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渡
作者:楊允勇      更新:2020-12-28 08:47      字數:4491
  轉眼到了農曆正月十五元宵節。正月初二送神後收起來的供桌,今天又重新擺上,過了今晚,這個年就算徹底過完了,今天是一年當中最後一次祭拜先祖。

  時令已到了**,白晝漸漸變長,氣溫漸漸回暖,冰雪開始融化,南飛的大雁陸續地北歸,山間田野之中,隨處可見慢悠悠的黃牛的身影。農忙的時節已經到來,人們即將開始新一輪的忙碌。

  一大早醒來,嶽雪蓮便著手打點行裝。假期接近尾聲,明天回到父親家裏住一晚,後天返回濱城,拜訪領導和同事,就將準備開學的相關事宜了。

  她將兩個人要留下來的衣服整理好,分門別類裝進櫃子裏,之後,又忙活著清掃屋裏屋外的衛生。在她的潛意識裏,已經把這裏當成自己永久的家。

  春節這段日子,柳曉楠和嶽雪蓮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家裏。正月初二去姥姥家拜年,初三去了複州城。在嶽子凡那裏住了兩天後,嶽雪蓮覺得很無趣很無聊,暗自央求柳曉楠回家。

  柳曉楠找了一個借口,跟嶽子凡說是要幫著父親管理蔬菜大棚、幫著父親賣菜,不能一直住在老師家裏。

  女大不中留,嶽子凡知道這是女兒的主意。以前單身時,女兒就不大願意長期住在家裏,有了婆家後,那顆心更是早飛走了。想想也能理解,誰喜歡跟一個孤僻的老頭子長期生活在一起,便放他倆回到柳子街。

  回到柳子街,柳曉楠每天都要遵照父親的指令,上午準時卷起草簾、傍晚準時放下草簾。嶽雪蓮則徜徉在田園生活的意境中,運動、讀書、做美食、幹一點農活,舒適愜意而悠閑。

  每天早晨,照例雙雙出去跑步。空氣凜冽清新,沿著河邊跑至額頭上冒出熱氣,氣喘籲籲中呼出濁氣,吸進新鮮冰涼的空氣,那才叫一個爽。

  吸引他倆的,還有河邊那一群留下來過冬的成年灰鶴。

  那群灰鶴有二十多隻,有時聚集在河岸邊,有時聚集在池塘的冰麵上,有時聚集在冬小麥地裏。站立起來有一米多高,飛翔起來翼展在兩米開外,姿態優美而強健。

  是什麽吸引住了它們遷徙的翅膀,不畏嚴寒停留在此地?

  兩個人常常駐足觀賞,柳曉楠說:“它們眷戀著這片水草豐沛廣闊肥沃的土地。”

  嶽雪蓮說:“它們辜負了那一雙健美的翅膀。”

  觀察的角度不同,觀點自然不同,兩個人沒有深入討論下去,深怕引起不必要的爭執。

  有天在蔬菜大棚裏翻地,準備將黃瓜苗移栽過去,意外翻出了十幾條紅色的蚯蚓。柳曉楠讓嶽雪蓮回家找來一個罐頭瓶子裝起來,準備帶她到冰窟窿裏釣魚。

  嶽雪蓮興高采烈,柳曉楠勸她不要高興的太早。能否釣到魚還是個未知數,因為他從沒在冰窟窿裏釣過魚,隻當是一種實踐。

  打春之後,冰層變得疏鬆,一條條冰碴並排直立,冰麵時常發出哢嚓哢嚓斷裂的聲響,縱橫交錯的裂縫如同蜘蛛網。

  這是即將化凍開河的訊號,冰麵之下河水流動,冰麵之上已承載不了人畜的行走。

  柳樹的枝條由暗黃變成嫩黃,柔軟得像一條條鞭子在輕輕地揮動。北岸的河岸之下,一尺多寬的冰麵已經融化,局部河水較深有洄旋的地方,形成了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冰窟窿。

  柳曉楠選中了一個水底幽暗的冰窟窿,用長木棍敲擊四周的冰層,將冰窟窿進一步擴大,並用米糠和玉米麵打了一個魚窩。中午天氣晴暖時,他帶著嶽雪蓮前來釣魚。

  一根父親用來插黃瓜架用的細竹竿,拴上魚線魚鉤,用一小塊塑料泡沫做漂。掛上蚯蚓,揮杆拋鉤,投入冰窟窿之中,靜靜地等候魚兒上鉤。

  嶽雪蓮蹲在柳曉楠的身旁,怕驚動魚小聲問:“你這釣具也太簡陋了,能釣上魚嗎?”

  柳曉楠說:“我小時候釣魚,還不如現在這個呢。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雖有意境卻無樂趣,哪裏比得上此情此景。”

  “那是當然。如果柳宗元身邊有個紅顏知己,如我這般,也不會寫出那麽孤寂淒美的詩句來。”

  話剛說完,魚漂抖動了幾下忽地下沉。柳曉楠一甩竹竿,一條大鯽魚便被釣了上來,淡黃色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著銀白的光。

  且不管能不能釣到魚,嶽雪蓮帶來一個小水桶,正好用上了。

  柳曉楠從魚鉤上摘下鯽魚,放進水桶裏,頗有感觸地說:“我從四五歲開始釣魚,卻不知也沒想過冬天也能釣到魚,老輩人那裏也沒有傳下這個說法。在人們固有的觀念裏,冰麵上是不能釣魚的。如果不是在蔬菜大棚裏挖到蚯蚓,出於無聊來玩玩來試試,那個固有的觀念永遠也不會被打破。真的要感謝我爸的那個蔬菜大棚。”

  嶽雪蓮說:“如果早知道冰窟窿裏能釣到魚,你也不必破冰撈魚,像個大狗熊一樣趴在冰窟窿上。”

  柳曉楠說:“三叔說的沒錯,人的固有觀念的轉變是最為困難的。”

  “那群灰鶴也是被固有的觀念束縛著,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有多精彩,白長了一對飛翔的翅膀。”

  “由此看來,小嶽老師對那群灰鶴耿耿於懷,真心為它們感到悲哀。”

  話是這樣說,手上卻不閑著,水桶裏的魚越來越多。看著活蹦亂跳的魚,嶽雪蓮也想試試。柳曉楠把竹竿交到她手裏,給魚鉤重新掛上新鮮的蚯蚓。

  身旁有人指點,嶽雪蓮像模像樣地揮杆拋鉤,每釣上一條魚來,都會興奮地大喊大叫。

  用完了十幾條蚯蚓,兩個人釣了小半桶鯽魚。柳曉楠光著手摘魚掛蚯蚓,兩隻手背凍得發紅,手指尖發木,可他毫不在意,能夠打破常規在冰窟窿裏釣到魚,這件事的本身讓他很興奮。

  嶽雪蓮也是興趣不減,回去的路上,她說:“想辦法再挖點蚯蚓,明天還來釣魚。”

  柳曉楠說:“回家問問你公公,看他允不允許咱倆在大棚裏亂掘亂挖。”

  嶽雪蓮笑道:“那還是算了吧,蔬菜大棚是你爸展示能力的基地,是全村人的眼珠子。”

  回到家裏,嶽雪蓮跟著柳致心學做淡水魚,清蒸醬燜或是做湯。晚飯時喝一點自家做的黃酒,舒筋活血通絡。

  晚飯後打一會兒撲克,柳曉楠和母親一幫,嶽雪蓮和柳致心一幫,三副撲克的打滾子,升級喝血笑聲不斷。嶽雪蓮見證了父母口中柳致心超強的記憶力,三副撲克牌,抓在手裏一大把,打出去什麽牌,剩下什麽牌,記得清清楚楚。

  平靜快樂的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滑過,轉眼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嶽雪蓮有些戀戀不舍,一個健全的家庭,帶給她太多的快樂和感動。

  柳家叔叔和阿姨,兩地分居三十年,感情平平淡淡如同細水長流,也難怪柳曉楠那麽看重感情。她多麽渴望自己也能擁有這樣一個家。

  清掃完未來的農村的家,嶽雪蓮站在西窗前,呆呆地望著窗外化凍返漿、變得泥濘的水稻田。有個問題長期鬱結於胸,始終找不到答案,是時候向柳叔叔討教了。

  午飯後小睡了片刻,一家人開始包餃子。嶽雪蓮包著餃子,心裏猶豫著,最終還是開口向柳致心問道:“叔叔,以你對我爸媽的了解,他們有沒有可能複合?”

  柳致心不忍說出那個殘酷的事實,他說:“我也曾有過類似的想法,這件事急不得,畢竟他們之間有著二十幾年的隔閡。我是這樣想的,轉折點應該在你倆結婚以後。你倆結婚,他倆就有了相見的機會,到時候我會想辦法從中說和,你不要過多憂慮這件事。”

  “謝謝叔叔。”嶽雪蓮說:“我一直想盼望著,有那麽一天,我和爸媽能像一家人一樣生活著。”

  薑長玲對嶽雪蓮說:“你倆結婚以後趕緊生孩子,有了外孫外孫女,你爸媽還不得爭著搶著哄外孫?人老了都發賤,隔輩親,外孫外孫女就能把他倆連在一起,比外人勸說管用。”

  嶽雪蓮低頭不語,柳曉楠笑道:“媽,是你急著抱孫子吧?先別急,再有一年半,我讀完大三回到紡織廠,我們就結婚。至於要不要生孩子,我可說了不算。”

  嶽雪蓮的態度倒很明確:“我聽阿姨的。”

  包完餃子,天色漸暗,柳曉楠獨自上墳送燈。人間過燈節,陰間也要有點亮光,民間傳言,一年一次抓抓虱子。依舊是男人們上山,上香燒紙磕頭放鞭炮,在墳塋門裏點亮一支紅蠟燭。

  山野之間,點點燭光忽明忽暗,如同幽藍的鬼火在跳躍。

  城市有喧鬧的燈會,農村人有自己的傳統。吃過餃子和元宵,家家戶戶都在灶台水缸糧囤上、豬圈雞窩茅房裏點上紅蠟燭,具體說不出有什麽特殊的寓意,總之是要讓院裏家裏的每個犄角旮旯都亮堂起來。

  孩子們提著紙燈籠在院子裏在街上玩耍,無邪的笑聲和鞭炮聲充盈在村莊的每一個角落。

  柳曉楠帶著嶽雪蓮,在父親的蔬菜大棚裏也點亮幾支蠟燭,讓正月十五的燭光,照亮父親的希望。走出蔬菜大棚,望著村子密如螢火的燭光,嶽雪蓮感歎,還是農村的元宵節有內涵有韻味。

  回到家,柳曉楠將剩下的鞭炮和禮花彈全部燃放。這個年過完了,期待著新一年的開始。

  照例玩一會兒撲克,隻不過調換了一下對手,一對小情侶對戰一對老夫妻。小情侶配合默契技法占優,無奈老夫妻淨抓好牌,始終處於落後挨打的局麵。玩了一會兒撲克,看了一會兒電視,柳致心催促他倆早些休息,收收心,回到濱城好好工作和學習。

  柳曉楠跟著父親到蔬菜大棚裏巡查了一遍,回到自己屋裏時,見火炕上沒有鋪被褥,嶽雪蓮靠在床頭上看書,不解地問道:“這怎麽還轉灘了?”

  嶽雪蓮沒聽明白:“什麽叫轉灘?”

  柳曉楠說:“這是我從李紅霞那裏學到的一個詞,字典上查不到的,是生活中的詞匯。她告訴我,幾年前,海灘上突然出現一種黃蜆子,個大味美,以前是沒有的,估計是從其它的海域漂移過來的。後來因為過度的捕撈,某一天,幾乎是一夜之間,海灘上蹤影全無,再也找不到一個黃蜆子。人們說,海灘上的環境滿足不了黃蜆子的生存繁殖,集體出逃了,便有了轉灘這個詞。火炕上睡得好好的,你挪到床上,不是轉灘是什麽?”

  嶽雪蓮擎著書,做出要打的樣子:“有本事把兩件毫不相關的事情聯係到一起,這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以小見大,無論是人還是動物,生存環境是第一重要的。”

  柳曉楠巧妙地把嶽雪蓮的思緒扭轉過來:“你從炕上轉灘到床上,難道也是想換個環境?”

  嶽雪蓮用打開的書頁,遮蓋住微微羞紅的麵龐,輕聲地笑個不停。

  此時嬉鬧的他倆,哪裏會知道有件更重大的事情,在等著他倆去做出決斷。

  第二天回到複州城,大老遠便看見嶽子凡光著腦袋,焦躁不安地在巷子口走來走去。開始嚇了一跳,以為是他被誰氣到了,老病複發,走近了才發現,他的臉上呈現出興奮而凝重的異樣神色。

  攙扶著回到家裏,嶽子凡慢慢道來,他倆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兩天前,一個久違的故人突然前來拜訪嶽子凡。嶽子凡幾乎認不出,眼前的這個男人竟然是陷害他入獄的昔日朋友。

  原來,他的那個朋友在十年前,也就是在嶽子凡平反後不久,移民去了美國,做著醫療器械方麵的生意。隨著年齡的增長,時時想起被自己陷害的朋友,寢食難安,便回國尋找探望。看到嶽子凡現在的身體狀況和生活狀況,更覺罪孽深重。

  嶽子凡說:“在那個群魔亂舞的特殊年代,人人尋求自保,誰也無法把握自己,我早已原諒他了。可他自己不能原諒自己,在我這裏痛哭了一場,住了一個晚上,說起很多往事,想重新拾起我們之間的友情。”

  “那是鱷魚的眼淚。”嶽雪蓮氣憤地說道:“爸,你不能再相信他。他害你害得還不夠慘嗎,就讓他帶著罪惡去見他的上帝。”

  嶽子凡說:“我相信他悔恨的誠意。隻是,他一定要帶我去美國療養,費用全部由他負責,就為了找回友情,為了贖罪。我不知道該不該答應他,跟他說要跟孩子們商量商量。他在國內還有點其他的事情,過幾天會回來聽我的答複。”

  嶽雪蓮驚訝不已,瞪大了眼睛,探詢地看向柳曉楠。