊其辭地說:“要說有那麽一點打算的話,不外乎順應自然規律娶妻生子,做咱們這個年齡段該做的事情。”

  “嶽雪蓮出國留學有一年多了吧?你們平時靠書信保持聯係?”

  “我們之間有個浪漫的約定:三年之中不作任何聯係,把思念的話保存在心中,用一生的時光去慢慢地傾訴。嶽雪蓮隻跟她母親保持聯係,我知道她平安健康,心裏也就踏實了。”

  “這不是浪漫是冒險!”穀雨站起身,情緒激動地走了幾步說:“虧你還是個作家,一點不懂得女人的心。你不跟著出國也就算了,怎麽還能放任自流、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聽我的,馬上給她寫信,寫什麽不用我教,把她的心拉回到你身邊。”

  “幾封信就能縮短地理概念上的距離?幾封信就能把一顆心拉回到身邊?我寧願相信,我們原有的感情基礎是牢不可摧的。”

  “你不要固執。我是女人,也是過來人,我知道女人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實話告訴你,我們最終沒能走到一起,不能完全怪罪我的父母,你的搖擺不定也是決定性的因素。”

  柳曉楠承認這一點,因為表姐也說過同樣的話,他說:“我誰都沒怪罪,要怪隻能怪我自己,意誌不夠堅定。這件事過去了,以後不必再談。”

  “你以為我想談?還不都是為了你?”

  “我一直堅信,愛情能夠戰勝一切。”

  穀雨無力地坐下說:“但願你們那個浪漫的約定,能有一個更加浪漫的結局。”

  一個星期後,廠部正式下達文件:首批農民輪換工五年合同即將到期,采取自願的原則,可再續簽五年勞動合同。

  這無疑是個雙贏的好消息,不僅滿足了大部分農民輪換工的願望,紡織廠也將得以保留大批熟練工人,還不必承擔福利分房等等沉重負擔。

  果然,大部分農民輪換工都選擇了續簽合同。五年的紡織廠工作,讓她們(他們)與農村農活徹底脫節,盡管獲得城市戶口、獲得與城市人同等生活權利的希望及其渺茫,她們(他們)還是選擇繼續留在城市裏打拚,苦熬苦等苦盼著。

  隻有少數悲觀的人,因為看不到任何希望而回到農村;另有幾個年齡偏大的,迫於來自家庭的壓力,回到農村結婚,過上了上代人延續下來的一成不變的生活。

  於智勇找到柳曉楠,商討著何去何從。他自然不會回到農村,農村沒有他的家,他沒地方可去;城市也沒有他的家,可他卻不想續簽合同。

  那次帶人給嶽雪蓮家鋪地板貼瓷磚,他捕捉到了一點商機,賣春聯賣掛曆、倒騰勞保品,那都是小打小鬧,而濱城的裝修業剛剛興起,他想自己拉起一支裝修隊大幹一番。

  於智勇對柳曉楠說:“廠裏續簽五年合同,好像是恩賜咱們這批農民輪換工似的,我不領這份情。廠領導才不那麽傻,白撿幾百名熟練工使用,還不享受國營工的福利待遇,這筆賬很劃算。想想五年後,咱們這批人當中,最小的都二十**歲了,在城市裏沒有戶口沒有房子結不了婚,回農村又不甘心,就這麽為了每個月三百多塊錢,在半空中吊著?不如趁亮找宿(讀xv),我自謀出路。”

  柳曉楠一直敬佩於智勇的生存能力和經商頭腦,站在他的角度,他非常支持於智勇的想法。可是,王萍跟了他四年,不能不考慮她和她家人的感受。

  一個城市姑娘,一個農村小夥,至今不能結婚不敢結婚,耗到什麽時候是個頭?

  他建議於智勇理智地想一想,聽取王萍和她家人的意見,再做最終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